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折风“唔”了一声,心中记住,却对那句“慢慢思量”不太感冒。若是这一招也要思量,那一式也要忖度,数月半载固然修得圆满,别人却早领先了她好几山风光。她知道自己心急,但好在眼下难关是一道一道出,台阶也只能一步一步上。
方才她二人说话间,苏折风凝神地谛听游三昧的指点,等他话音一落,周遭安静,苏折风才察觉到轻微的响动声。她一回头,却见原先在水中的蜘蛛,不知何时竟然齐齐地爬上岸来,缀在她身后。打眼一看,千百个蛛头将她团团围住,纤长的蛛脚斜插在一起,如同成片密林里倒下的枯枝,密密匝匝地缠着。
和陆地上的蛛种不同,这种蛛腿不但坚硬异常,而且其上布满了倒刺。这种可怖景象,让苏折风难免想到那位少了一条腿的女人。她并不怀疑,若有一块肉掉进去,恐怕顷刻会被插上十来只蛛腿,裂成不知多少份。
游三昧不以为意,继续强调道:“千里之功,不在一日。你进境颇快,入九气指日可待,当夯实内功。”苏折风口中答应他,目光却被蛛群勾住,片刻不能移开,游三昧见她脸上没有惧色,心里不禁欣赏。
要知道,进内谷的三关中,在第一关被卡下的人最多,这绝非游三昧一人能做到。其中真正的考验,其实不在守关人,而是这河蛛。就算试关者没有撞到游三昧手中,也要独自通过这条布满河蛛的河。这些人无论是取水、过河,还是在河岸边陆地上休息,都随时可能被它们攻击。许多人生来就惧怕蜘蛛,只因它们可能携带剧毒,这乃是人世世代代传下的集体记忆,游三昧明显看得出,苏折风也是其中之一,但,虽然她刚来到河边时明显惊惧,短短十余日之后,就已稳住了心神,能够正面加以应对。
而迎着群蛛的苏折风极谨慎,只记得把后齿咬得铁紧,却忘了吐气。被她目光紧紧揪住的那蛛圈中,为首的已压低了身体,把头颅上扬,露出口器,周围的亦然纷纷效仿。苏折风心中暗叫不好,这姿势若非是起跳,就是要吐丝、吐毒液,摆明了是个攻击的预备。
苏折风亦是拔剑,她心知此次师叔不会出手相助,势必要一番恶战,却没想到游三昧忽然道:“小风,你伤势痊愈得如何?”
此言有些失了时机,直接阻了一阻苏折风临敌前的心神。然而游三昧却忽然想起这事,偏偏要问,苏折风微微诧异而分神回道:“不碍事!”
说不碍事,倒也真不碍事。苏折风刚到游三昧处时,只是勉强愈合了外伤,一身皮肉却生紧,行动都与常人无异,还嬉皮笑脸,贪骛好进。对游三昧的要求,日日精炼周到,并不折扣,也从不多求休息。她太过于活蹦乱跳,不像身上常有挂彩,今日崩了旧伤,明天又添了新口子;游三昧又在无境久了,既是无痛无病,也是远疾去累,更是常想不到她要养伤。他曾叮嘱过苏折风,万毋一时贪进,落下伤病,然而苏折风却年轻气盛,全不放在心上。
苏折风这番做风,固然是因了她年轻、未尝吃过病痛的苦头,也实与其于水云门的经历关系莫大。
水云门传统是向来各楼管各徒,择优而教,只有极极天赋卓越的弟子,才有小课可上。是以每次令岫玉被柳痕叫走,苏折风都要心感艳羡,以至于渐而萌生妒恨,更觉非要勤奋进取压其一头,不是要以明证自身也是一块璞玉,而是太害怕沦为庸俗之材——
在她心中,先不得良师,再不得益友,顷刻便要彻彻底底沦入随常,与泛泛之人相伴,继而营营汲汲,如同河中砾石那般,为生命之浪涛卷去,不能凭己意奔流。随后便假谎圆谗,指天言谬,以不咎不誉为细水长流,以碌碌无闻为高情逸志……苏折风苦无雕琢久矣,遇到游三昧,则恨不得这把锉刀更锋利些,期奕在她愚昧的形状上多雕出些灵气来。
于苏折风而言,得遇这位师叔,真乃是个绝好的机会,她要绝对地珍惜。因此,苏折风对他既是敬重,又是感激,不仅承情,更不想让他失望。
此刻听到他询问伤势,心头又久违地涌起一阵复杂的感受。若说不痛,当真不痛吗?她有点想拉起袖子,让师叔看看自己手臂的新伤,是上午在田里被酒瓶碎片刮的。这倒无甚,她当初带着差点贯心的一刀,阴差阳错掉进了蝴蝶谷,伤口刚不渗血,就和月堂堂主打了一架,苦无饭吃,也并无好抱怨的,因为四周都是饿死的人。
苏折风只消一个晚上就想明白了,要活下来,不敢停歇。然而她虽然累,半夜却罕见地辗转不寐,心里总是想,她现在在游三昧的庇护下,有饭吃,也不会被半夜爬上来的蜘蛛咬死,此为偶然,可不敢指望老天反复开恩。她必须变得更强。
