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赵肆的小屋的时候,黎砚回紧绷的身体才彻底放松下来。从这里出去走的每一步,她都提着心吊着胆,也不知道在怕什么。她这才意识到,赵肆的家给了她无尽的安全感,这是过去几年她都没有过的感觉。
赵肆把包递给她,要她去洗澡,她乖乖地去了。昨天喝了酒又没有洗澡就睡了,床单和被子估计也沾了酒鬼的味道,她自己也嫌弃自己,从头洗到脚,洗得认真。出来的时候赵肆已经把床上四件套都换过一遍了,看见她滴水的头发,从柜子里找出吹风机来叫她过来坐下给她吹头。她在赵肆面前乖顺得不得了,让干什么干什么。
吹风机嗡嗡地响,她本是很讨厌这个声音的,嗡嗡声会让她头疼,会让她脑子里杂乱的声音变大,会让她焦虑烦躁,之前她洗了头干脆就不吹了。但这一次,什么都没有,没有喋喋不休地人声没有念咒一样的嗡鸣,就只是机器单调的运转的声音,在安心的气息里让人感到昏昏欲睡。没有催促没有指责没有委婉的要求没有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不必用一杯又一杯的咖啡和功能饮料强提精神,她终于可以安然地享受睡意的侵袭。
她微微闭起眼睛,享受这一刻短暂的自由,哪怕是用逃避换来的。
吹风机的声音停了。她睁开眼睛,头一次觉得吹头的时间好短,有一点点委屈。
赵肆用手指当做梳子给她理了理头发,一下一下,捋得她像只被撸顺了毛的猫。
然后赵肆说:“我下午要上班,你还是在家里?”
黎砚回睁开眼睛,仰起头倒着看身后的她:“为什么是下午上班?”
赵肆解释说她最近在一家咖啡店做兼职,一天六小时,分早班和晚班,今天是晚班,下午两点到晚上八点。
黎砚回就着那样的姿势看着她不说话,赵肆就知道她不想一个人呆着,想了一下说:“要么跟我去上班。”
“可以吗?”
“点杯咖啡你就是客人。”
出门前赵肆启动洗衣机洗了衣服挂起来,要出门的时候才发现黎砚回就穿了单薄的一件衣裳没有外套——她就昨天那件外套,已经洗掉了,别的都没带。已经是秋天了,晚上会冷的。
赵肆又叹气,征询她的意见给她拿了一件自己的。赵肆的外套基本都是方便穿脱的夹克和运动衫,没什么花哨的设计,主打一个应季保暖,跟黎砚回自己的穿衣风格不太一样——她自己其实是无所谓的,穿什么都行,但在学校里穿得太随便是会被学生私下里吐槽的,有时候领导也要说两句。
被干净的洗衣粉的气息包裹的时候,她只觉得这样简简单单就十分地好。
赵肆兼职的地方是个蛮有格调的咖啡店,环境不错价格当然也不低。黎砚回跟着她进了里间,看她带上帽子系上围裙,很稀奇地看她。赵肆无奈又有些羞赧,很快地打理好自己出来,给她挑了一个视野好坐起来舒服的位置让她坐,又问她喝什么。
“美式?意式?拿铁?糖?奶?”
