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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顽疾

阿尔弗雷德·特纳回到了有父亲在的家,在黄昏时候,随身的仅有一只小行李箱。

别墅前庭,闲坐谈天的几人里,匆忙跑出一个来接应,说:“回来怎么不提前写信呢?我这就去叫厨师改菜谱。”

“不用了,朱利安舅舅,我……”阿尔拉住他,“明后天就走。”

“你……唉,你们俩啊。”朱利安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把阿尔揽进了屋。四处巡逻似的,领着他对人打招呼。

“好久不见,”亲友往往说,“欢迎回家。”随后,是一种见于所有人的古怪目光,像怜悯或哀伤,一边随头摇着,使阿尔心慌。

出了主厅,进到过廊后,阿尔说:

“怎么不见我父亲?”

这可是全世界最在乎他的人,哪怕阿尔不在,也总要在人前历数儿子的优秀,一遍又一遍;若是在,就斥责,一遍又一遍。

“他在书房,我和你一起去。”

这话使阿尔笑了。

他清楚得很,自己的父亲是个假艺术家,真商人。那书房的架子上,外露给访客的是成千克批发的封脊壳子,桌上满是规避了版权法的杂交曲谱。有的客人一到此,还来不及细看,就迷糊着签了合同。——如果“嘴”也算乐器,“吹”“嘘”也算技艺,那卡米耶·特纳的确无愧于乐师的名号。

阿尔看不起他。

走在前的朱利安自说着:“你多待几天也好,外面都传P城闹魔鬼了!我主有眼,人千万不能选错边……”

阿尔并不留神去听,下定了决心该早归家。

“见了你父亲就别像之前那样吵了。”

还没理解出话里的深意,朱利安已在前把书房大门推开,又侧过身,让阿尔直接面对上那瘫躺椅中的人。他头发白了,脸也凹皱,灰而青的病色,一见儿子便沉着声说:

“怎么不提前写信报备,就擅自回来?”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阿尔皱皱眉说。

“一点小病,不耽误你。”说着,卡米耶坐起身,放一条腿下地,再另一条,用劲把自己支起到站立,向阿尔慢慢地挪来,说:“你先上楼收拾行李,我去厨房给你下菜。”

阿尔一把拦住他,眉皱得越深了,“别去给厨师帮倒忙了。”但见父亲的病色,又咽下一句:

全家都知道你根本就不会烹饪!每次都得我硬咽下一半,又背着你偷倒掉一半。

“你好不容易回来……”

“告诉我,你的身体到底怎么了?”

“小病,放心,”卡米耶摇了摇头,话音哀而低,“耽误不到你。”

“你、你……”阿尔抓上父亲的肩头,发了怒说,“不是你口口声声和记者说我的眼睛能诊病吗?别转头,看着我——”他极力去看,喊着“别再骗我了啊!”却直望进父亲的冷静的眼,像专记录人丑态的记者的摄像头,无言地圆睁着,其中正映着自己。

又和过去一样了。

父亲使用着沉默。赶上来的舅舅急叫:

“阿尔,你这么激动干什么?这可是位病人!”

阿尔的眼泪快掉出来了。

他拎起在地的小行李箱就迈出门去,身后紧随有舅舅的连声喊叫:“你还想去哪?阿尔,你要冷静!都这么大了,沉稳一点!……”一路跟着阿尔,到了他自己的卧室。每天有佣人打扫,房间整洁得和三年前一样。而房间的主人,哪怕曾逃家求学在外,至获了奖登了刊,一进到这门里,却好像他从未离去过一样。

“又是这样,为什么不早和我说!母亲去世时也是,明明他早就知道了啊……连姑姑都说妈妈临去前一直念的是我……”阿尔几乎在泣诉了。

“你母亲的死因古怪,人们议论得太多,他是怕你受影响。你父亲是关心你的,只是以他自己的方式。”朱利安走近他说。

阿尔坐陷进床,肘落到膝上,头埋进手里,一张脸全隐没了,声音是闷的:

“他是在要挟我。”

朱利安守在他身旁。

空气沉默着。只过了一会,床上人忽然全冷静下来了似的,说:

“别担心,舅舅,我已经不可能再回P城了。请您先下楼吧,我需要留在这收拾行李,等开席就下去。”

“好好休息,别想太多。”朱利安说。

门被轻关上。

规整干净的房间里起了啜泣声,越发地响,越发地悲,终于放声号哭了。身体已经先承认了,这里的的确确属于他,如此时一样围拥着他,伤害他又抚慰他,像是他从未有过的另一半父亲一样。

家是无意识的港湾,不放开每一艘梦着远方的船。血脉是最近的归乡路,怦怦,踏着他,踏着他,怦怦,把他踩回了家。

……

席间,卡米耶是主座,左首位坐着阿尔,一直把头低着,沉默地切食全桌唯一一盘苦又糊的菜。耳边是父亲的:

“他一人在外求学……后又获奖……其实算不了什么,这么大了才做出这一件算是事的事。”

和亲友们的:

“恭喜!”“恭喜。”“恭喜……”把玻璃杯碰出清脆,“卡米耶,你真不容易。”“卡米耶,你的身体……”有视线投在阿尔脸上,但他无法回应,直到现在,他还没猜中自己的父亲究竟得了什么病。

“妈妈,”有童音说,“我长大了也会得癌症吗?”

