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六年,夏。
上海的梅雨季来得又早又猛,连下了半个月的雨,把法租界的公馆区泡得发潮。沈砚之坐在书房里,指尖捏着份刚送来的电报,纸上的字迹被窗外的潮气晕开一点,却依旧刺得他眼睛发疼——北伐军已渡过长江,不日将抵上海,外交部需提前清查所有“可疑人员”,名单里,赫然列着路程的名字。
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管家端着杯热茶走进来:“先生,雨这么大,您还是早点休息吧。”
“把路先生上周送的那幅画拿来。”沈砚之没抬头,目光依旧落在电报上。画是路程前几天送来的,就是那幅松树下的肖像,已经装裱好了,挂在客厅的墙上。
管家把画取来,小心地放在书桌上。画框是胡桃木的,和书房的家具很配,画里的阳光透过玻璃,在桌面上投下片暖融融的光斑,与窗外的阴雨形成刺眼的对比。沈砚之伸手碰了碰玻璃,指尖触到的凉意,让他想起路程送画来时的样子——青年抱着画框,裤脚沾了点泥,却笑得眼睛发亮,说“这幅画配您的书房正好”。
“先生,”管家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下午有位姓王的专员来电话,问起路程先生的事……”
“就说我不认识。”沈砚之打断他,声音冷得像窗外的雨。管家愣了愣,还是应了声“是”,轻轻退了出去。
书房里只剩下雨声,淅淅沥沥的,像无数根细针,扎在沈砚之的心上。他拿起画,慢慢摘下表框,把画纸取出来。画纸上的油彩已经干透,沈砚之的侧影在纸上显得格外温和,连松针落在衣襟上的纹路都清晰可见。他把画纸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又从抽屉里拿出个铁盒——里面装着那片梧桐叶,还有路程第一次画他的炭笔画。
正收拾着,客厅的电话突然响了,尖锐的铃声刺破雨幕。沈砚之快步走出去,拿起听筒,里面传来王专员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熟稔:“砚之啊,听说你认识圣约翰大学的那个美术□□路程?这人可是名单上的重点,你可得跟我说实话。”
沈砚之握着听筒的指节泛白,语气却依旧平稳:“王兄说笑了,我不过是在画社见过他一次,算不上认识。再说,一个画画的□□,怎么会在重点名单上?”
“你不知道?”王专员的声音压低了些,“有人举报他在巴黎时和□□分子有往来,还偷偷给学生传进步刊物。这节骨眼上,谁敢跟他扯上关系?”
听筒里的电流声混着雨声,嗡嗡地响在耳边。沈砚之深吸一口气,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着:“既然是举报,总得有证据吧?不能凭一句话就定人罪。”
“证据?”王专员笑了声,“现在这局势,要什么证据?上头要查,咱们照做就是。你要是识相,就别掺和这事,免得引火烧身。”
电话挂断后,沈砚之还站在原地。窗外的雨砸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客厅里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敲在他的心上。他想起上周和路程在别墅的事——那天雨停了,阳光很好,路程坐在松树下画画,还笑着说“等秋天梧桐叶黄了,咱们再去霞飞路写生”。
那时的路程,眼里满是期待,像个没见过风浪的孩子。沈砚之抬手揉了揉眉心,突然觉得胸口发闷——他知道,自己护不住路程太久了。王专员的电话,不过是个开始,接下来,只会有更多的人来找麻烦。
第二天一早,雨还没停。沈砚之驱车去了圣约翰大学,车停在美术楼楼下时,正好看见路程抱着画夹走出来。青年穿着件浅蓝色衬衫,袖口挽着,怀里还抱着几支学生交上来的素描作业,看见他的车,眼睛立刻亮了,快步跑过来。
“沈先生,您怎么来了?”路程拉开车门坐进来,身上带着股松节油的味道,还沾了点雨星子。
“有点事路过,顺便来看看你。”沈砚之把提前准备好的伞递给她,“下午没课的话,跟我去个地方。”
路程点点头,没多问。车驶过校门时,他看见门口站着两个穿黑制服的人,正拿着名单核对进出的学生,心里莫名一紧。“最近学校好像有点不对劲,”他小声说,“昨天还有人来查学生的书籍,说是要找‘违禁刊物’。”
沈砚之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没接话,只是把车开得更快了些。车最终停在城郊的一座教堂前,教堂很旧,红砖墙爬满了爬山虎,门口的铜铃生了点锈,却依旧透着庄严。
“这里是我母亲生前常来的地方。”沈砚之领着路程走进教堂,里面很安静,只有雨声从窗外传来。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地上投下斑斓的光斑,落在祭坛前的十字架上。
路程跟着他走到祭坛旁,看见墙上挂着幅油画,画的是圣母抱着圣子,色调温暖得像春天的阳光。“这幅画真好看。”他忍不住说。
“是我母亲年轻时画的。”沈砚之的声音很轻,“她以前也喜欢画画,后来嫁给我父亲,就再也没碰过画笔了。”
路程转过头,看见沈砚之的眼里带着点他从没见过的落寞,像被雨水打湿的羽毛,轻轻落在心上。“您母亲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他轻声说。
