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投进茶楼卧房,满是血污的衣裳被人褪下,关谨之蜷着身子侧躺在床,借着火光看清了桃花眼中的担忧。半晌,他沙哑着嗓音,开口即是哭腔:
“柳……柳洵……”
直起身子喊罢,再低头扫视一番披头散发、□□的自己,关谨之没忍住,自嘲又懊悔地笑了。
柳洵刚端来一盆热水,见他擅自而为,连忙过去将其扶稳,“诶……先躺下!盖好!不能乱动!”
“是有什么要事急着说吗?不如……先把伤口处理了再慢慢说,好不好?”温声相劝之余,柳洵便顺着眼神看向了关谨之胡乱包扎的伤口。
暗红的血仍在断断续续渗出,缠绕此处的布条也被鲜血浸透。关谨之苍白着脸病恹恹的,却也捕捉到了柳洵亲眼见证之后的惊愕。
二人就此陷入沉默。
柳洵懂些医术,拿过库房里的酒,取出随身携带的药,包扎外伤如汤沃雪。很快,血止住了,他还不闲着,又细致地替关谨之擦拭脸上身上的泥污,如慈母般暖、如贤妻般柔。
关谨之木然不动,直至柳洵忙完歇下,他才冷嘲而开口,“缉拿令……缉拿令你看到了,对吧?”
“……”
柳洵轻轻将被褥裹在他身上,甚至不忘将它向内掖了掖。但是,对之所言,置之不理。
“你看到了……你就是看到了……”
“柳洵!!说话啊你!!”
劫刑那日的寒又顺着记忆再度侵袭了他,而他压抑的情绪早在得知晁凌云与白狐氅是为一人的那一刻起,濒临失控。
关谨之蹬开被褥,虚弱的身体不安到发抖,眼下又红又肿,眼中又暗又空。
“……我看到了。”
柳洵无奈答复,替他拉上被褥,随即岔开话,“你伤得很重,又受了寒,一定要盖好,不可乱来。先把这行军丹服下,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你……你……你别管我……”
关谨之每说一个字,肩颈处都会传来刺痛。可他不依,示威似的将被褥扔在地上,仿佛这样就能气走柳洵。
柳洵抿了抿唇,毫无愠色,顺带把丹药塞了过去。
他陪着他、看着他,犹如皎洁的月,只会无声给予夜晚微光,从不奢求回报。
“别管我……”
“……”
被褥遗落在地,柳洵默默褪下带着余温的外衣。毋庸置疑,厚实的袍子很快便落在了关谨之身上。
柳洵未责怪他分毫,只是以眼神微波相劝,劝他吞下那颗丹药。关谨之犹如泥塑,只顾呆呆凝望,此刻几乎忘记如何开口。
“关公子,就如那日一样,柳某很难作壁上观。”柳洵像哄小孩儿一样,双手托起被再三拒绝的丹药,“无论如何,先养好身子,好不好?”
二人就此相顾无言,关谨之将眼别过。
他想活,他也非怀疑柳洵,他不信柳洵会做出和文氏兄弟一样的事情。他只是不知道自己在以什么身份接受柳洵的好。
好久,关谨之偷偷将目光送去,只见柳洵就这么捧着丹药,一动不动。
他鼻头一酸,终是眼含热泪接之咽下。
柳洵递去温热的水,看他一饮而尽便是心满意足。
月光透过木窗洒满玉面,柳洵立于窗边,即便是只着单衣一件,也足够衬出其如泥潭白莲般的气质,不似凡夫更似仙。
关谨之的头愈加昏沉,可余光却不慎瞥见柳洵骤然拧紧的眉心,他顿感大事不妙。
谁想,柳洵镇定面容随手拢上木窗,小声道:“关公子,你盖好褥子休息。答应我,接下来无论柳某说什么做什么,你千万不要睁开眼睛,也不要回话。”
关谨之在内心苦吟,嘴上道:“别管我,你快……”
“嘘!别出声。”柳洵没给他回绝的机会。
浸湿的帕子登时覆在了关谨之发烫的前额上,顺带也遮住了他的眼睛。柳洵拾起地上的被褥,又行云流水登上床沿,与关谨之一块儿挤在了床上。
关谨之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柳洵!”
