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汉中王亲事府典军覃原等人,驭十骑骏马飞驰抵近皇陵。出示腰牌,得禁军通禀之后,诸人被禁军领入皇陵。
闻听覃原来了,李槿年霍地自榻上撑起身子,起身下榻才趿好鞋,覃原等人便风尘仆仆涌入内屋。
“卑职参见大王,大王所嘱之事……”
“慢着!”
覃原单膝一跪,抱手才开了个口,李槿年立时抬手一压,又冲济济满屋的宫侍挥手,“你们都出去!”
覃原立时收声,待屋内宫侍尽皆退出,李槿年方拖着伤腿走近覃原。
“都起来。你小声回话。”
覃原起身,抵前一步凑近大王,谨慎地单手拢唇,向大王附耳:“大王,那名宋梨花的女子,我等在葭萌城里寻了数日,未能寻到……”
那日天明后,覃原带着一百两飞钱私券,领着侍卫们径直去了青莲观,却未能问到观中有名宋梨花的女子。
汉中王已起驾前往皇陵,有关女子的详情再不能问,覃原求助于葭萌关防御使张怀兆。因是汉中王所托,张怀兆不敢怠慢,满城搜寻名为宋梨花的流民。
最终,得青莲观一位女冠道出,原那名宋梨花的女流民,同来自益州兴隆观的几位女道长卯时出了青莲观,上了道长们的马车。
那帮女道士为奉旨进京,参加两三月后的普天大醮,至于同行的宋梨花会前往何处,覃原等人却吃不准。
“我等沿路撵去,却因在城里找她延误了几日,寻不着兴隆观的马车,只能赶来皇陵向大王禀报。”
覃原一席话述完,李槿年胸口若受重锤,一口气险些吊不上来,无语黯然。
她竟然……卯时就离开了青莲观!
那夜他去见她,求她翌日天明给他一个答复,她却天未亮就同人出了道观,“弃下”他独自走了?
若等到覃原向她表明身份后,她依旧拒绝他,他大抵还能承受……她却就那么一个人走了?
他阖目望天一叹,心头难过与失望交织,缠着绷带的两只手悄然捏紧。
原她骂的那些并非气话,果真是厌他、嫌他,将他当作了使她倒霉的扫把星。
覃原本就心有所悟,见大王如此反应,心头终得大明。
从葭萌关启程前,大王叮嘱:他们找到宋娘子后,除却还钱,还需向宋娘子表明大王身份,再问宋娘子意向。
若宋娘子愿意,就先去汉中王府等候大王。若宋娘子不愿,他们须护送宋娘子去往均州……
大王如此紧张一个女子,为他们未见,想必此女对大王意义匪浅。至于大王与此女是何关系,大王对女子有何目的,却不在他们可问的范畴之内。
几思后,覃原拱手小声:“燕过留声,人过留痕,宋娘子去向非不可追。天下道门进京,是由宗正寺下设的崇玄署接待安置。待回京中,我等去向崇玄署打听,应能问到宋娘子下落。”
“不必了!”李槿年扬手一摆,又颓然哑声,“你们连日赶路必也累了,下去歇着吧。”
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
他非是死缠烂打之人,既然她心里没他,那就罢了。
覃原等人退下后,他转身回榻却脚下虚浮,一个踉跄跪伏在地,明明眼中黑晕满泛,却浮出宋梨花清晰的脸。
她哭得泪流满面,双手大力抱扯他,“男儿膝下有黄金,张翼虎,你给我起来。”
他怔怔看着虚无处,抬手虚虚抚去,似若抚上了宋梨花的泪脸,声音幽咽:“花花啊,本王这心上……方才漏了个洞,可否再舍我一块糕,将它填上一填?”
初见那日,宋梨花在他身前轻轻蹲下,伸手递来甜香袭人的糖梨糕,半嗔半笑地问:“就你不抢,你不饿?”
他怎会不饿?但凡还有一丝力气,那包散在地上的糖梨糕,任谁休想从他眼前抢走一块。
只他生着高热,拖着伤腿在益州城内东躲西藏数日,早已饿得头晕眼花,动弹不能……
阿母已逝,这几日他魂散魄灭,内里空空……他是将宋梨花,当作了填心填腹的点心。
只有想起她,他千疮百孔、流脓灌水的心方得弥填,才又燃起熊旺的火,有了为阿母报仇的力!
可她,竟然将他“弃”了?
