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云昌酷暑难耐,林映舟偏在这时染上重感冒。
点滴刚拔,身体还未从虚乏中完全挣脱,他便匆匆赶往美术馆参加预展。
作为林昀之的孙子,他的出现自然引来一片恭维。
“映舟真是一表人才啊,年纪轻轻就能入展。”
“是啊,听说还是这次最年轻的入围者吧?”
美术馆冷气开得足,嗡嗡的人声钻进耳朵,搅得本就昏沉的脑袋一阵眩晕。
林映舟嘴角勉强牵起一丝得体的淡笑,维持着应有的教养。
待众人的焦点终于转移,他才戴上口罩,压抑地低咳了几声。
这细微的动静引来了林昀之的侧目。
老人目光扫过孙子额角渗出的冷汗,眉头微蹙,“脸色怎么这么差?”
“感冒了,不碍事。”林映舟声音有些闷。
知道他是在硬撑,林昀之抬腕看了看表,“司机一直在门口等着,撑不住就回去歇着,这是预展,不要紧。”
“好。”
简单道别后,林映舟悄然退场。
穿过一道回廊,正欲加快脚步时,身后却传来一声清亮的女声,“先生!麻烦等一下!”
他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视线所及,一片灼目的红骤然闯入。
红发,红裙。
那颜色浓烈得刺眼,像一张猩红巨网,兜头向他罩来。
林映舟瞳孔骤然收缩,仿佛撞见了洪水猛兽,身体下意识地后撤了半步。
女生已小跑至近前,气息微促,“你好,请问9号厅怎么走?”
她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帘,模糊不清。
脑海里随之响起的,是安医生的叮嘱,“这段时间的治疗效果不错,你的应激反应改善了很多。可以试着去适应生活中的红色,而不是一味回避……”
林映舟喉结滚动,强迫自己将目光钉在那片灼烧视线的红上,声音干涩,“抱歉……刚才没听清,能再说一遍吗?”
沈屿思微微一怔。
面前的男人戴着医用口罩,只露出一双形状极漂亮的眼睛。
然而在对视的刹那,她竟从那眼神里读出了……恐惧?甚至是……厌恶?
这感觉突兀又怪异,令她莫名一颤,心想或许是错觉。
“9号厅怎么走?”她重复道。
那燃烧般的红色,是林映舟天然的刺激源,他语速失控地加快,字句几乎黏连在一起,“往前……二十米左转,十米后……岔路口右转。”
沈屿思只当他急着有事,匆匆道了声谢,便转身离去。
几乎是同时,林映舟眼前一黑,天旋地转间,他脚下踉跄,单手撑住墙壁却依旧没能稳住身形,膝盖骨重重磕在大理石地面,发出一声闷响。
身后的动静让沈屿思脚步一顿,她疑惑回头。
只见男人痛苦地半跪在地,手撑在地板上,指节用力到惨白,他急促地喘了两声,随即剧烈地咳嗽,口罩边缘已被冷汗洇湿。
“喂!你怎么了?” 沈屿思心头一紧,立刻蹲下身想去扶他。
红色又一次逼近,就在眼前,林映舟只觉闹钟嗡鸣炸响,他闭眼,用尽力气挥开她的手,“别……别过来!”
沈屿思手僵在半空,对他异常激烈的抗拒感到困惑,“可你现在的情况看上去很糟糕,我帮你叫救护车吧。”
说着,她拿出手机就准备拨号。
男人的手猛地抓住她的手腕,他几乎是咬着牙,“不用!”
手机在拉扯间险些飞出去,沈屿思痛地倒抽一口冷气,用力甩开他的钳制后,她揉着自己发红的手腕,气得想给他来一脚,“不用就不用,那么用力干什么!”
“抱歉。”他艰难地挤出声音,眼尾和脖颈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请你离我……远点。”
“……” 沈屿思一时语塞,怒火和不解堵在胸口。
她本是好意,见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担心会出事,才在预展已经开始的情况下,情愿迟到也要来帮他。
这并不代表她是个爱管闲事的烂好人。
都这副马上要晕过去的样子了,还把唯一能救命的人推开。
这人看着不但身体有病,怕是脑子也……病得不轻!
沈屿思同情地从包里掏出纸巾和水,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怀里,“拿着。”
她起身,“不用谢,全当我人美心善。”
转身离开时,沈屿思还是放心不下,想着好歹是条人命,要真在美术馆出事也不好。
她边往9号厅走边拨通了书姨司机的电话,简明扼要地说了下位置和情况。
9号厅内灯火通明,人声低徊,沈屿思悄然挤到余舒书身边。
“眼睛没事了?”余舒书低声关切道。
“嗯,没事了。”
明天美术馆将举办一场含金量极高的艺术大展,预热时便一票难求。
今晚是内部预展兼电视台拍摄活动。
沈屿思早就听说了这次纪念展,初到云昌,人生地不熟,多亏了在电视台担任主编的书姨。
现在不仅能避开人潮,还能提前一睹为快。
参展前行至半途,眼睛突然刺痛,沈屿思跑去洗手间处理滑片的隐形眼镜。
一时间成了睁眼瞎,在偌大的美术馆里晕头转向,差点迷路。
好不容易找到人问路,又碰上那么个古怪的家伙……
好在她的迟到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刚定下心神,手机震动起来,沈屿思走到角落接通。
“沈小姐,”司机的声音传来,“您说的进门第一道走廊,边上带洗手间的那个地方,我仔细看了,没看到有人啊?”
