我又看到季倾的身影,在梦中。
她站在虚幻与真实的边界之外,遥不可见,又仿佛触手可及。
我恍惚记起,某个焰火般燃烧的黄昏,风卷着枯叶,在脚边打着旋。我们并肩坐在老旧天台边缘,彼此相互依偎,指尖不经意间触碰,飞扬的发丝在霞光中悄悄纠缠,难舍难分。
她声音很轻,像融化在风中的童话摇篮曲:“如果我死了去,这个世界会怎么样呢?”
我感受着她近在咫尺的体温,眷恋地将滚烫的脸颊埋进她略带凉意想手心,不舍地眨眼,望进她浅色的眸子:“会多一个伤心到茶饭不思的温眠。”
她没有立刻回答,专注地望着着我的眼睛。她的目光如此炙热,如此直白,似乎要越过眼睛穿透我的灵魂。许久,她忽然捂住嘴,低低地笑起来。笑声传过空旷的天台,半晌,才尽数被斜阳吞没。
“笨蛋眠眠。”她止住笑声,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花,娇嗔道:“不许装可爱。”
我佯装不满地嘟囔:“反正……你也会喜欢。”
她伸出手,带着一层薄茧的指尖捏住我的脸颊,不轻不重地扯了两下,像是在检查什么。
“这也没有变厚啊。”她又淡淡地笑起来。
霞光踱步移到她身后,勾勒出她浅笑的唇角,眼角眉梢微微弯起的弧度,明亮得让人心颤,却又是那样的脆弱……
残存的指尖的触感,那带着宠溺的力道,眼前含苞待放的笑靥……清晰的仿佛就在昨日。
梦境骤然碎裂,化作泡影,恒久滞留在沉沉夜色中,冰冷的现实如潮水般涌来,无声无息将我吞没。
我恍然睁开眼,无意识摸向身侧,一片空荡。
季倾早就不在了。
面颊似乎仍留有被她捏过的微痒,而心口,只剩下十七楼呼啸的风,一遍,又一遍,带着彻骨的寒意,凌迟般刮掠。
窗外是城市沉睡后寂静的轮廓,几点霓虹,冷冷清清的缀在浓墨般的夜色,贪婪地吞噬着房间中最后一丝暖意。
我蜷缩起来,试图留住梦中一点点虚幻的余温——那指尖的热度,那笑声的余韵。闭上眼,却只看到,她没有声息的身体,瘫软地躺在水泥地上。
“季倾啊季倾,失去你,痛苦就要将我掩埋了去。”
泪水滑落,打湿鬓边的发丝。
思念如蚀骨的毒药,在每一次午夜梦回,在每一次呼吸的间隙,在空荡房间的每一处角落。提醒着我,逼迫着我,一次次接受失去季倾的现实。
咽下喉间苦涩的咸湿,看了眼时间。
十二月十一号凌晨三点二十九。
周日了。
伸向药瓶的手颓然收回来。我仰躺着,放任眼泪斜流,放任自己沉溺在回忆苦涩的海中。我像是迷雾中不知去向的孤船,我的灯塔倾倒了,世界便堕入永无止境的灰暗。
看不清了,什么都看不清了。氤氲的水汽涨涨落落,打湿我脆弱的帆。我在幽蓝色的海水中伏伏沉沉,什么都不曾抓住。
“季倾啊季倾,我用什么把你留住?”
用我贫瘠的爱,用驮住海水的背脊。
用枯朽的夜色,用盛住悲伤的眼眸。
“我所有的太过匮乏,却依旧想予你最好。”
思绪翻涌,倒流回彼时。
我们刚刚毕业,一无所有,租了城中村最小的一栋房子。拥挤的房间里只装的下我们。
找工作屡屡碰壁,勉强靠着先前兼职攒下的微薄的积蓄度日。
家里一次次打电话过来诅咒谩骂,我不想季倾知道,尽可能的一拖再拖。
那天,十二月二十一号,阴云笼罩的天幕,狂风肆虐着,房子的玻璃窗被吹得噼啪作响。
我心里隐隐不安。
门外,女人尖锐的叫声和男人肮脏的咒骂,裹挟着暴戾的风声,一股脑卷入我耳中,激起四肢百骸一阵战栗。
他们还是找来了。
我不去想门外狰狞的面孔,只盼着邻居以扰民的理由将他们撵走。面对他们,就像是面对最不堪的过往,**裸地将我拽进深不见底的死潭。
季倾在这时候回来了。她抱着简历,手里还提着半斤排骨,正巧撞了个正面。
我听到季倾的声音混入那无休止的骂声中,心头一紧,猛地冲了出去。
岑溪唾沫横飞,原本精心打理的波浪卷凌乱如草,面上一层过白的粉底,唇上点着妖艳的红,像是索命的厉鬼,全然看不出往日端庄贵气的模样。温铮鸣站一旁,西装皱皱巴巴,胡子拉碴,衬衣上油渍斑斑,狼狈又猥琐。
怪不得他们急着把我卖了,原来过成了这种样子,我心里冷笑。
两人见到我,立刻扑上前抓扯我的衣袖。季倾先一步挡在我身前,护住我向旁边躲去。
岑溪怨毒地目光从我们身上剐过,眼珠一转,突然跪坐到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引得周围邻居纷纷侧目。
她越哭越起劲,拍着大腿骂我不孝。看热闹的人围了大半,人群不住的窃窃私语。她倏地指向我,阴狠尖利的声音刺破耳膜:“她就是个恶心的同性恋,为了个女的连爹妈都不管了!!”