“大王,大王……”返回屋内的宫侍们,见大王瘫伏于榻前,惊恐地扑来将他扶起。
他站身未稳,便疲惫吩咐:“今夜,本王去享殿虞祭德妃,你们下去准备吧。”
他已无神魂,又被抽走筋骨,再也承受不住通夜哭临的身心两煎。
待回长安,除却在玉清宫为阿母祭典守孝,他也当好生养养,养身亦补心。
他这具躯壳,这些年摧损得厉害,养好这具残躯,才能恢复扛天之力。
心上的这个洞,他也当快些补好,才能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意无反顾地往刀山火海里趟。
玉清宫位于皇城西面的大宁坊内,占地浩大,又引永安渠入内,在观中汇为太掖分池。
池内亦设三岛,类同皇城之内三岛,亦名蓬莱、方丈、瀛洲。除却主殿偏殿数座,后院更设有皇室斋宫。
他母亲隐入道门,遁去玉辰观后,偶也能得皇帝应允,随大长公主一起去玉清宫,参加道门斋醮科仪。
那里,他阿母喜欢,说是风光殊胜,旷世绝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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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天高云淡。
玉清宫院墙外面的绿柳之下,楚昭宁抱膝偎坐。她身之左右,还有堆堆簇簇要饭的花子,无籍的氓流。
京兆人家万户,财货山积,百坊棋布,浩渺繁盛非益州堪比。可抵京不过三日,她便看厌了这片浮世。
她随兴隆观的沈妙星道长入京后,道长们被崇玄署的官员接下,会去指定的道观落宿。沈道长问她去向,她若无容身处,就随她们暂去道观住下。
可她听道长们说,崇玄署乃为宗正寺下设署衙。向主母穆云香下聘纳她为妾的人,正是宗正寺卿朱继礼。
她躲都来不及,哪还敢露脸?
临别前,她向沈道长打听罗鸿远天师住处。
沈道长应她,罗天师乃国中九大天师之首,非寻常道士,若是进京,大抵会落宿在玉清宫。
辞谢过沈道长之后,她一路打听着来了玉清宫,却闻玉清宫乃天家皇观,非官贵皇亲莫能入。
幸得玉清宫主持日遣道人出观施粥,虽仅晌午一食,却足以使她寻到机会,向那施粥的道人打听罗天师。
道人告知,罗天师大抵会落宿在玉清宫,却尚未进京,进京日期不明。
她因此在玉清宫外候着,自此时已历三个日夜,受了三个日夜的惊吓。
夜里,她被道观外的氓流花子骚扰。日间,被路过她的纨绔男子调戏,满心仓皇。眼下她心气全无,更饿得两眼空洞,浑身无力。
前两日还能得道人出观施粥,今日午时头本当为施粥之时,却来了一批荡荡浩浩,甲胄明黄的禁军。
随后,施粥道人出观宣布,观里将会有要客入住,近月之内不再施粥。禁军会在入夜后,来道观四周清场,要氓流花子尽快从道观外散去。
楚昭宁想要离开,却怕错过罗天师进观的时机,可若不离开,她又怕自己饿死在道观外头。
两难之下,她埋首抵膝,双手圈住头,哽咽起来。
眼下落到这步田地,都怨她自己粗心。在葭萌关青莲观时,竟忘了向张翼虎讨回云阳县主的身份木牍。
若有木牍在身,纵不能等到罗天师,她也能在饿死前厚着脸皮去琅琊王府,向县主讨口吃食。
从益州出发前的万丈雄心,美好愿景尽被摧磨,被与张翼虎那一遇,摧磨得灰飞烟灭。
正想着那个扫把星,她忽觉腹内绞痛起来,转眼痛得脸色煞白,冷汗直冒,还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她万莫再病了才是。
捂肚煎熬硬挺间,忽闻玉清宫巍峨的白玉观门之内,铃铛马蹄声响成一片。
她红着眼圈抬头望去,见大队方才进观的禁军,押送好些奢华非常的香车宝马陆续驶出。
威风凛凛的禁军头领,率众骑在高大骏马上,向车中人拱手恭敬地一一送别,显然车中人尽皆非富即贵。
抽了一抽鼻子,她心头了然,定是禁军在观内清场,将这些非常之人劝离了道观。
“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她抬起手背,恨恨抹掉流至鼻尖上的泪水,又哽咽着吁气四望,“既然观内都已清场,这观外只怕也坐不久了。”
可是,又当挪向何处,她才不会错过罗天师进观的时机?
“走吧,走吧,看这情形,玉清宫的舍食是盼不到了。”
“晌午吃不到,也还能去安邑坊,赶一回杜大善人施的晚食,走吧!”
左右的老叫花们也被惊扰,显也了悟了观中情形,相携着起身陆续离开。
杜大善人?安邑坊有施粥处?