茶楼卧床本就狭窄,一人歇息都是勉勉强强,更何况是两个大男人躺在上面,简直就是肉贴肉。
柳洵不动声色地靠近他的左耳,他被蒙着眼,感受着对方的呼吸,哪怕身子滚烫、反应迟钝,温热的气息也照旧能够煽动他耳根的每一丝神经。
而后,柳洵的手竟毫无边界地摸上了他最为敏感勿触的耳垂。
关谨之明显一抖,脾气当即上脑。
可孰料,柳洵手上动作非但不停、竟还抢先一步贴着他的耳朵低语道:“……无意冒犯!对不住!”
他的耳根似有千万蚂蚁爬行过境,一点儿不疼,倒是微微刺挠、阵阵作痒,竟还带来了一通前所未有的舒爽。
愠怒乃出于本能,虽是不解,但关谨之也不至斥责对方,便只顾忍耐这一丝丝奇怪的触感。
半晌过后,柳洵俯身收手,再次轻声:“好了……关愈……千万别出声。”
分明喊得只是姓名,氛围却不由暧昧,惹得关谨之呼吸加重,甚至开始回味方才那股奇异的刺挠,那抹发自于心的澎湃。
他不知道柳洵究竟给他下了什么**药,他只觉得自己的脸越来越烫。竟……还有些恋恋不舍……
关谨之伸手想要触摸自己耳垂,不料竟一不小心挽住了柳洵结实的胳膊。
好凉……是因为自己太烫了吧……
关谨之紧张到虚咳了两声,柳洵不慌不忙,把着他的手,引导其触到了那本要去的地方。
“耳……耳坠?”似乎是那日被他拒绝的南海银珠。
没想到,柳洵竟把它们制成了耳坠。
关谨之尤为不解,却不敢多问。四下寂寥的旷野茶楼,哪怕加重呼吸,在哪儿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嗯……”柳洵轻应,却将身子贴得离他更近了些。
关谨之心猿意马、骑虎难下,不断向边靠去。慌乱躲避之余,却撞在了床沿紧挨着的墙面上,一不小心碰至背上伤口,他忍着疼“呜”了一声。
孰料,柳洵见状,竟揽过他的身子,将他搬到了自己身旁。随后,又把他无处放置的左手塞进了被褥中,安顿在了自己的胯骨上。
他进退失据,他束手无措,他不敢做声,他只好顺从柳洵。
寂寥长夜静得可怕,一旁的人儿侧着身子紧靠着,关谨之却能在自己蜩螗般的心跳声之外,捕捉到来自他的那份。
“……来人了。”
柳洵的声音与其俊秀甚之的相貌极为不符,他本就声线低沉,此时,刻意压低的嗓音不由地令关谨之局促不安。
“吱呀——”
瞬间,门开了。
阵阵脚步在关谨之耳边响起,来了约莫七八人,他们的动静很小、声音很轻,不像是白日里身披重甲的铁骑。
暂时失去视觉的关谨之紧张过头,脚步声越响,他的心跳声越大。
“你们……你们是何人?”
柳洵捻着被褥的一角忽然坐起大喊,他像是才被惊醒一般,慵懒中夹着一丝恐惧。
关谨之知道,柳洵是装的。他也遵守约定,不作声响。
来者听罢并不藏掖,对答:“吾乃渔山巡检,你是哪来的人?可有案犯关谨之的消息?”
柳洵故作紧张道:“我……大人!小的、小的不认得您说的案犯……我只是路过此地的商人……您、您可还有其他事吗?”
“哪来的商人?做的什么生意?”
“回大人……小的自江陵而来……卖的酒……”
“酒?什么酒?”
“回大人,卖的是安生欢。”
“安生欢?没听过!算了……你们几个,先搜!”
手下大致察看,屋内只闻人言嘀嘀咕咕:“咱们这么多人马都沿着五洩河找了整整一天了……那条河流水那么急……关谨之肯定是淹死了!”
“就是!就算他还活着,也不能是被人救走了吧?”
“金将军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梁振北被押入了刑部监,是生是死不过国主的一句话。关狗少了梁氏庇护,只要还在人世,我早晚都会把他逮出来!”巡检见手下议论纷纷,不忍跟了一句。
漆黑一片之中,关谨之的心再度吊到了嗓子眼。
思绪之间,屋内官兵走动的脚步戛然而止,巡检落了空,也要不依不饶复问道:“再仔细想想,你可考虑清楚,向上欺瞒,是做何下场!”
柳洵顿了好久才答:“大人,您……您说的案犯,可是外边张贴、悬赏黄金百两的那个?”