游三昧知道她这些想法——虽然认识她不久,却太了解她了,听完她的“不碍事”,只是叹气道:“说了不听,年纪轻轻的非要整出病来?今日我们不打了。”
起初,哪怕会睁眼到天明,苏折风也只是顶着鱼肚白继续搬酒、练功,她说服自己并不害怕,只是很亢奋。然而,听完这句话,她才感觉到一种真正的无畏,缓慢升腾的,像刚出锅的米饭糊出的水汽,迎面而来的热,把心肺都烘了一烘。苏折风欣欣然,收回了手中沁雪。
有关苏女侠的传奇,后世之闲话絮语也层出不穷,关于她是否真入过蝴蝶谷,是否真的如同话本小说那样遇到了世外高人,传其绝学,都编出了好几本奇闻。然而,虽然这段故事不详,但她十八岁之前与之后的经历却板上钉钉,并无二家言论余地。
人皆言之凿凿云,此女出于富商之家,底色娇养,便养得极其自信轻狂。然一探身入江湖,便学满了一身刺,在水云门中被按得一点风浪不能兴起。这片江湖,实系悠悠芦苇荡丛中的一坑烂泥,远看祥和幽远,近看腐疮烂疖,使人越沉越深,变为一摊臭肉。最厉害的不是神兵、绝学,另有千端万绪、莫辨莫测者,乃人心,是人之情,亦人之志。
苏折风之能,远非在剑道武学,更不在那失传的篁寺内法,而在其心志。其心志之坚劲,不仅在于其弃正投邪,又能弃刀成佛,绝处求生,举世誉时不加劝,举世非时又不加沮。更在于她已萌发了掸衣拂莲的无尘心念,似而摸到观一滴水想菩提的通明境界,又冉冉回退,保有为之所守百死不回的决意。
与年少时便与她齐名的那些天才相比,苏折风更显出不怕死的狠劲来。她这种念头,的确要从蝴蝶谷中的遭遇追溯起,更准确地来说,是要从游三昧这几句话追溯起。
听到游三昧说不用跟蜘蛛决一死战,苏折风舒了一口气。不仅安稳,她的孤独感也被絮絮地打散了。一种感觉静悄悄地摸上了苏折风的心头,她想到:无同分享的寂静才是最可怜的,感受关切已经是人生的巅顶,即使面对未有之茫然,即使在这种感情中死亡,也丝毫不孤独。
游三昧是否也是这样想的,她不能确定,但这位师叔的确话很多。只听他道:“今天我另有东西教你。”
一旬后。
游三昧被一阵烤肉的气味勾醒,他一睁眼,果然是苏折风在加餐。只见她敲了几块石头,围了个简陋的三面炉,正在热气熏天地烤田里的吃人鸟。
见游三昧醒转,苏折风递给他一只。游三昧觉还没醒干净,就被塞了肉,反射性要来拿,苏折风忽然又缩回去:“忘了抹盐。”
眼看着她掏出一块盐,跟不要钱似地往上抹,游三昧是真肉痛:“谁让你刷这么多?等会,谁让你又吃肉的,不是跟你说了,粮食吃吃就算了,肉吃了更快中毒!”
“死就死了,”苏折风闲闲道:“我活得精彩,我够了。师叔你也来点,你比我年纪还大,更值了。”
游三昧摇摇头,不搭理她,自己离开。很快,他又回来了,指着苏折风咬牙道:“你……你……”
“我把蜘蛛全清了。”苏折风继续闲闲道。
在游三昧身后的河岸上,堆着山一样的蜘蛛壳。不仅如此,河里还飘着一大团。肉眼所及的地方,竟不剩一只活蛛。
“别急啊,我把酒替你装好了。”苏折风指了指身后,游三昧这才注意到,他的空坛子又满上了。苏折风继续道:“小蛛都留着,没有动,潜在水底下呢。”
游三昧叹口气:“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
“当然了。”苏折风一副理所应当的表情:“师叔,你若想真的谢谢我,就帮我扇扇烟吧。”
她虽然将手上的串翻得极快,火星子直扑鼻尖,但不知怎么的,烟气却越来越大,从她头上扑过之后,全被吹到游三昧脸上了。
游三昧认命,竟真的掏出扇子帮她扇。苏折风道:“师叔,你有好多扇子啊,怎么反而是那把作武器的最旧?”
“用得多。”
“的确是旧,有想过要换吗?”苏折风见他点头,笑道:“等我们出去,我求人再帮你打一把!”
“你?”游三昧不信。
“对啊,”苏折风道:“我认识外面最好的铸造师,她喜欢和有意思的人交往,像你这样爱说笑话的她给你材料费半价。”
游三昧心里挺高兴,却不接话,只道:“赶紧吃,吃完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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