她迟疑半晌,方才捂着绞痛的小腹撑墙站起,缓缓跟在老花子们身后。临出益州前那夜,她哪曾料到,竟然沦落到在京城里讨口要饭度日?
浑身虚汗淋漓,眼前黑晕团团,楚昭宁大口喘着气,捂肚一步步缓挪,恍恍惚惚地,她竟然见张翼虎在她身前蹲下,豪气一拍肩膀——
“上来,为夫背你,我们找家人户讨口要饭去。”
她遥遥欲坠的身影之后,一辆朱轮双檐,檐悬金铃,檀木为骨、外裱沉香薄片的华贵香车,驶出玉清宫观门后缓缓停下。
帘子一掀,跳下来两个动作爽利的锦服男子。骑马伴行马车之后的四人,也赶紧下马。
一位六旬锦服老翁上前,向二人拱手:“主君、二公子,药铺施粥时辰将到,为何下车?”
被称为主君的人,身着宝蓝底金丝团花纹锦袍,头戴皂色软脚幞头,修眉入鬓,目似朗星,鼻若悬胆,玉面红唇……竟属绝色。
其人身边的二公子,身穿玄底绣金竹的蜀锦圆领袍,身姿英挺,飞剑眉丹凤眼,高鼻方唇,亦甚俊伟。
“晏叔,你带人先回去,我同二公子想在城里走走。就让马车跟着,走累了再回。”主君远眺道观外面的绿柳夹道,又收回目光落向晏叔,“施粥的事,就让靖朝自己去做,让人莫要插手。”
晏叔为难道:“小公子胆子小,那些氓流花子形貌凶恶,衣着污秽,万莫将小公子吓到。”
“晏叔尽管去做就是。他都七岁的人了,该当练上一练。”二公子一振手中香扇展开,扬扇一指主君,“便是吓到,他要怨就怨他自己的爹爹狠心,怨不得你。”
“那,”晏叔朝二人两揖,“老奴这就带着人回去。主君、二公子刚刚回京,还是早些回府里歇养才是。”
二人颔首,等人尽去,各摇着扇子缓走缓说。马夫驾着香气幽扬的马车,缓缓跟在二人后头。
“这罗鸿远可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三番五回与他错过,想是欠了些缘分的。”
“姐夫勿忧。天子召天下道门进京,共举普天大醮,罗天师为九大天师之首,安能不到。”
“靖朝的病,遍寻天下良医未果,眼下就指望罗天师一救……究竟是何人要来玉清宫,出动这么大的阵仗撵人,上柱香的时间也不给?”
“进观戒严的是龙威卫。龙威卫是天家的看门狗,当是那皇帝老儿要进观消遣。不过无碍,姐夫常年打点玉清宫知观,若罗天师落宿玉清宫,定会派人知会,此回断不会错过。”
“既然玉清宫求不得仙,你明日陪我去昊天观上香。”主君摇扇的手停下,修长如玉的手指,将扇柄陡然攥紧,“眼见就要端午,却遣了栖池去益州办险差,望他能安顺回来。”
二公子将扇子在掌中一合,咬牙骂道:“回来就遇上这等祸事,朱老货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竟让那人活生生赶了回来。就说该我去益州,栖池非要抢着去,你又揪肠挂肚,我也是难为。”
“你嚷嚷什么,小声着些!”主君扬扇的手一停,一睨二公子,又扬扇缓缓扇,“栖池脾性稳,心思细,他去自比你强。”
二公子将丹凤眼笑弯:“果真是自家的亲弟弟才瞧得上眼。既然如此,那我就在京城里好生玩耍了。”
“你办起事来不计后果不要命,晏家就余你这根独苗,我和他得将你护好了。”主君扬扇作势就要敲去,又嗔声,“你年已及冠,本当娶妻,却成日流连花街柳巷,若是染上花柳病,我如何向岳丈,向你姐交代?”
“你若不去灵位前上香告状,我爹我姐哪里知……”
二公子抬手将主君敲来的扇子挡了,忽地目光朝前定住。
“哟,那小娘子怕不行了。姐夫你看,我让她往左,她就往左,我让她往右,她就往右,”二公子笑嘻嘻扬扇左右缓扇,又将香扇往下重重一定,“听本公子命令,倒地……她倒了,哈哈哈!”
主君随二公子目光望去,见前方绕朱墙而布的绿柳道边,一个麻布衣裙、身纤肩薄的女子左右踉跄几回,勉力站稳晃了两晃后,直挺挺倒了下去。
“兴灾乐祸,非晏家风气,”主君将手中扇子一阖,重敲在二公子额头,“人既然是你咒倒的,那你就去看看。”
闻言,二公子一手捂额头,一手扬扇指那娘子愕然:“姐夫,你讲不讲理?她哪里是我咒倒的?”
