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卧室,身旁时北航的呼吸已经平稳深长。或许是因为等到了要等的人,所以睡得格外安稳吧。
章勋躺在床上尝试入睡。他突然想要放松下来,突然很想要……
自由。
他伸出手,举进黑暗的空气里。
他曾经最想要的东西,曾经拥有过的一种东西。一种似乎已经死在上辈子的东西。
严格来讲,他现在自由了。
妹妹走了,他也没了再打工给谁治病的理由。操办完丧事后他也一直没去酒吧打工。
他用那只手在黑暗中做了个抓取的动作。
自由?他只感到了茫然。
他该做什么?何去何从?以后的日子要怎样过活?这些都得重新想。
他没有感到自由,没有感到舒适的放松,有的只是被扔进无底洞不断下坠的无力感。
他在下坠。
不断地下坠。
四周没有抓手,甚至连个缓冲的墙壁都没有。
自他高中起……不,应该说是自章可昔出生后,章志勇逃跑起,他的人生就在不断地下坠。离开初恋、离开舞台、离开乐队、离开朋友、卖了鼓、卖了时间、卖了脸面、卖了余生、卖了一切。
他现在唯一保有的,只有一点不值钱的自尊罢了。
他这样的人,乞讨都不会有人施舍。他的一生也不值得可怜。
他对亲近的朋友是恶语相向的,对爱人是若即若离的。他总是在贪求一刻温暖的时候来到时北航身边,接受他的拥抱,贪望他的一切。却又在清醒时将对方推开,如此反复。
他甚至觉得自己可恨。
索性睡不着。他小心翼翼地起身,生怕弄醒了时北航。
他想去买包烟。
等到蹑手蹑脚离开房间,轻轻压下房子大门后,一推开,一声被惊吓到的叫喊把他也吓了一跳。
“妈呀!什么玩意儿?!”
门外的女人捂着心口,震惊地看向他。
“哎哟你啊,吓死我了。”蒋芯轻拍着胸脯,连呼出好几口气,“我还以为闹鬼了呢,这大半夜的。你不陪着北航睡觉,出来干嘛呀?”
“我睡不着,想出来……透口气儿。”他解释道。
“这样啊,看来你也是个有心事的人。”蒋芯不知道从哪变出来一个烟盒递了过来,“喏,来一根不?”
“你还抽烟呢。”
“瞧不起谁呢。英国的,好牌子,我以前做生意甲方爸爸送的,惯得我现在只抽外烟。”
那烟一看就通体散发着“我很贵”的信号。可是蒋芯递过来的时候一根烟已经被抽出半截,他再不接就不礼貌了。
“谢谢。”
蒋芯替他点着了火。他仅仅是凭着习惯抽了一口就呛得直咳嗽,扶着楼梯栏杆直不起腰来。
“哎哟,怎么了?你不会抽啊?不好意思我忘了问你了我以为你会呢……”蒋芯手忙脚乱的,要替他拍背又觉得不太好意思。
章勋边咳边摆摆手:“我没…咳咳咳,没事,咳、咳……”
“怪我,以后该问一嘴的。”
“没有,咳咳……我会…会抽,”章勋直起身子来,“不是,你这烟怎么这么大劲儿啊?”
“跟你说了嘛,外烟,甲方送的,盒子上一个中国字儿没有的。”蒋芯将烟盒来回翻面展示给他看。
“你就抽这烟抽习惯了?”章勋不敢置信,一个抱拳,“您真是女侠。”
“哎你,小航就跟你学坏了吧。他现在也这么欠揍,我还以为青春期叛逆呢。”蒋芯自己也点上了一根。
“青春期叛逆?”章勋疑惑。
时北航还有叛逆期呢?