围观的邻居顿时哑声,目光在和季倾之间游移。旋即,猜忌、鄙夷的低语如毒蛇嘶嘶声响起。
温铮鸣早已退入人群中冷眼旁观,仿佛这一切的闹剧都与他无关,他本就是这围观中的一员。
我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咬牙死死瞪着地上的女人。那一刻,我真想杀了她。
季倾扯扯我的衣袖,声音在一片嘈杂中格外清晰,带着令人安心的暖意:“眠眠,不要怕,有我在。”
她向前一步,蹲下。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落下。精准无误地抽在岑溪那张丑态扭曲的脸上。
“岑女士。”季倾的声音不大,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算什么家人?你逼死温眠的妈妈,伙同她爸藏起她的录取通知书,现在为了你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儿子,又想把她卖给老男人换钱,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岑溪被打懵了,半晌才红着眼着扑上来抓挠,指甲蹭过季倾的手背,留下一道刺目的红痕。
季倾退后半步,转头看向人群中的温铮鸣。
“温叔叔,你吃着老婆的软饭,养着外面的小三。现在吃完绝户还不够,还要靠卖女儿继续苟延残喘?你那点良心,没有一刻感到过不安吗?”她顿了顿,几乎是咬牙切齿:“别说父亲,你连做人都不配。”
温铮鸣额角青筋暴起,他最介意的肮脏往事被当众揭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眼中迸发出凶狠的光芒,狞笑一声,猛地抄起一旁摊位的水果刀,直直向我刺来。
“眠眠——!”季倾惊呼一声。
一股大力将我推开,布料撕扯的声响落入耳中。
随即,是利器扎入皮肉的沉闷。
时间凝固一般,我看到围观众人眼里的惊恐错愕。看到岑溪愣怔的表情,以及温铮鸣那张扭曲错位的脸。
然后,是刺目的红。
温热的液体染透了季倾单薄的衬衫衣袖,血珠溅落,在水泥地面上砸下点点猩红。
我扶住季倾。一脚踢在温铮鸣的胸口,他踉跄倒地,似疯似癫。
我死死捂住季倾血流如注的伤口,那温热粘稠的液体,依旧汩汩地从我指缝间流出。
季倾面色惨白,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勉强朝我扯出一个虚弱的笑。
声音轻得像羽毛:“眠眠…你看我……我…厉不…厉害?”
巨大的恐惧感将我包裹,从未有任何一刻,我像现在这般害怕她离我而去。
我死死抱住她,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她流逝的生命,我在心里祈祷,祈祷她久一点,再久一点的,陪在我身边。
救护车的鸣笛声划破混乱的现场,温铮鸣被几个反应过来的邻居死死按在地上,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岑溪瘫在一旁,面无人色。
医院走廊上,时间被无限拉长。
我蜷缩在长椅的角落,双手沾满干涸的、属于季倾的血迹。
手术室的灯终于熄灭。
医生走出来,神情凝重:“伤口很深,失血过多,万幸没伤到主要血管和神经,需要住院观察,防止感染。”
悬着的心并未完全放下。病床上,季倾昏睡着,手臂缠着厚厚的绷带。我守在她床边,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她没有受伤的手背,感受着那微弱的暖意,如同守护着风中残烛。
自那之后,我们陆续找到了工作。拮据的生活稍稍有了好转。我时常盯着那道疤痕发呆,那道蜿蜒的,粉白的的疤痕。刻在季倾的胳膊上,也悄然刻进我心里。季倾却总笑着同我争辩,自豪地说那是“爱的证明”。
……
回忆卒然结束。
此刻,在这十二月十一日凌晨的死寂里。脸颊上被捏过的微痒,与心口贯穿骨髓的冷冽寒风,连同病床上她虚弱的脸、绷带上渗出的血渍、以及苍白笑容的残影,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名为“失去”的网,将我困死其中。
季倾啊季倾……我多想把你留住,用我的爱,用我的恐惧,用我驮住所有苦难的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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