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国庆连假的最后一天的下午,学生依规定陆续返校。
在宿舍通往教学楼的路上,孙旺正奋力扛着一个崭新的麻袋前行。也许是凌晨赶车奔波至此的缘故,他瘦小的身躯此刻又有些蹒跚,微红的脸颊上渗出汗珠,滴落在正要抬起擦拭的臂膀上。
拐过一个弯后,前方不远处,魏天一等人闲逛着逼近了。孙旺迎风便嗅到一股刺鼻的气味,即刻能辨认——但与父亲发愁时卷的旱烟并不相同;又依稀听到几人的只言片语:“那个姐姐真不错!……小雏子憋不住了!……爽爽爽!……”
孙旺下意识地向路边靠了靠,却因麻袋晃动而踉跄了一下,反倒引起了魏天一的注意。
“这谁呀这是?哪个班的跟个收破烂似的!不嫌丢人!”魏天一就这样地朝着孙旺喊出自己的疑问。
“好像是俺们班的叫孙旺,家里可穷啦!”林清华接着向魏天一喊出自己的答案。
“孙旺?汪汪!狗孙子哈哈~”王建业也跟着喊出自己的见解。
“哎哟,穷成这样还活着干啥呀,没什么意义嘛。”魏天一说罢继续带着两人闲逛,算是对这场议论做了总结。
所有议论孙旺确实都听到了。然而他又能做些什么呢?只能继续走,且背负得更重。
级部和教室都在四楼。孙旺咬紧牙关,一步步向上爬。刚到三楼,便见同班的徐雅雯从旁经过:一袭白衣轻飘飘,哼着歌曲,仿佛手中酸奶的甜已融化进歌声里。
“咦?你这背的是什么呀?”徐雅雯停下来好奇地问孙望。
“哦,这个,这个是……”孙望一时不知所措,吞吞吐吐。
“那我来帮你吧。”没等孙旺反应过来,徐雅雯已将半袋酸奶含在嘴边,腾出双手从后面托住麻袋。孙望顿觉轻松了许多,也因此知道徐雅雯尽了全力。好在只剩下两段楼梯,还不至于令孙望太过愧疚。
“好了麻烦你啦,谢谢,谢谢……”孙望迈上最后一步台阶,转身向徐雅雯致谢,却见她鬓发都已打湿,贴在脸颊上。 “不客气,那我走啦,再见!”徐雅雯站在楼梯上笑着挥挥手,同时继续吮吸着酸奶,脸上的酒窝也随之律动。
级部门口,孙望看着干净的地面,终于将麻袋卸下了。其时尚早,还未见多少同学。孙望轻敲两下门,得到应允后抱起麻袋挪步进去。
“老师,这个我妈让我带过来,给你。”孙望气喘吁吁地来到李成章身旁。
“快放下,很重吧?”李成章帮扶着搁到地上,打开一看,是满满一袋红薯,却无一点儿泥巴。
“你一个人从家里扛来的?”
“嗯……坐车,倒了几趟车。”
“何必呢,这么远又这么重……快回宿舍休息吧,一会儿再来教室。另外……旺,”李成章思索片刻,又将孙旺叫到身边,低声问道:“现在家里怎么样了?”
“还,还是那样……”孙旺答完后,两人都沉默了许久,仿佛被包裹在一团阴云之中。
“不管怎么样,旺,心里还是要阳光些,要有希望的。”李成章勉力说出这句话,虽然知道很苍白,但也只能以此鼓励孙旺,连同自己。
“李老师,这个可以收吗?”韩子墨待孙旺走后,有些惊讶地问李成章。
“哦,当然可以。”李成章摸出一个红薯掂在手里,同时也听出了韩子墨的弦外之音,于是说:“别有用心之人是不会将如此笨重的东西扛这么远,他们要高明得多。”
“小章这个可是受之无愧。”徐丽丽站起来说,“别的不讲,单就为了帮那个叫孙旺的办休学,一年前可没少折腾。你们看这多有缘分,小章今年留高一,孙旺回来又分进他班了。”
“没想到李老师还有这么温柔的一面呀。”韩子墨一语双关,又追问道,“他为什么非得办休学呀?”