黎砚回皱起眉头:“不要黑咖。”她烦死黑咖啡了,要不是为了提神谁要喝那苦得要死的东西。
“那……焦糖拿铁可以吗?”赵肆想了一下,补充道,“甜的。”
黎砚回点头。赵肆在点单机器上操作下单,飞速地打了单子出来用菜单夹夹了放到她桌上,黎砚回没看,喝什么都行,她的眼睛一直跟着赵肆,看着她给隔壁一桌客人也下了单,转回到吧台后面跟同事说话。
赵肆给她挑的地方离吧台远,咖啡机的声响不会那么大,但同时她也听不见赵肆在讲什么,她又有点不开心了,早知道该坐近一点。
这个时候赵肆抬起头,看见了她,对她浅浅地笑了一下,她一下又觉得自己好了,开始有精力看别的了。
她这个时候才开始看这家咖啡店的布局,看店里坐了些什么样的人。这个点差不多进入下午茶的时间了,店里人还不少,有附近园区的白领带着电脑谈工作,有闺蜜们的闲聊局,有歇脚的游客,也有年轻男女相亲。
怎么工作日下午有人相亲啊。黎砚回无语。这桌相亲的离她不远,声音还挺大,黎砚回听得一清二楚,越听越无语。她不由地想,研究研究这些人说不定能写个好论文,比如城市第三空间在人际交往中的影响系数。
停停停,不要论文。
她赶紧刹车,怎么什么都能想到课题和论文,无语。
这个时候赵肆端着托盘来了,一杯咖啡,一碟焦糖块,一盘小饼干,一样一样给她放到桌上。
“飞鸟?”黎砚回顺着她的动作低头,看见那杯咖啡做了拉花,褐色水面上浮了一只展翅的白鸟,好像马上就要跃出来一飞冲天。
赵肆对她眨眨眼睛,低声笑道:“只给你做了,还挺麻烦呢。”
黎砚回两手拢住了那杯热咖啡,手心暖起来,她抬起头来冲赵肆笑:“谢谢,我很喜欢。”
赵肆又点了点那碟糖块,解释道:“焦糖块,可以泡进去融了喝也可以单吃,看你喜欢。”她又想起来什么,问道:“我要待到晚上,你会觉得无聊吗?也可以去附近逛一逛,不远的地方好像有个景点。”
黎砚回摇摇头,她没那个精力。其实她已经很久不出门了,江大的一亩三分地好像有什么咒语,给她圈在那里头,哪里也去不了。
“那……”赵肆又想了想,环顾四周,忽地看见了什么,眼睛亮起来,“你想看书吗?”
看书?她看的书还不够多吗?家里待看的文献要堆成山了。黎砚回本能地排斥,想要摇头。但赵肆已经把背后装饰书架上的书给她捞下来了,放到面前,她才发现,那是一本关于咖啡的书。
怔愣间,赵肆被别的客人招呼走了。黎砚回一个人坐在那里,对着书和咖啡发呆。她有点舍不得喝那杯咖啡,掏出手机来拍了照,才小心翼翼地贴边喝了一口。
好喝。不是苦的。
她亮了亮眼睛,又掰了一小块糖块放进嘴里。
好甜呐。
她快活地眯起眼睛,感到久违的餍足。
然后她擦了手开始翻起那本书来。那是一本讲咖啡的书,从种植到产地到烘焙到品鉴,全是彩图,厚厚一本,看着看着竟然也看进去了,什么都没想,脑子放空得彻底。
她不需要从这本书里获取什么,不需要考虑怎么写论文怎么构建理论,不需要收集信息研究分析框架,不需要追着迭代行业前沿知识,她就是很单纯地在看一本杂书,为那些她不知道的奇景惊叹,为世界之大感慨。她就像小时候一样,特别简单地享受看书的乐趣。
回过神来的时候,天色都暗下来了,咖啡和零食在不知不觉的时候都吃完了,中间赵肆给她添了一杯柠檬水,她也完全没有发觉。
晚饭是跟赵肆在后厨吃的外卖,普普通通一份工作餐,因为赵肆盯着,所以她也都努力地吃了,吃到真的吃不下为止。待到闭店等赵肆做完清洁,大概八点半左右的时候,她们一起回了家。
她不说,赵肆就一句都不问,两天都是这样过去的,白天一起去上班,晚上躺在一张床上,她在,黎砚回情绪就是稳定的,就能好好地吃下饭睡着觉。
两天时间一闪而过,黎砚回感到久违的平静。
第二天晚上睡前,沉寂了两天的手机响起来,学院大群里发通知明天开会,全员要到。黎砚回看了一眼手机,选择闭上眼。手机滑到床上,被另一只手拿起来。
她没有锁屏,赵肆一眼就看到了:“不想去?”