主君止步负手,冲那娘子倒地的身影一扬下巴,冷脸命令:“想讲理的时候,我自会跟你讲理。可我现在不想讲理,快去!”
未几,楚昭宁隐觉身子被人摇晃,耳边有人鼓噪连声,语气浮浪又急促,甚为烦人。
“喂,喂,你醒醒,醒醒啊!”
“起来,给本公子起来啊你,快点醒来!”
她倒地前便觉不妙,又被耳边人催得心急如焚,无奈眼皮沉重有如山压,拼尽了全力也动弹不能。
“你快些起来,再不起来,本公子就要上手轻薄了啊!来来来,让本公子瞧瞧……哟,你这眉眼……咦?”
“晏云洵,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她隐闻一声威斥自不远处响起,接着一只手撩开她额前乱发,一滞后悍然抚上她的脸,手指又缓缓抚过她的眉眼。
“不是吧……姐?”
耳边人语气一怔。
她惊骇和羞怒之下,未睁眼就扬手挠了过去,随之“嗷”一声惨嚎惊天动地,将她彻底惊醒。
她霍地睁眼,见面前正蹲着一个玄色锦服的年轻登徒子,正捂着腮帮子眼眸懵愣,未从被她袭击中回神。
她蹭脚虚软地连连后退,双手冲眼前人虚张声势乱挠,颤抖着声音尖叫:“滚,滚啊!”
那人松开捂腮的手,她才见自己将他的脸,抓出了数道血印子。
“竟敢伤我,你可真不识好歹!”那人伤脸火辣辣作痛,忿然瞪她须臾,起身扭头就走。
怕这人回头,她慌乱爬起身,手捂着剧痛依旧的肚子,跌跌撞撞往前跑。
明明是天子脚下,京城里何来这么多狂徒浪子轻薄人?这几日若非她凶神恶煞地骂,不顾性命地打,只怕早就被人……
只她未跑几步,腹中绵长的隐痛骤然变成撕裂般的剧痛,痛得她曲腰佝偻成一团,再挪不动。黑晕袭满眼眸,她失却意识,再次倒了下去。
“她将我抓伤了,姐夫你看。”
“你言语轻浮,被她误会,活该你受着。”
二公子晏云洵气冲冲跑近主君,将脸扬给主君看,手指频点自己脸上的血痕。
主君淡然望了晏云洵一眼。二人本就离得不远,晏云洵所说的话,他尽听见。
“看她将我这张俊脸挠的,今晚只怕要被浮香楼的花魁娘子嫌弃了。看她那眉眼,我还道是姐姐转世投胎来了,结果却是只凶悍的野狸子精。”晏云洵忿忿然。
“什么?你姐?”主君瞳孔骤然一凝,扬眸朝楚昭宁跌跌撞撞的背影望去。
“对啊,她眉眼与我姐极像,本打算摇醒她问上一问……哎姐夫,你去哪儿?”
晏云洵正说着,就见主君将扇子往他手里一塞,拔腿朝前头奔去,再打眼一望,恰见楚昭宁虚软倒地。
主君奔近楚昭宁,一撩袍幅单膝跪下,眼眸定在她被乱发覆盖的脸上。
屏息敛气须臾,他缓缓伸手过去,轻轻拨开她脸上乱发,目光漫过她的眉眼鼻唇,他眼眸徐缓缓散大,继而迸溅出璀璨星光。
“像吧?姐夫,你说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相似之人?只我姐贤淑温婉,哪似她这般泼悍?”晏云洵捂着脸撵了上来,在主君身边弯腰低头下望,口中碎碎念着。
忽又手指楚昭宁下裙,晏云洵惊叫连声:“姐夫,此女怕是小产了吧?你看她后裙布幅上,染了好大一团血。”
主君从沉迷里回神,目光移向所指处,果见她堆聚在脚边的下裙布幅上,染着暗红的血迹。
“去,让何伯将马车赶过来。”主君沉声,伸手揽起楚昭宁的头,将她揽入怀里,又将她双腿揽住,抱着她咬牙直身而起。
“难不成要带她回府?”
“既是小产,便正是性命攸关之际,废话那么多,快去!”
晏云洵小跑着离开,冲遥缀其后的马夫大力招手,大喊大叫:“何伯,快些上来,主君捡了一个小娘子,就快死了……”
揽人在怀,朝马车疾走,主君的目光一直定在楚昭宁煞白的脸上。
他那双一如楚昭宁一般的杏核眼里,有晶莹的水汽渐聚,继而盈眶,灿灿欲坠,神情如堕梦中。
“云卿……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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