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兴十年，夏。
骠骑将军江尽忠面色严肃地匆匆走在宫道上，未穿甲胄，只着朝服，身后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的、束着马尾的少年。
少年同样面色严肃，与他父亲不同的是，他眉眼灵动，虽端正着表情，却无法遮掩那独属于少年人的活泼朝气，正悄悄打量着宫道周围的情状。
“江聿”，大步走在前面的男人突然低声喊道。
“儿子在”，被称作“江聿”的少年应道，“父亲，何事？”
江尽忠拧眉，低声嘱咐道：“你今日是第一次进宫，切记遵守规矩。这宫中诸多事物，你不要去沾。”
他顿了顿，用低得近乎于气声的音量补充道：“尤其是与皇子相关的事。”
江聿了然。
天兴帝正当壮年，膝下子嗣众多，却并未立皇太子，如今许多皇子羽翼渐丰，面对那空悬的高位，皆已是蠢蠢欲动。
将军府世代忠臣，“忠君爱国”这四个字是融入血脉的世传祖训，自然不会选择搅进夺嫡这趟浑水。
江聿收回思绪，低头应道：“是，儿子知道了。”
两人脚程极快，不一会儿就到了御书房前。
天兴帝的贴身大太监王福正等在门前，一见二人，当即笑呵呵的迎上来：“骠骑将军，江小将军，来的正好，陛下正等着二位呢。”
骠骑将军是江尽忠的官职，叫江聿“江小将军”则是因为他如今虽才十六，却已多次随父征战，攒下了不少军功，虽未被授官，私下里却也能当得起一声“小将军”。
面对王福的逢迎，江尽忠只一点头，便在通报过后迈步进了御书房。
江聿自然跟上。
天兴帝正当壮年，精神矍铄，长相周正俊朗，透着十足的严厉。此刻，他正微皱着眉头翻看桌案上的奏折。
江尽忠利落地携儿子行礼。
见到他二人，天兴帝皱着的眉头微微松开，笑着招呼道：“爱卿快快起身。”
他目光转向江聿，询问道：“这想必便是爱卿那少有所成的儿子了吧？”
江聿拱手行礼：“骠骑将军之子江聿，见过陛下。少有所成不敢当，不过随父亲上过战场，侥幸得以杀了几个敌人罢了。”
江尽忠也道：“陛下过誉。”
天兴帝大笑：“何必过谦？大兴朝有此等英才后继，乃是国之幸事。”
二人同时说道：“承蒙陛下厚爱，定不负所托。”
天兴帝挥挥手，对江聿说道：“叫王福陪你在皇宫里四处转转，朕同你父亲说说话。”
江聿心知后面的话题不是自己该参与的，应了一声“是”，行了一礼后便利落地退出去了。
他没让王福跟着，找了个小太监带路，便在皇宫里自得地闲逛起来。
江聿自幼胆子便大，不怕生人，到了陌生的地方也不会拘谨，即便是在皇宫中，他心中也是敬胜过畏。
小太监带着他将宫中四处认了认，江聿便提出要自己逛逛，挥退了小太监。
正值夏日，御花园中四处绿荫浓郁，池中的荷花开得娇艳，江聿自在的沐浴着阳光，行走在青石板上，欣赏着四周的美景。
小路拐角正临着御花园中凌波池的边缘处，地处偏僻，已是御花园的最边缘，按理来说应是人迹罕至，可江聿却凭借着过人的耳力，尚在小路中间便已听到了那处传来的骚动。
那动静听起来可不太友好，江聿加快脚步，转过拐角。
只见几个锦衣华服的少年正围成一圈，窃窃私语地嬉闹着，中间围着的，江聿隐约看见，似乎是个年龄更小更瘦弱的少年。
宫禁森严，能在这御花园中如此肆无忌惮的，想来也不过那几位皇子而已。
不过几个转念间，江聿已大约猜出了这几个人的身份，倒不知那孩子如何招惹了这群人，竟让他们下如此狠手。
他没有直接走过去，而是脚步一转，躲进了假石后。
这个距离已经能清楚的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何况对方可能是自信此处不会有人来，并未压低声音。
站在最中间的少年，看起来是这群人中为首的，看上去与江聿年岁相近，却十分的盛气凌人 。
他冲地上蜷缩着的少年说道：“像你这样的存在，简直是天家的耻辱。”
语气高傲，透着不屑。
随即，他指挥着身后的众人，说道：“把他给我扔进凌波池里去！”
江聿一惊，即便他已猜到这些人皇子的身份，也没料到他们真能如此罔顾律法人伦，天子脚下，也敢草jie人命。
其实哪里是罔顾律法人伦呢？天子脚下，权贵子弟尚且算不了几斤几两，能任人宰割的，又怎么能算是“人命”？
无非是北疆的风虽冷，却没吹凉过人心，才叫江聿把“人”看得这样重。
而池边，那些人倒确实有些迟疑。
其中一名偏瘦弱的皇子站出来说：“三皇兄，我们这样做是不是太过了？他毕竟也是皇子，若被父皇知道了，可是要挨责罚的。”