“嗯。”黎砚回拿被子把自己盖起来。
“那请假就好了嘛。”赵肆把手机递给她。
黎砚回拉下被子,整个人都被低气压笼罩:“哪有那么好请。”
“不去会怎样?”
“会挨骂吧,会被说。”黎砚回想了一下。
“比死还要痛苦吗?”赵肆的声音平稳地好像真的没有一点波动。
黎砚回看着她认真的眼眸,突然意识到,是哦,我都敢去死了,还怕请假吗?那些她不想听的PUA、觉得恶心的碎碎念、那些若隐若现莫名其妙的闲话、那些总是存在在她脑子里的声音好像突然就被驱散了。
她忽然就想开口了,她想跟赵肆多说一些,她想跟赵肆再近一点,她好想拥有这样让黑暗无所遁形的灼灼烈日。
她接过手机来,给主任发消息,说她要请假到周末,然后不等主任回复,开了免打扰,直接关掉了手机,丢到床头柜上。
赵肆看着她行云流水的操作,快得她都没回过神。
黎砚回转回来问她:“这些年你都在做什么呢?”这本该是刚见面的时候就该问的问题。
赵肆耸耸肩,黎砚回想知道,她就一五一十地说给她听。她躺下来,跟黎砚回并肩躺到一起,说她兵荒马乱的少年,说她在溪城打工的日子,说她因为妈妈病了一场身体不好她想着离家近点方便回去才来的江城。
“等等,你之前在溪城?”黎砚回听见熟悉的地名,猛地回过神。
“是啊。”赵肆不明所以。
黎砚回自嘲地笑起来,像是在嘲笑自己又像在责备命运,笑得眼泪溢出眼眶:“我在溪城念了十年的书啊……”她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再一次蜷起身子。
十年啊,她在溪大从本科一直念到博士,到头来一无是处一无所有。那么漫长的十年,怎么就没有遇见呢?溪城,就那么大吗?
赵肆也愣住了,脑子一空,原来这么近的吗。她感受到黎砚回的颤抖,翻过身来把她揽进怀里,抱住了她。黎砚回搂着她的脖子,咬着牙,把脸埋进她的颈窝,从小声呜咽到声泪俱下。
她们的距离前所未有地近,但没有人在意这件事。赵肆抱着她轻轻地捋她的脊背,无声地安抚,心里酸涩得要命。
怎么命运就要给她们开这么大一个玩笑呢。
黎砚回哭了很久,好像这近二十年积攒起来的委屈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等到彻底平静下来,她哑着嗓子开始跟赵肆说她的故事。
阿肆,我好累啊。
她这样开的头。
她的人生其实没什么可讲的,就只是读书,一直读,读到头。之后按照父母的意思是要叫她回海州的,她爸是海州学院的教授,权力不一定有多大,但关照一二自然是没什么问题的。
但黎砚回没听,她接了江城大学的offer,签的五年期的非升即走。她父母自然又说了她一通,但看在江城不远、江大又是985的份上倒也没有闹得太难看,签都签了能怎么呢。
她父母转头又高兴起来了,那可是江大呢,说出去也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江大的讲师、副教授、教授,这就是她父母对她的新规划。当然这里头还得有家庭和孩子的存在。这样才算完美的人生范本呢。他们是这样认为的。
可黎砚回想吗?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做的每个决定都跟她的原生家庭若即若离,像只脚爪上绑了绳子的鸟,她能飞,但总被什么束缚在一定范围里,走不了多远就会被拉扯回来。
江大应该是她敢走的最远的地方了,哪怕是这样也要用江大的牌子更有分量来撑起几分理直气壮,塑造一个合理的缘由。其实她就是想要有一点距离可以喘一口气,不至于回到家鞋都没换就被赶出去跟不认识的人相亲。就这样而已。
所以她选了江大,可江大又真的好吗?其实江大的条款严苛她不是不知道,但她那会儿就觉得别人行那我也应该行的吧,总比被押去结婚来得好。她就这么草率地决定了。然后就开始了无休无止地狂奔。
做不完的调研和实验,写不完的论文,上不完的课,开不完的会,莫名其妙的行政工作,报不上的课题……太多了,人有多少精力能够用来分,劈成八瓣也做不完这么多的工作。