“正是!此人穷凶极恶,身背数罪,今晨此人在越州城北跳河逃窜,我渔山乃此亡命之徒必过境地,他绝对就在这一带!”巡检又指着自己的左肩道:“案犯左肩负有箭伤,十分醒目,你当真没见过?”
巡检不等他答,又道:“想仔细点!此人乃亡国反贼关越山的后代!这等贱种,我们汉人岂能放过!”
遍体鳞伤的关谨之满心思虑着梁振北,心河堤坝危如累卵,他心一跳,浑身上下都会阵阵抽痛。而巡检之辞更是犹如滔天洪水,彻底击垮了他的防线。
他没有忍住,没有忍住微微颤抖。
巡检自然不是摆设,他当即拔刀怒斥,“里边藏的什么人!出来!”
“大人!大人!使不得!使不得!”
柳洵急忙起身,还不忘将关谨之身上的被褥掖住。
“大人!我们只是贱商……里、里边躺着的……是我的结发妻子……我二人来时不幸遇上了玉壶毒翁。吾妻她、她中了玉壶毒翁的断肠散!求求各位大人了……不要为难小的……”
妻……妻子?
关谨之又羞又怕,又恼又慌,也只能任由柳洵瞎编乱造。
巡检的手下道:“你如何保证所言不虚?你不是好端端的吗?玉壶毒翁下手狠毒残暴,凭什么单单放过你一人?”
柳洵带着些许忧伤道:“玉壶毒翁有门规矩,各位大人没遇上过他,可能不知……他若是遇上成双结对的人就会拿出断肠散,只有其中一人喝下,另一人才能活命……否则,他两个都不放过……”
巡检见多识广,思考片刻便道:“的确是有此事,从来没有成双结对的两人,能一块儿直着身子从玉壶毒翁身边出逃。”
柳洵听罢,佯装自责道:“小的从前……从前还行过辜负妻子真心之事……可吾妻不但原谅了小的,还抢下了玉壶毒翁的断肠散……替……替小的……”
关谨之也非多正经的人,可他受不得住柳洵的这等莫名无端的捏造。
很有意思,又很没意思。
这招倒是出奇地奏效,巡检手下个个都兴趣浓厚,咂舌摇头,似在唾弃男人的不仁不义。
巡检大抵也信了,他冷言吩咐手下道:“阿九,去看看那是不是个女人就罢了。”
叫作阿九的官兵得令,凑上前去就要掀开被褥,关谨之强装镇定,只闻柳洵拦下阿九道:“大人!!大人!!掀不得……掀不得!!”
阿九不解,柳洵赶忙苦苦央求。
“断肠散毒发由外向内,吾妻身子已开始溃烂,穿不得衣物……求求各位大人,我们必行不求他物,只想体面归乡……小的从前对不起她……如今……如今请各位大人宽宏大量,让她体面离开吧……”
巡检几人动了恻隐之心,连带着骂了玉壶毒翁好几十句。随之,阿九得令越过柳洵,仅是杵在床前端详那位中毒的妇人。
平躺于窄床的人儿被帕子捂住了双眼,唇色白得发紫、像是病入膏肓。仅露于外的肌肤缠有白纱、似被恶疾困扰已久,长发乌黑,佩有珍珠耳坠——
“大人,是个女子。二人当是夫妇。”阿九禀报。
关谨之心头乱颤之余也倒吸一口凉气。
巡检点头,示意众人撤离。他扶起了柳洵,如痛训般严厉道:“今日我奉命追查叛贼,没空管你这负心汉!好生照看你的妻子,像个男人些,也别让我再看到你这等衣冠禽兽!否则,要你好看!”
巡检手下也指指点点了几句,柳洵一一应和,好似他真是个负心汉。
巡检不屑一顾,甩袖而去,一行人草草出现,又草草离开。
“……他们走了。”
柳洵面色依旧,他穿上衣物,又替关谨之摘下湿漉漉的帕子,本该冰凉的帕子也有好些温度。
关谨之苍白的脸透着病态的红,他在柳洵的搀扶下坐起身子贪婪地呼吸,憋着堵着太久,他好几次濒临窒息。柳洵重新为他披上外袍,又将指放在了他的颈根,而后,摇了摇头。
“关愈,你伤势太重了,江东一带行路有伏兵,水路封锁难行,就当是为方才的擅断和胡言赔罪,你与我回浔阳重霜观,我来为你疗伤,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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