沈砚之点点头,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递给路程:“这个,你拿着。”
盒子里是枚银质的十字架吊坠,上面刻着细小的花纹,还带着点沈砚之体温的温度。“这是我母亲的遗物,”他说,“戴着它,或许能保你平安。”
路程捏着吊坠,心里突然慌了——沈砚之的语气太郑重,让他想起以前在巴黎时,导师说“战争要来了,你们要照顾好自己”时的样子。“沈先生,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他忍不住问。
沈砚之没回答,只是伸手帮他把吊坠戴在脖子上,指尖触到他的锁骨,温温的。“记住,”他看着路程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以后我不在你身边,遇到危险,就去教堂找这里的神父,他会帮你。”
路程的心跳得很快,想问什么,却被沈砚之的目光堵住了。沈砚之的眼睛很深,像藏着片海,有担忧,有不舍,还有些他看不懂的情绪,像潮水似的,把他裹得紧紧的。
从教堂出来时,雨已经小了。沈砚之送路程回住处,车停在楼下时,他突然抓住路程的手:“路程,你听我说。”
路程回头,看见他的眼里满是急切,像要把什么话刻进他心里。“如果有人问起你和我的关系,就说只是在画社见过一次,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他的指尖冰凉,握着路程的手却很紧,“还有,尽快收拾东西,找个地方躲一段时间,别待在学校了。”
“到底怎么了?”路程的声音有点发颤,“是不是有人要找我的麻烦?”
沈砚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摇了摇头,松开了他的手:“别问了,照我说的做就好。记住,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路程看着他的车消失在雨幕里,手里还残留着他指尖的冰凉。他摸了摸脖子上的十字架吊坠,突然觉得胸口发闷,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他抬头看向天空,雨还在下,灰蒙蒙的,像块浸了水的布,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回到住处,路程把沈砚之的话反复想了几遍,心里的不安越来越重。他打开抽屉,看见沈砚之送的钢笔、怀表,还有那串别墅钥匙,突然想起昨天在学校门口看到的黑制服,想起王专员的电话——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雨,突然想给沈砚之打电话,却又怕打扰到他。手指在拨号盘上悬了很久,最终还是放下了。他拿起画夹,翻到那幅松树下的肖像,画里的沈砚之坐在阳光里,温和得像个不会消失的梦。
路程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落在画纸上,晕开一点油彩。他知道,沈砚之不会骗他,那些话,一定是在提醒他危险。他擦干眼泪,开始收拾东西——几件换洗衣物,沈砚之送的东西,还有那些画纸,都被他小心地放进箱子里。
他不知道,此刻的外交部办公楼里,沈砚之正坐在王专员的办公室里,面前摆着份“认罪书”。王专员把钢笔推到他面前:“只要你签了字,承认路程是□□分子,我就可以放他一马。否则,不仅他要出事,你这个‘包庇者’,也脱不了干系。”
沈砚之看着那份认罪书,上面的字迹像无数根针,扎在他的心上。他想起路程在教堂里的样子,想起青年眼里的期待,想起那幅松树下的肖像——他不能签,签了,就等于把路程推进了地狱。
“我不会签。”沈砚之站起身,声音冷得像冰,“路程是无辜的,你们没有证据,不能抓他。”
“证据?”王专员笑了,“沈砚之,你别太天真了。现在这局势,证据不重要,重要的是上头的意思。你要是不签,明天,路程就会被关进大牢,到时候,你想救他都来不及。”
沈砚之没再说话,转身走出办公室。外面的雨还在下,砸在他的脸上,冰凉的。他抬头看向天空,灰蒙蒙的,像个巨大的牢笼,把他和路程都困在里面。他知道,一场风暴,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而此刻的路程,正坐在箱子旁,摸着脖子上的十字架吊坠。吊坠很凉,却让他莫名安心。他想起沈砚之在教堂里说的话,想起他眼里的落寞,心里突然有了个决定——他要等沈砚之,不管遇到什么危险,他都要和他一起面对。
雨渐渐停了,天边透出一点微弱的光。路程把箱子放在门边,又拿起那幅松树下的肖像,小心地抱在怀里。他看着窗外的天空,心里默默祈祷——祈祷沈砚之平安,祈祷这场风暴快点过去,祈祷他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在松树下画画,在霞飞路散步,在暖炉旁分享一块蟹壳黄。
他还不知道,这个祈祷,很快就会变成一个破碎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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