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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药浴

今日岐黄堂迎来位新客。只见一人穿堂而过,长身玉立,衣着精致,长发一丝不苟束于脑后,行动间劲急如风,脸上玄黑覆面添上层阴森,眉心金痣一点,却又生出道灵智悲悯之感。

钺身上未沾一丝苦药味道,来到后院药池,池边另设了浴盆,盆底镂空,贮着将熄未熄的火炭。左佑青正手持着药戥往内加药,钺入内时刚到最后一味,他扫人一眼,只说:“速速进去。”

能供甲影使用的特制药池要求严苛,岐黄堂自然没有,便连药方,左佑青也是头一回得见,只能委屈钺趁着药性未过速战速决。

钺站在门口,远远望见盆中水波荡漾,不由心中突地一跳。他面上不显,心中不知为何,惶惶对这不过半人高的浴盆生了怯。这一盆加了药材、浑浊难辨的水液,好似化作一张深渊巨口,等待着将他吞吃入腹。

窒死感悄无声息攀上脊背,那日遭酆恩序摁入水中、险些溺毙的惩罚,蛛丝一般又缠绕上他。

左佑青原本正称量药材,脑中尚琢磨着药性,久未见钺有所动作,不免抬头看他一眼,见钺不知因何发呆,觉察他望来方才醒悟,松了握住的拳,露出一手狰狞的伤来。

血已被擦拭干净,只看见开裂指甲和一片乌紫甲床,端得是触目惊心。常言说十指连心,这样的伤痕,便是旁人看上一眼也会幻觉难以承受,不知钺是如何藏在手心忍了一路的。左佑青认出这是新刑伤,心头诧异,想昨日李俉整日都在岐黄堂扰人,便随口问了他一句:“谁给你用的刑?”

钺迅速除去衣衫翻身入盆,身形快若闪电,生怕被左佑青看见红肿,眨眼便已浸入浑浊之中,只余脑袋在外,忍耐心中恐惧。闻言不知其意,于是没有动弹。

左佑青知内中必有隐情,走上前来说:“李俉不在,旁人下手不知轻重,你的手是要握剑的,伤得不好自愈也慢,给我看看。”

钺还是第一次听见这位先生说这么多字,不知为何脑中忽然冒出“医者仁心”四字,依他对左佑青了解,还当此人只会对麻烦避之不及,没想过他会主动要看他手上的伤。

钺料定左佑青不会猜到是谁对他用的刑,既有担忧他所言成真,虽伤的是左手,但自己从来练的是双手兵器,左手也无往不利,伤重难愈,必会战力顿减;其次,便是这是主人破天荒头一次亲自动手赐罚,从前数十年都无人得过,钺就阴暗地存了些炫耀的心思,大方伸出给左佑青看了。

左佑青见他指甲裂得均匀,裂缝尾端极接近甲床,哪怕再增添一毫的力,这指甲都保不住,看似惨烈无比,实则伤得恰到好处,简直能称得上一句漂亮,再捏住活动,骨头也完好无恙,心中便生了疑惑,想这府里,除了李俉,谁还能有这等本事。

不过瞬息之间左佑青便想通,脸色沉了一沉,将他手放回水中,只说:“静养无碍。”

钺点头,他功法烈,药性要将功法压制,让先天元气得以喘息,只会更烈,此时周身大穴已开始隐隐胀痛,忙固神凝心,专心休养,一时连畏水也顾不上。

有左佑青在旁看顾,钺平安浸浴完毕,药效虽不至易筋洗髓,但也于伤口愈合有益,出浴再看时,小腿隐痛已彻底消失。

他到一净水池旁拎水冲洗,此时已经入冬,泉水未曾加温,冷得人骨缝发疼,钺拎起一桶冲了,内力于周天运转,浑身燥热无比,浑然未觉,还要再拎第二桶,被左佑青喝止,皱眉让他去水房中取温水净身。钺不觉有何必要,但刚受过左佑青的看顾,便听话换了水冲洗,而后拭干身上,再让左佑青号脉。

他看着手上裂甲长出,新甲覆盖半指,忽地有些担忧背上烙印是否仍旧完好。虽药液仅有一定肉白骨之效,对烙印这类留下印迹的刑罚收效更少,何况月前受刑,如今早已愈合,但想来多少会有影响。钺想无论酆恩序在他身上留下的是文字或图案,但凡因着药液坏了形状,那才不妙,少不得要请李俉补上新的。