“刚上高中家里就出变故——当然主要还是因为没钱,总之学业当时竟无法继续了。怪他父母没本事喽,这么没本事却生了个善良懂事的儿;但也许正因为父母没本事,穿得破旧些居然成了被欺负的理由……”李成章说着又回想起一年前孙旺遭欺凌的情形……
“说到‘被欺负’,这种事情都不好讲的,‘校园霸凌’也总归是有些不为人知的原因吧?”徐丽丽摇摇头继续说,“哪有那么多无缘无故……不过小章你那时候也太冲动了,本来跟赵主任一起喊几声制止不就行了?干嘛还要冲上去把混混打一顿呢?结果混混当时也是咱学校的学生,你不就被投诉了?”
“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对呀李老师你太冲动了,毕竟非亲非故的……也不好说是什么情况呀……”韩子墨对徐丽丽的分析表示赞同。
“也许吧。”李成章抚摸着手中的红薯,若有所思,“但孙旺不是的,我也……”语住的一瞬间,十几年前的画面又突然闪过:地上的石子几乎要刺入脸庞,周围全是素不相识的人,烟灰落在脖颈上……
“李老师,红薯要被你掐烂啦……”韩子墨不可思议地看着李成章。
“哦,你要不要带回去几个?”李成章回过神来后紧接着问道。
“不要,我都不会做饭。”韩子墨摆摆手,低头继续备课。
“请各班班主任尽快审核助学金名单……品学兼优者优先……”徐丽丽看着手机读了几句后说,“大家快看通知,又有任务了。”
“这么多申请的,名额就一两个,太难选了。”韩子墨拿起一沓申请书来回翻找,自言自语道。
“小章班毫无疑问还是那个叫孙望的吧?”徐丽丽早已确定了自己班的名单,又淡定地询问李成章。
“对,我活了小半辈子,比我家还穷又苦学的就认识他一个。”李成章叹一口气,“虽然杯水车薪吧,但总比没有强。”
“那我们班最穷的就是王建业了,家长说是小时候饿得才没长高……”韩子墨又找出王建业的申请书看了看。
“助‘学’金啊韩老师,给他有什么用?他又不学。”李成章几乎是一听此名便心生厌恶,脱口而出。
韩子墨白了李成章一眼,转而询问徐丽丽的意见。徐丽丽想了想,说:“别那么绝对小章,只要是在学校又有学籍的,不都是学生吗?不过小墨,按申请细则,有违规违纪行为的不予考虑,之前他犯的事可都是明面上的,你还是慎重选择吧。”
教室里,孙旺早早就位了,可奔波带来的疲倦似乎还未散去。正凝神看书时,徐雅雯和另外几名同学进来了。孙旺不禁思考着以什么方式去致谢,然而自己所带身外之物怕是只有那一袋红薯,而且是绝无法与酸奶相匹配的。孙旺只觉得自己和徐雅雯相距甚远,远到几乎不在同一个世界,但朦胧中又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
徐雅雯坐下后拿出精致的日记本,这是母亲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打开密码,夹层中还保存着一张自己小时候的照片,照片背面是母亲的一段寄语:
“……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宝贝,林徽因的诗句无出其右,妈妈谨以此赠你——你是妈妈的希望!
这寄语,徐雅雯每次读都能感受到母亲的爱和由此产生的幸福。但同时也会想起病故的父亲,可那还是幼年时候的事,印象早已模糊了……多年来,徐雅雯早已和母亲达成默契,那就是对任何人都绝口不提此事。
然而步入高中后,徐雅雯却遇到了一个同病相怜的人。她叫优优,一样是单亲家庭,所不同的是她有一个曾多次欲行不轨的继父和一个经常离家出走的母亲。相较之下,徐雅雯当然是幸福的。于是出于同情也好,出于帮助也罢,徐雅雯对优优敞开了心扉,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秘友。但这些徐雅雯并没有告诉母亲,而是默默写进日记本里,时常拿出来翻看。
“父爱是什么呢?优优说首先家里要有个男人,有担当的男人;如果没有,那么自己身边就要有个男人,够霸气的男人。所以优优才会认识那么多男生吗?自从父亲走后家里再没有过男人,所以优优才给我介绍男朋友吗?”