不过想想也是,时北航现在的角色可是一个反抗父母离家出走,躲到小姨家等早恋的男朋友来的这么一个形象。
一想想,他还真就承认了。
“嗯,是我带坏的。”
蒋芯听了这话,一口气呛进气管里。
“咳!咳咳……不是你……咳咳咳……”
“我还以为就我一人抽这烟咳嗽呢,原来您也咳嗽啊。”章勋乐了。
“我不是……咳咳!我是被…咳、咳!被你惊到…咳咳咳……”
究竟是谁如此知晓自己的罪孽,又如此坦诚地承认了呢?好难猜啊。
章勋笑了笑,默默看向楼道的窗户,平静地抽着烟,每一口都吸得很小心。
等到蒋芯彻底平复下来,楼道的声控灯才得以休息一时半刻。
黑暗里,蒋芯将窗户推得更大了些。
“小姨……”章勋尝试开口搭话。
“哎,你也没比我小多少,小航在的时候喊喊可以了。”蒋芯打断他。
“那,芯姐,你怎么会习惯这么……说难抽也不是难抽,就是……劲儿这么大的烟?我的意思是……你看着挺乐天的。”章勋努力组织着语言。
蒋芯神色平常,声音也平淡:“谁的一路走来都坎坷,都不容易。更何况是我这种离过婚的女人,什么事都看淡了。”
她掸了掸烟灰,无名指上的钻反着月光。
“只有财产,只有钱陪着自己才是真的。”
章勋没作声。
“但是,”她低下头,鬓边的刘海挡住了一半的脸,“当我看到姐姐的孩子,也就是时北航受欺负的时候,我站了出来,把他带回了家。”
她抬起头,夹着烟的手递到嘴边,拧着好看的眉头,继续说着。
“我看着他对我的吉他那么感兴趣,看着他对一切充满好奇的模样,我才意识到我有多——”
“孤独。”
指间的烟烧得冒红,半截烟灰凋落。
“孤独啊——曾经我刚离开家的时候只觉得自己能够一步步独立生活,自己处理自己的事情很酷,甚至自己离婚也很酷。”
“但是就在那时候,我发现我很喜欢时北航这个孩子。三十好几的人了,忽然想有一个像时北航这样的儿子。大姐嘲讽我是没孩子想要抢儿子,我嘴上反驳,其实自己也说不好。”
蒋芯吸了一口烟,沉默了几秒。章勋没打断她。
“我是丁克。我不想生,不想因此失去自己的好身材,不想为孩子付出一切,更讨厌跟男人结婚,被男人pua。有时候我觉得我跟时北航这种关系挺好的,我还是喜欢当那个‘传说中的小姨’,享受这种角色,这样自己就可以一直年轻下去。”
“挺好的,小姨很酷。”章勋这回搭话了。
“是啊——小姨很酷。”蒋芯抻了个懒腰,背身靠在窗台上,“人生都有低谷。跟前夫哥打官司的时候我一边收集证据一边哭,悔恨自己,恨他,也悔恨所谓的爱情,到头来都成了算计。但又能怎样呢?人还是活着,日子还是要过。”
人还是活着,日子还是要过。
章勋挺在意这句话的,他现在就是这个状态:还活着,但不知道怎么过。
“我硬撑着自己把官司打了下来,要到了这套大房子,要回了自己的财产。我是再也不想提爱情了——”蒋芯感叹的声音近乎叹息。
“但我觉得,你们两个是真的。”她忽然转过头,狡黠地伸出一根手指。
章勋瞪大了眼睛,盯着她伸出的那根手指和脸上一副“我什么都知道哦”的表情。
“什么?我……?我们不是……”他慌不择言。
“哈哈哈,”蒋芯爽朗地笑出声,“你这样子跟小航一模一样!”
章勋不自在地眨了眨眼,视线转向楼道里掉了大片的墙灰。
“什么关系不重要。”她弹了弹烟灰,“像北航这样单纯的孩子,我能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在乎你。”
“就看你怎么想了。”她抬眼看向章勋,观察着。
他沉默了,半抿着嘴,表情算不上好看。
“不过就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你来到了这里,这就是好事。”蒋芯声音里带着笑意,“我还记得那孩子昨晚突然跑过来的时候,说着什么……”
——昨夜。
“啊呀,这我可伤心了,你来我这儿居然不是因为想小姨了,而是要等……你的小男朋友呀?”
“男、男朋友?不…不是!”时北航惊得手里的饭碗都端不稳了。
“噗嗤,”蒋芯忍俊不禁,“本来呢,你小姨我只是想猜一下,没想到真的是呀。”
“不……不是……他没有这样说过……我们不是那种关系!”时北航急切地辩解。
“好嘛好嘛,不是就不是,”蒋芯的话语转为安抚,不再逗他,“对了,上次那个可爱的小姑娘呢?哎呀那闺女太可爱啦,我都想认她做我干女儿了。”
“……走了。”
“走了?去哪儿啦?念书去了?”
“是……走了。”
“……哈?”蒋芯听着他落寞的语气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但还是再次低下头来确认了他脸上的表情才敢接着说,“那小姑娘还那么小那么年轻,怎么就……”
“嗯。”
“我看她上次来还好好的呀……是什么急症吗?”
“不是。是……先天性脑血管畸形。”时北航回答。
她一时半会儿没能说上话来。
“……你怎么没告诉我呀?”
“我怕告诉你,你就不收留我们了。”
“怎么可能!你把你小姨想成什么人了?!这我可要弹你一个脑瓜崩了!竟然信不过你小姨!”蒋芯故作生气的模样,还伸出手作势要弹他脑门。
时北航低着头,对她的行为毫无反应:“对不起……”
“……”她蹙眉抿嘴,做戏的面具被摘下后哀伤也流露了出来。
“小姨,我能再提出一个请求吗?”时北航低低地说。
蒋芯抱起双臂,头转向一边叹了口气:“看你表现吧。”
“我给你弹吉他!给你养老!送……”时北航激动起来。
“哎你先别送我!”蒋芯赶紧拦住他继续说下去,“说吧,什么事儿?”
“等……等小哥来了,你能别再提到这件事吗?千万别。”他用一种恳求却又肯定的语气说着,抬起头认真地看向蒋芯。
“……放心吧,你小姨我有谱的人。”蒋芯无奈道,“不过你怎么就能肯定他一定会来我这儿?”
“如果他想来找我……只能来这儿。他只知道这儿,只能找到这儿。”时北航低下头,摆弄着手里的笔,“我必须得在这里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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