烫金的帖子,带着清冽的墨香,林纾玥展开,一行行措辞典雅的句子映入眼帘——是邀请她半月后赴司令府,参加顾夫人阮静淑的寿宴。让林纾玥心头微震的是,送请柬的副官特意留下了一句口信:“少帅让属下转告小姐,此次家母寿宴,司令与夫人有意在宴上,正式宣布您与少帅的订婚事宜。”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这纸婚约,即将从两人心照不宣的契约,变为人尽皆知的既定事实。
她握着请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边缘。司令府顾家,一年前才携重兵入驻江州,是这江南地界上新来的真正掌权者。这些信息,早已在城中传遍,如今却与她切身相关起来。
祖母挥退了旁人,室内只剩下祖孙二人。她拉过林纾玥的手,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满是忧虑。
“玥儿,顾家门第是高,可里头……未必安宁。”老夫人压低了声音,“顾司令那位正室阮夫人,是北城的大家闺秀,性子听说最是端重,底下还有三位姨太太。这寿宴,说是贺寿,谁知道呢!”
她叹了口气,满是心疼:“他们选在此时宣布婚讯,是要借你这林家女儿,向整个江州表明他们扎根此地、联络旧族的姿态。你这一去,多少双眼睛看着,多少心思算计着……祖母只怕你受委屈。”
林纾玥反手握住祖母冰凉的手,试图传递一些暖意和力量。
“祖母,”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平稳,“是龙潭还是虎穴,总要走一遭才知道。既然躲不过,那便去面对。”
她低头看着那份请柬,它轻飘飘的,却又沉甸甸的。
转眼便已入了夏,六月初六正是司令夫人阮静淑的寿辰。
这一日,天朗气清,林纾玥择了一件浅碧色苏绣藤萝纹的改良旗袍,料子是轻薄的软缎,袖口及裙摆缀着同色系的玻璃纱,既不失礼数,又在这日渐炎热的天气里显得清雅怡人。乌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洁利落的发髻,鬓边只簪了一枚小巧的珍珠发卡,除此之外,再无多余饰物。
车在司令府门前停下。
不同于林家老宅的江南婉约,司令府是座恢弘的西式公馆,高耸的铁艺大门,修剪齐整的草坪,持枪肃立的卫兵无声地昭示着主人的权势。门前已是车水马龙,衣香鬓影。
林纾玥深吸一口气,扶着丫鬟的手走下车,将请柬递给门房。那卫兵验看后,立刻肃然行礼,侧身引她入内。
穿过宽阔的前庭,步入灯火辉煌的大厅,喧嚣的人声与悠扬的西洋乐声便扑面而来。江州军政两界的头面人物、各界名流几乎齐聚于此,男士多是西装或长衫,女士们则争奇斗艳,旗袍、洋装目不暇接。
她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大骚动,却依然吸引了不少探寻的目光。那些目光在她身上短暂停留,带着好奇、审视,或许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轻蔑——一个没落世家的女儿,何以能攀上顾家这棵参天大树?
林纾玥尽量忽略这些视线,维持着面上得体的微笑,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全场。她在寻找那个人的身影,也在观察这偌大厅堂里的众生相。
也就在此时,一道温和却不失威仪的女声自侧后方响起:“这位,便是林家小姐吧?”
林纾玥闻声转身,只见一个穿着粉色洋装、梳着时新卷发的少女正笑吟吟地看着她,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好奇与打量,正是顾砚骁的妹妹顾依雯。
“我哥被父亲叫去书房见客了,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顾依雯快人快语,十分自来熟地凑近,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兴奋,“他特意嘱咐我,要是你先到了,就带你去见母亲。跟我来!”
说着,她便亲昵地挽起林纾玥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拉着她穿过人群,朝大厅一侧相对安静的偏厅走去。
偏厅内,沙发上端坐着一位气质雍容的妇人。她穿着一身深紫色绣祥云纹的旗袍,颈间戴着一串品相极佳的珍珠项链,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眉眼间能看出与顾砚骁有几分相似,只是更添了岁月沉淀下的温婉与威严。她正与身旁几位穿着体面的太太交谈,嘴角含着恰到好处的浅笑。
“母亲!”顾依雯像只欢快的小鸟,几步就蹦到了妇人面前,“您看,我把谁给您带来啦!”
顾夫人阮静淑闻声抬头,目光越过女儿,精准地落在了随后走来的林纾玥身上。那目光温和,却带着一种不着痕迹的审视,仿佛春风里藏着细密的尺,一寸寸地丈量着来人的仪态与气度。
林纾玥稳住心神,上前几步,依着晚辈见长辈的礼数,微微屈膝,声音清晰柔婉:“林纾玥,给夫人请安。祝夫人福寿安康。”
阮静淑脸上笑容深了些,抬手虚扶了一下:“好孩子,快起来,不必多礼。”她示意林纾玥在身旁的空位坐下,语气亲切自然,“早就听砚骁提起过你,今日一见,果然灵秀。”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认可,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一旁的顾依雯叽叽喳喳地补充:“母亲,我刚才远远瞧着,林姐姐站在那儿,跟画儿里的人似的,气质真好!”