“他确实挺高大的,也好有劲儿,这就是优优所说的霸气吧,而且他还特别帅……可是,他为什么一定要跟我做那些呢?是因为特别喜欢我吗?还说这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秘密……这也许就是爱吧,又羞又刺激又好温暖……那么,这能代替父爱吗?……天下唯一?他是我的唯一,那我也是他的唯一吗?……”徐雅雯随意翻看了两段,又出神想了想,接着在后面继续写到:
“那他这个假期究竟去哪儿了呢?为什么一直没联系我?……连优优也没联系我……”更多同学的到来打断了徐雅雯的思绪,她只好悻悻地收起日记本,转而温习功课。
更多同学的到来也打断了孙旺遥望的目光,仿佛将他从梦境拽回到现实:父母的巨债几乎无力偿还,而自己能做的却似乎只有寒窗苦读……可这对于巨债而言又能算什么呢?所谓希望又能是什么呢?
晚间的级部里,李成章摊在椅子上打着哈欠,等待最后几分钟的流逝。其时已近十点半,熙熙攘攘一晚上的办公室才刚刚安静下来。李成章看着高挂在墙上的时钟,想到十几年前的高中也是这样晚,而自己当时也像孙旺一样,背负得更多,所以只能更晚……而现在竟不知自己所求为何——负担仍在而青春不复,旧题未解而新题已至……
铃响了,楼道内瞬间喧哗起来。待到这喧哗声逐渐退去,李成章起身,准备扛起那一袋红薯回家。同时又瞥见韩子墨仍在备课,于是说:“年轻就是好啊,韩老师真是精力充沛,我是自愧不如了。”
“哎呀,一晚上都在处理学生的事,现在才捞着备课……”韩子墨说着忽然停下笔,抬头看了眼李成章,“不过李老师,我没记错的话,你也就比我大两岁吧?嗯……看上去确实挺老的,多干那两年班主任累得?”
“我……对,就是累得!……那个,你还没找对象吧?”李成章试探性地问。
“没呀,现在这物价,有房有车的可不好找。”韩子墨低头继续备课,同时很自然地答道。
“是呀,我到现在还住着公租房呢。”李成章说着用力扛起红薯,“这下我跟孙望的无用功算是抵消了,他背上来我背下去。”
“这么多红薯你打算怎么吃呀?”韩子墨又忽然抬头问道。
“烤,煮,蒸,煎……怎么吃都行,反正分了一圈也没人要,那就都是我的啦……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哈哈!”李成章扛着红薯说着便离开了。
将近十一点钟,韩子墨终于熬不住,抱着教材回家了。而级部主任和另外两名班主任从校门口值班回来后收拾收拾也走了。于是偌大的办公室又只剩下徐丽丽一人。
“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莲花,正中擎出一枝点亮的蜡,荧荧虽则单是那一剪光,我也要它骄傲的捧出辉煌。……这飘忽的途程也就是个——也就是个美丽美丽的梦。”徐丽丽虽然是一名生物老师,但多年以来,每当夜深人静时,都会将自己沉浸在文学的海洋里放松疗养……读到情深处,便不自觉发出声来。
“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而这一句话却总能引发徐丽丽的思考:宝贝,可惜该认真履行此番任务的人却早早地去了,只留下没有生命的资产……妈妈不知道自己做到了没有……想起你这十多年来每一天的深笑——妈妈也许已经做到了吧!
“不是一切呼唤都没有回响;不是一切损失都无法补偿;不是一切深渊都是灭亡;不是一切灭亡都覆盖在弱者头上……”许多年过去了,徐丽丽如今早已能坦然地面对曾经的‘天崩地裂’和‘漫漫长夜’。为了女儿,徐丽丽绝不允许自己的思绪中夹带任何消极悲观的念头;纵使有淡淡的忧伤,也必须是坦然又积极的……
“如果大地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光明,谁还需要星星,谁还会\在寒冷中寂寞地燃烧,寻找星星点点的希望……”徐丽丽合上书本,心想:希望是无处不在的,我不就是女儿的希望么?女儿也是我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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