影卫惩戒皆在营中,与泥黎殿交道打得少,但酆恩序与李俉有旧,钺随在酆恩序身边,便对李俉了解颇多。这位李先生,但凡得了什么新奇刑具、精巧物什,都要带到酆恩序面前献宝一番。酆恩序甚少理他,李俉却越挫越勇,钺或坐于梁上或躲在暗处,听他口中不堪入耳虎狼之词,只憎他污了主人耳朵,恨不能把他套个麻袋一闷棍打晕沉河。

李俉的品行,钺一向不喜欢。死在他手上的人不计其数,他亦刑讯过旁人,但从不行虐杀之事,也十分厌恶如此行事之人。在钺看来,刑事摧残□□,凌虐人心,或诫或讯,皆该出之有名,心存敬畏,方有威慑之能。这世上却就有李俉这种怪胎,不止不惧怕,反而喜爱,甚至以此取乐,简直不可理喻。

左佑青把完脉,道:“无事了,我要去一趟鸣竹院。你自便。”

钺心知他要去找酆恩序。他想酆恩序闭关七日,本就极耗费心神,闭关前还曾犯过旧恙,不知是否又有不妥,也不敢耽搁,感激一礼,任左佑青离开。随后缓缓运功恢复遭药性压制的内力,在岐黄堂修整半日,随后照旧回鸣竹院复命。

冬季昼短,此时不过酉初,日头已开始西落,钺入内时,修竹承日,满园鎏金。

因着昨日撞见,钺今日特意留意应灵行踪,此刻识出屋内只有酆恩序一人,于是脱去覆面走入室中,酆恩序正用暮餐,他行礼后便侍立一旁,预备为主人布菜。

老夫人故去后,鸣竹院中不再设贴身侍人,连用餐布菜、晨起着衣、梳沐洗浴此类,寻常富贵人家要大张旗鼓安排数人伺候的,酆恩序家训在身,也一应不用,最多不过簪花小阁二位公子来时偶尔侍奉,作帷内情趣。钺从前出门在外为主人操持,因着不常现身,也不会细致到如此地步,但他深谙酆恩序喜好,做起事来得心应手,丝毫不显生疏,酆恩序亦未阻止。

甚至钺在侍菜间隙仍有余裕偷看他的主人。说来奇怪,他此刻每看酆恩序一眼,功法便好似失控一般,烧得他浑身发热,动作间半乌紫半肉粉的指尖隐现,淤血与好甲间边缘分明,晃眼一看,认不出是伤,反倒好似染了指甲。

钺见他吃得差不多,正准备收拾碗筷,忽地见他抬眼,问:“你在岐黄堂药浴,效果比之影卫营如何?”

钺眼皮一跳,搁下牙筷跪于主人身侧预备回话,老实摇了摇头。

虽有左佑青看顾,但浸浴用具比起影卫营中药池来说着实简陋,药性发散不均是其一,辅具不全是其二。不过钺如今摆正身份,自知回影卫营无望,不敢主动提起,酆恩序问他,他才如实回答。

酆恩序取了面前小碟,一面往里加菜,一面问他:“对你功法可有影响?”

钺继续摇头。药浴只是为让他休养生息,对功法倒是毫无影响。

酆恩序应了一声,钺见他问完话,正待起身,却见他弯腰将那只盛了桌上食物的碟子放到面前地上。酆恩序好甜口,桌上菜肴以酸甜为多,色泽鲜艳,摆在白瓷小碟里,让人食指大动。钺一时呆愣住,傻傻抬头望他。

影卫为免身上沾染食物异味,吃食不沾姜蒜荤腥,加入山菌调味的饭菜,便已能算绝佳美味,长此以往,钺已习惯此类吃食,纵现在在鸣竹院领命,饮食也与往常无异,是以岐黄堂中没有他能吃的饭食,到现在还饿着肚子。

钺一日都在岐黄堂,他有未吃饭,酆恩序自然不知道,不过看他跪在餐桌旁的模样,联想到等食的小犬,便想喂他吃食。见他蠢笨不明白,问:“怎么?不合你口味?”