这话使阿尔一下就抬了头,长桌两旁眼睛们由近及远,便都射出视线盯到他的表情。末席的小孩子被母亲护在怀里,轻声呵斥。阿尔面转向右手旁的父亲,那是他所见过的最冷静的一双眼。

桌上没有人说话,都伸长脖子等待着,有谁将说出一篇话,该写在纸上,该是笔迹娟秀的。

阿尔转向眼睛和紧闭的嘴们说:

“请原谅,我需要先离开一下。”

他向盥洗室走去,在里面将门反锁,又把水龙头打开,来来回回地捧冷水浇脸。六面都是墙,他缩进一角,呆望着,轻轻地说:

“我想回家。”

水声响了很久,久到长桌空了座位,只剩一席残菜和那端坐主座的人。阿尔坐回到他的左首位,头发和脸还在淌下水,滴落到桌布和餐盘上,使父亲的眉头皱起,面色和声音都冷下来:

“我对你非常失望。”

阿尔笑了,因熟悉而轻松:

“我知道。父亲,我知道的。”

深夜,荒僻的十字道口,阿尔召唤了魔鬼,熟练而虔诚,却不得回应。坐上路边孤坟时,远村的教堂钟楼刚响过午夜。

“阿尔弗雷德·特纳,是你!”大虫从土里钻出人脑袋,“我还以为是神父钓我呢。”

阿尔说:“我们签契约吧,换我父亲的一切病痊愈,健康得像一个不曾有过孩子的青年人。”

“这回,不是用钱了吗?”

“不,就用契约。”

“贪婪只会让你廉价。听过传说吗?像你这样签过两次契约的人,死后会被撒旦从中间切成两半,分给你的魔鬼们吃下肚。再签,就是片,再贪,就是臊子……”

“我知道,”阿尔说,“但我需要让契约决定我该付出的代价。”

同时,让无上的命运对这份父子亲情明码标价:彻底的失明、死亡,甚至是来世和灵魂?越沉重,心越安。

“不必是契约,也不必是钱,”大虫拱身出土,说,“就用史迪·格里耶来换,如何?”

“为什么?”

虫爬停到阿尔面前,直立起毛躯:

“阿卡西见了光,P城的酒馆被封锁,我有挚友死于神父的诱召——所有罪都出自他之手。”

“……”

“这些你肯定无所谓,都直接点吧,你给我们把狗叛徒叫来,你父亲立马痊愈如新,怎么样?别想那什么鬼的契约了,你都已经不上秤了。”

听了这话,阿尔站起了身,身影布过大虫。

“想明白了?怎么样——”

大虫被一脚踩进土。

“你把他俩想得太廉价了。”阿尔冷冷地说,用劲碾住魔鬼。

父之恩,当由子以己身之血肉报偿,物归原主,天经地义。

“至于史迪·格里耶……”一移开脚,人面虫已碎进土里了,断肢蠕蠕向胸腹爬去,面皱成一张抱脸的皮。阿尔蹲下,俯视着它,说:

“他只有我了。”

……

次日一早,就有神父和修士上门,说是从今往后“每家,每户,每周都得施行祈福”。

阿尔躲进了书房。受了祈福的房间飘着松木香。他坐上桌沿翻读起《霍亨索伦的守则》——舅舅买给女儿的那一本,越读越惊奇:凡涉及契约的桥段,满篇是划线。

才六岁的孩子,就对超自然事物这样感兴趣吗?

等阿尔走出书房时,大门口仍是神父在叮嘱:

“卡米耶,最近千万注意,一旦见到古怪的兽物或是听谁说有能实现一切愿望的契约的,立马告诉我。这帮畜牲很狡猾,能利用人的贪婪来躲避追捕。”

“我知道了。”

进到主厅,朱利安正在地上收拾行李。

“舅舅,你今晚就要走吗?”阿尔说。

“唉,是不是太早了?”朱利安停了手,抬头看向阿尔,“我和你表妹约好了,但就这么把你和你父亲留在家……”

阿尔摇了摇头,说:“没事,这就是我们俩的家,”又说,“舅舅,对于之前的事,我该谢谢您。小玛丽说过她也喜欢画画,我能画一幅画送给她吗?”