阮静淑嗔怪地看了女儿一眼:“就你话多。”那眼神里是对女儿天真烂漫的纵容。她复又看向林纾玥,语气温和地问了些家常话,言辞间皆是世家夫人应有的关切与风度。
林纾玥正谨慎应答,一道娇柔含笑的声音便插了进来,带着几分刻意的热络:
“哎呦,我说这边怎么这般热闹,原来是林小姐到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胭脂红旗袍、身段婀娜的年轻妇人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她妆容精致,眉眼含春,耳垂上坠着的红宝石耳环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光彩夺目。这正是顾云华颇为宠爱的三姨太。
她笑吟吟地走到近前,目光像带着钩子,上上下下将林纾玥打量了个遍,才转向阮静淑:“夫人,这位想必就是咱们少帅千挑万选的那位未婚妻,林小姐了吧?果然是标志人物。”
她这话听着是夸赞,却刻意加重了“千挑万选”几个字,在有心人听来,便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坐在阮静淑下首的二姨太不动声色地端起茶盏,垂眸掩去一丝看热闹的神情。
三姨太又将目光转回林纾玥身上,笑容愈发亲切:“林小姐初次登门给夫人贺寿,想必是备了厚礼的,不知我们有没有这个眼福瞧瞧?” 她这话看似好奇,实则将林纾玥推到了聚光灯下,等着看她能拿出什么像样的东西。
林纾玥面上却依旧沉静,她微微侧首,示意身后的丫鬟将一直小心捧着的锦盒呈上。
“夫人寿辰,纾玥不敢怠慢。”她声音清越,不卑不亢,“听闻夫人素日雅好茗茶,静心养性。此物,是家祖母机缘巧合之下,寻得的一套 ‘陶渊明采菊’紫砂套壶,乃晚清制壶名家俞国良之作。泥料温润,刻绘传神,寓意高洁。家祖母言,唯有此等清雅之物,或能略衬夫人风华。纾玥借花献佛,愿夫人不弃。”
锦盒打开,一套造型古朴雅致、刻绘精细的紫砂茶具呈现在众人眼前,泥色纯正,光泽内敛,一望便知不是凡品。尤其那“采菊东篱下”的意境,更是与阮静淑给人的书香气质极为相合。
阮静淑的目光落在茶具上,原本只是礼节性的微笑里,终于透出了几分真实的暖意和赞赏。她轻轻拿起一只壶,摩挲着温润的壶身,颔首道:“俞国良的壶,确是难得。林家老太太有心了,你这孩子,也很有心思。” 这份礼物,不显山不露水,却既表达了尊重,又投其所好。
三姨太脸上那娇俏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又绽开:“果然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小姐,送的礼物都这般风雅,不像我们这些俗人,只知道送些金银翡翠。”她这话自贬,却隐隐带着酸意。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稳重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打破了这微妙的氛围:
“母亲。”
众人回头,只见顾砚骁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他穿着一身挺括的墨绿色军常服,身形挺拔。他的身侧,正是今日宴会的男主人,顾云华司令。顾司令身着常服,目光沉稳,不怒自威,他的出现让偏厅内的空气都肃静了几分。
林纾玥上前,向顾云华恭敬地行了一礼:“纾玥给司令请安。”
顾云华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威严的脸上露出一丝缓和,微微颔首:“嗯。不必多礼。”他随即转向阮静淑,语气平和,“这便是林家的丫头,看着倒是个稳重的。”
阮静淑微笑颔首:“是,老爷。纾玥知书达理,很是懂事。”
顾云华“嗯”了一声,算是认可,对顾砚骁道:“既如此,带你未婚妻去正厅吧,宴席快开始了。”
“是,父亲。”顾砚骁应下。
他这才转向林纾玥,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周围人听清:“路上可还顺利?”
林纾玥微微颔首:“一切顺利,多谢少帅关心。”
阮静淑适时温声道:“林小姐送的礼物,我很喜欢。”
顾砚骁目光扫过那套紫砂壶,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朝林纾玥低语:“做得很好。”
这三个字,像一片羽毛轻轻掠过心尖,带着他独有的认可。林纾玥垂眸,耳根微微发热。
顾砚骁随即抬眼,望向大厅的方向,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对林纾玥道:
“有些场面,你迟早要习惯。”
就在这时,一名侍从官匆匆走来,在顾砚骁耳边低语了几句。顾砚骁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虽然转瞬即逝,但林纾玥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丝凝重。
他看向她,目光深沉:“你先随母亲和依雯去正厅。”
说完,他朝阮静淑微微示意,便转身随着侍从官快步离去。
林纾玥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中那根刚刚松弛的弦再次绷紧。发生了什么?是军务?还是……与今日的订婚宣布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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