钺忙摇头,脸上泛红,俯身低头衔住块鱼肉,他缺了半根舌头辅佐进食,只好细细在齿间咬碎了,再微微抬高脑袋便于吞咽。酆恩序看在眼里,默默在心中评判:不像狗吃饭,比较像饮水。

分明是从未吃过的珍馐佳肴,如今没了赏味的舌头,便只剩下甜味挤在舌根,酆恩序的视线如芒在背,钺更觉有些发腻了,越吃越羞窘,羞窘便急躁,急躁便犯错。他塌腰俯首,高高将臀顶起,将脸埋在盘中,既不愿脏污脸颊,又想快些吃完,只好更狼吞虎咽地去进食,浑身气力都使在此处,落在酆恩序眼中,吃得极为卖力,卖力到连腰臀都随着动作晃动,若有根尾巴,怕是要扇得起风。

他吃法也奇特,是先将盘中鱼肉全挑出叼起吃掉,方才去吃别的食物。这人从未表现过任何偏爱喜好,如今看来,居然喜欢吃鱼。

钺一顿风卷残云,迅速将本就不多的食物祭了五脏庙,抬起头再看,仅有唇上沾了可疑荤腥,脸上仍干干净净。酆恩序将手帕扔给他,钺红着脸接住,将唇拭净,起身覆面,招来侍人为主人濯手撤席。

侍人收拾时,那只瓷碟仍在地上。一时倒是无人多想,毕竟跪俯下身、贴地进食,那是贱奴或畜生才会做的事。这等羞辱,若人还有半分心气,哪怕再身不由己,也该拼死反抗。钺见有人弯腰拾起,面具下的脸又更添热度。

酆恩序净完手,起身向外走。钺见他衣衫单薄,忙入内寻了件大氅,为他披在肩上。

日已西沉,院内掌起灯火,酆恩序稍站了一会儿,往外散步消食。钺静静跟随,耳边只余寒风穿叶声。他凝神听了许久,才终于证实这两日心中猜测。

影六确实不在酆恩序身侧。

欢喜宗派药人卧底,救走宗世镜,入侵虚危城禁地,行事如此张狂,酆恩序不可能毫无应对,想必影六临危受命,早领着影卫出门去了。欢喜宗众向来行事隐秘,只希望经此一遭,能为主人探得更多消息,也算否极泰来。

钺在酆恩序身后亦步亦趋,心想:从前重要之事都交由他来,如今改弦易调,虽是他咎由自取,且为他寻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新去处,却还是难免失落自责。

稍逛一圈,恰碰到留鹤来找,见着二人,规规矩矩行礼,唤了一声:“城主、钺先生。”

钺见留鹤拿着木剑起势,陈明疑惑请教,稍退远了些。

这孩子是从前剑阁中人遗孤,红拂将他领入府中,明面上是为酆恩序侍候笔墨,实则授之以道,待到剑阁再筑,就是酆恩序首徒。

留鹤得酆恩序指点,似懂非懂,以木剑行了段剑招,问:“是如此吗?”

酆恩序不语,挥手斩落树上一截枯枝,接在手中舞给他看。衣袂翻飞,剑气如虹,钺目不转睛,将他一招一式收入眼中,一颗心跳得发疼。

酆恩序停下,问留鹤:“看明白了么?”

留鹤用力点头,再循着他的思路练剑,酆恩序执着树枝,若有不当,及时点在小孩身上纠正。

钺看着枯枝在酆恩序手中变换,垂落身侧的手紧了又紧,不知为何思绪又滑落至昨日,主人执着核桃夹,严厉地处罚他灵台失守的事。

他将手背至身后,曲了手指,互相挑拨指缝,身体已习惯裂甲伤痕,痛觉消退许多,并不让人着脑,反倒因着极少体验的不适,带来诸多异样感觉。

钺心有些乱,忽敏锐捕捉到院外有人策马疾驰,不知是何人如此不知礼数,他来得极快,只思考间便已近了,酆恩序亦听到,抬眼望向声响来处,只见应灵身着轻裘,骑在匹纯白马驹上闯入,翻身下马,好似只圆滚小羊般滚近前来,面无人色,只说:“城主,灵有要事来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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