“那是很好的!”朱利安大笑,“她发誓将来会超越你,你这样的‘沙拉奖’她一次能得十个!”

阿尔也笑着,一听背后有熟悉的步声走近了,又收去表情。

朱利安叹气,埋头再收拾起行李。

晚餐,因将离去的贵客而丰盛。

一张四方桌,阿尔挨着舅舅,与父亲对坐。席间,客人负起了责任,一次次地把话题往父子二人身上引,像是以为在临走前,再努努力就能把这复杂的绳扣解开。

“你父亲病了一年多了,半年前才做了切除,好转了一阵就又恶化了。听医生的去照什么射线,花了很多钱,结果还是不见好……”

“我能做些什么吗,舅舅?”“没必要和他说这些,朱利安。”儿子和父亲同时开了口,对望过一瞬,又都别开了眼。阿尔低下头,对盘子说:

“我最近并不忙,手上也攒了些钱。”

“那正好!”朱利安笑着说,“你可以陪——”忽地被截去话:

“不忙也不能允许自己闲下来。沙龙展之后还有罗马大奖,你尽管去努力,抓紧时间多练习,家里不会亏待到你。”

“别这样。”朱利安忙说。阿尔仍把头低着,面前瓷盘里咬剩的鸡骨头慢渗出油来。

“在桌上别给我演这套,从小就告诫过你了。吃饱了?那就下去画画。正好你舅舅临走,现在去给你表妹好好画一幅。你耍脾气闹退学之前,他们一家没少照顾你。”

“没必要。”朱利安急道。

阿尔只是坐定在那,不动,或是不能动。

“我也认识了很多人,各行各业的都有……”

“呵,你才多大。”咚——!“你怎么总是这样?!”

阿尔一拍桌窜起了身,极力把眼瞪着,死死地盯到对面的父亲,却掉出泪来了,“为什么……到底怎样才能让你满意?说清楚啊!明明我一直都在努力啊……为什么你从来都不会站到我这边?”边噎边呕地哭诉。

朱利安也从座中站了起来,直把阿尔往后拽。那桌对面的父亲仍坐得板正,却灰了面色,上半脸怒胀,下半脸颤缩,连话也抖了:

“阿尔,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你的眼睛!”朱利安惊叫。

只左眼有泪涌出,右眼是无光的。

一把将舅舅推开,阿尔反而笑了,扬起下巴俯看着父亲说:

“在你不知道不在意的时候,我早就和魔鬼签了契约了!想不到吧?就在你写信说什么你甘愿为我契约——之前。”

终于直面上父亲,阿尔得逞地笑:

“那奖也根本不是我自己得来的,你会对我更失望吗?不仅如此,我和这公畜牲甚至相爱了。不仅如此……”

朱利安惊恐地连退到墙。

“闭嘴!”人父猛地锤起桌,“咚咚——!!”

“对!我和它亲密到睡上了一张床!它可是对我言听计从,每晚每晚……”

“我让你——给我闭嘴!!!”

人父一起身,抓起菜盘就冲儿子摔去,主菜,汤盘,再是冷点——却怎么都堵不上那孽子的嘴,飞碎到地板上时,掌声似的清脆。与他隔桌相对的阿尔,像只污脏的白盘子,淌下的血是红酒挂在脸上。

墙角缩着朱利安,在胸口来来回回地划着正十字,叫着:“主啊,我的主啊!”已是满头雨汗,不忍泣声了。

这一晚,像是阿尔赢了——记事以来的第一次:被赶下餐桌的不是他或妈妈,却是那从来稳坐主位的父亲。但当他瘫坐进椅里,望见父亲佝偻的背影越走越小,舅舅缩在墙角泣不成声时,忽然迷茫了:

是不是我反应过头了?

阿尔想对舅舅道歉,刚一起身,就使墙边人飞爬起,远奔去了,便又陷进空座,面对桌面上的残盘乱菜,为两个空位各添了一口进盘,说:

“您们吃,别管我了。”

餐叉脱了手,就趴到桌上,呜呜地哭了。

用臂弯圈出黑暗,把脸埋进去,像是就这样掉进了梦里。梦里有个史迪,一会变成人,一会变成羊,一会尖牙利嘴,一会又哭着讨抱。蓝的夜,灯下黄,他们走在黑的路上,并着肩,步子协调一致。

“你到底还想要什么?说清楚吧,我的一切可都被你拿走了。”史迪说。

“嗯——”阿尔仰脸思考着,忽而笑了,撩开风吹乱的额发说:

“我想要能和你站到一起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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