“怎么会?”沈屿思蹙眉,“你确定是进门第一道走廊?”
“确定啊,一路走过来都没看见人。”
那人如果离开美术馆,必然和司机正面撞上。
既然没有……
沈屿思的目光快速扫过展厅核心区域,仔细搜寻后并没有看到那个穿白衬衫,病恹恹的人影。
今晚美术馆并不对外开放,所有工作人员此刻都应聚集在9号厅拍摄预展。
这里也没有的话,他……
人呢?凭空消失了?
这事情有些诡异,甚至有一丝毛骨悚然。
沈屿思来不及细想,强行压下心头疑虑,将注意力重新投入眼前的画展中。
中央区有不少业内泰斗,被众星拱月般围在核心的,正是云大美院院长——林昀之。
他同时身兼中国书法协会主席、中国美术馆馆长等数项显赫头衔。
环绕在他身边的随行者,即便是资历最浅的,也顶着教授的头衔。
摄影师正捕捉着领导们品评画作的镜头。
沈屿思摘了隐形眼镜后根本看不清画上的细节,她掏出手机当放大镜使用。
相机还停留在自拍模式,正要切换,屏幕里照出沈屿思身后悬挂的写意画。
强烈的黑白对比瞬间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转过身去仔细观赏。
整幅画仅用浓墨与留白,泼洒出雪后寒山的意境。
笔法看似狂放不羁,细观之下,山石的肌理,枯枝的劲节,又透着精谨细腻。
“对这幅画感兴趣?”一道温和而沉稳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沈屿思回头,发现林昀之不知何时站在了身旁。
他这一开口,周围的目光也随之聚焦过来。
沈屿思并非国画专业,要说出鞭辟入里的鉴赏不容易,但艺术相通,硬着头皮讲几句也能行。
看着眼前这位大人物,以及他身后那群学者专家,沈屿思果断打消了班门弄斧的念头。
“我对国画研究不深,”她迎着林昀之的目光,语气坦然,“只是觉得这幅画特别,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听了一整天奉承话的林昀之,被她这份直率逗得一笑,转向旁边的余舒书,“你带来的?”
“是。”余舒书含笑点头。
立刻有人接话,“这……是映舟的手笔吧?看这笔意纵横的气魄,很难得啊!”
“是啊,后生可畏,前途无量!”
林昀之随意摆摆手,“小孩子的一点消遣罢了。”
“林老过谦了。”旁人立刻笑着说。
沈屿思听着这番场面话,眯着眼再次看向那幅画,下方小小的钤印旁,有三个清峻的题字。
——林映舟。
-
美术馆走廊洗手间内。
林映舟一把扯下早已被冷汗浸透的口罩,镜中映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他俯身,掬起自来水泼在脸上。
水流冲刷着眩晕与灼热,却透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铁锈气息。
流水声在耳中轰然作响,眼前飞溅的水花化作无数跳跃的血色。
林映舟紧闭双眼,勒令自己停止一切回想。
许久,喘息渐平。
他迅速整理好凌乱的衣襟,将方才的狼狈彻底抹去。
走出美术馆,林映舟躬身坐进宾利慕尚后座,声音嘶哑,“去医院。”
心理诊疗室内,灯光刻意调得柔和温暖。
听完林映舟毫无情绪的复述后,安医生难掩惊诧,“你说你刚刚在美术馆应激了?!”
林映舟因一段讳莫如深的过往,对红色产生了严重的PTSD。
传统疗法收效甚微,安医生不得已采用了渐进式暴露疗法,通过分阶段地让他接触红色刺激,帮助他学会适应并克服负面的情绪反应。
为了配合治疗,林映舟摘下了特制的弱红眼镜,尝试在日常生活中接纳那些微小、柔和的红色。
即使遇到稍浓郁的红,只要及时移开视线,也能避免发作。
前期的脱敏训练进展喜人,他已许久未曾失控,康复的曙光似乎就在眼前。
也正因如此,当那人猝然出现时,林映舟没有遵循本能立刻移开目光。
他选择直视是因为他想知道,自己的极限究竟在哪里。
“嗯。”
安医生理解他的心情,但后果摆在眼前,“贸然挑战极限只会前功尽弃,下次,必须第一时间回避!”
“……知道了。”林映舟垂眸,望着手上那包深蓝色,被硬塞过来的纸巾。
女生恼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拿着!不用谢!就当我人美心善!”
呵。
人美心善。
睡前,林映舟才发现领口处的痕迹。
他伸手捻起,那是一根细长的头发,在灯下隐约透着朱红色调。
他沉默地看了一会儿,而后嫌恶地将其扔进了垃圾桶。
发病症状这么激烈还有一个原因是他重感冒未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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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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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PTSD(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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