脑子每天都是被榨干的,一睁眼就是研究就是教学,一忙忙到三更半夜,有很长时间她一天都睡不到5个小时。困啊,当然困啊,可非升即走的大剑悬在头上,根本不敢停下来。于是她开始喝咖啡,一杯接一杯,强提起精力,超前消耗自己。
可如果努力就有用,做人也不会那么难了。国家级省级课题那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经费也是要争的,拼能耐拼关系也拼交际,她又凭什么呢。她那会儿才知道她导师有多强大,是怎么才能做到那样游刃有余、那样长袖善舞呢,她学了导师做学问的本事,却学不来别的。
搞不来课题就算了,跟同事跟领导处得也一般,待了四年没交到什么贴心的朋友,寡言少语地,连个说说心里话的人也没有。
她是个慢工出细活的性子,但这也就导致整体进度落后,每个节点都被约谈,一次一次地被提醒再不抓紧就来不及了。她急啊,她也急,越急越出不来成果。今年合约到期的那个青教达不成要求被劝退,那天吵得全楼层都听得到,院领导最后没脸没皮地说不走也行调你去当保安,那也算教职工。那个大哥气得一脚踹烂了院长办公室的门。黎砚回绝望地想,明年我也就是那样的下场。
同一个时间段,一边是她压力大得夜夜难眠,一边是她爸妈在催她找对象成家,话从好说歹说到恶语相加。她说她忙,她爸妈不明白有什么好忙的,她说非升即走,她爸就说现在的年轻人扛不住压力,他们还不是这么过来的。
黎砚回心说你那会儿不过是个硕士就搞到大学的教职了,怎么比?要不是你们垄断了学界,年轻一代至于苦成这样吗?说来说去说到最后就会变成,早叫你回海州啊,谁让你不听啊,不行就现在滚回来。
灰头土脸的滚回去,然后一辈子在他们面前直不起腰吗?抹掉自己的名字删除自我的存在,变成符号一样的黎永锋和张颂华的女儿吗?
一边是领导苦口婆心,小黎啊你努努力哦这样子要过不了了,另一边是父母的碎碎念,找对象啊,怎么还不找,你都三十多了!再外头一圈是同事之间说的闲话,你报上那个国家课题没,没报上啊没事还有下次,你几个了够了吗,嘘,听说谁谁找什么什么关系搞到什么了,还好我们还有时间。还有呢,多了去了,叹气也好可惜也好嘲弄也好讽刺也好,善意的恶意的,最后都会变成耳边挥之不去的嗡嗡声。
吵死了!闭嘴啊!
她好像被困在了一个黑暗的小房子里。她害怕极了恐慌极了,想要出去,四面冲撞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在黑暗里碰得头破血流。她是个废物,是个胆小鬼,她割舍不掉脚上缠的锁链,她贪图自己不该有的东西,所以这些都是惩罚对吗?是不是缩回到壳子里放弃挣扎更好些?是不是一开始就顺了父母的意才对?
她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
她坏掉了。
她将要被身后的深渊吞没了。
“你只有不到一年了,小黎啊,早做打算吧。”领导的话像是一道划破天际的箭,短暂地撕开了混沌,可后头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让她看见了彻底的绝望。她想,要不就算了吧,这样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读过的书根本救不了她。蝼蚁的挣扎不就像个笑话吗?
她在短暂的清醒里,想要去死。
可在走向死亡的路上,她再次遇见了她的光。
有些人是竹,脚底下是扎实的根,枝干是韧的,风雪会压弯她,却不能折断她。有些人是玉,干净通透,经得起雕琢,却骄傲性烈,会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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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番外一 (if线)向死求生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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