三皇子冷哼一声，说道：“怕什么？他生母不过是个被进献的蛮夷女人，血脉低贱，蠢钝不堪，又不受父皇重视，也敢与我们同称皇子？别说他死不了，便是今天真的死在这了，又与我们有何干系？”
三皇子说着，面上已经收起了方才尖锐的恶意，转而露出带着几分无辜的怨怼，又道：
“此处偏僻，池边绿苔久未清理，这家伙自己贪玩脚滑落水，怨得了谁？”
“况且…”三皇子脸上扯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以他的地位，宫中能不能有人发现他死了，都还不一定呢。”
“毕竟…自从他被国师判出了那种命格，这人人难保自身的宫中，哪还有人会接近他？”
这等宫中秘闻自然不是江聿能听闻过的，他云里雾里，只得继续观望。
其实现在最明智的选择应该是悄声退走，全当没见过这桩事。
但……
江聿看着那形容狼狈的孩子，脚下好像生了根。
我只看着他别丢了性命便可，江聿心想，以我的身手，只要不主动现身，便不会被人察觉到掺和了此事。
其他皇子被他这一番话说服，都有些动摇了。
三皇子不耐烦地道：“行了！没什么可担心的，快把他给我扔下去！”
三皇子中宫所出，又得皇上宠爱，眼下他似要发怒，其他皇子顿时不再犹豫。
“扑通”一声，那小少年被推入了水中。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出过声，也未曾挣扎过。
像是已经对这样的行为习以为常，并且感到麻木。
直到落入水中，人求生的本能才驱使着那个少年挣扎起来，想要浮出水面，却屡次被那群皇子摁了下去。
江聿看得心焦，却只能等到三皇子索然无味地带人离开后，才冲向了池边。
此时，那水中挣扎的动静已是微弱得几乎不可见了。
好在那少年落水的地方离池边并不远，凌波池内侧往下一尺处修了一层石阶，隐约能看见一只手死死扒在石阶边缘。
江聿毫不犹豫地趴下身伸出手，摸索着抓住了水中的少年已经冰冷的手，用力向着岸边一拉。
他本以为要费上好一番功夫，没想到手上抓着的人好似没有血肉般，轻飘飘的一拉就上了岸。
待将人拉到跟前，江聿才发现这孩子看上去竟不过十来岁。少年被折腾了一遭，丝毫力气都没有了，连呛咳声都是小而急促的。
江聿凭着经验帮着那少年将不小心吞咽进去的水都吐了出来，关切的问道：“你还好吧？现在感觉如何了？”
濒死的感觉让那少年惊惶不安，他像是没有听见江聿的问话，只是大口大口的喘着气，眼周红着，像是要哭。
江聿瞬间慌了神。
江小将军杀过敌见过血，自诩天不怕地不怕，却从来应付不了旁人的眼泪。
他只得掏出巾帕，擦着对方的头发和面颊上的水，柔声哄道：“莫哭莫哭，不若你先告诉我，你是何人？”
江聿将方才的闹剧看得清楚，自然知道这人的皇子身份，不过是为了减少些麻烦，装傻罢了。
许是因为呛了水，那少年不便说话，只是伸手抓住了江聿的手，在那温热的掌心上写下一个“炎”字。
江聿了然，这应该就是他的名字了。
李炎。
炎火灼灼，混秽不生。为他取了这个名字的人，想必很爱他吧，只可惜这样好的寓意没能在这少年身上应验。
江聿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只是他实在不熟悉宫中众皇子的身份，不知道李炎是第几位皇子。
他正要再详细询问一下李炎的情况，却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交谈声，似乎是江尽忠在探问他的去处。
江聿心下暗道不好，他虽不认得宫中众皇子，他爹想必却是认得的。若叫他看见自己如今和这个不知排行第几的皇子待在一处，回去定要将他腿都打断。
他急忙想抽回手，起身要走。不想李炎看着瘦弱，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牢牢的将他的手抓着不放。
若要硬掰开定会伤了李炎，江聿只得弯腰和他商量：“我爹寻我来了，可否请你先放手？”
李炎看上去仍有些恍惚，眼神对不上焦，近乎自言自语的低声喃喃道：“你…要走了么？”
嗓音嘶哑粗粝，语气无助又小心，听得江聿心头一颤。
不等他回答，李炎又说道：“别走…请你不要走…”
“求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江聿虽可怜他，却也知道自己今日所为已是过于出格了。
无奈之下，他只得扯下腰间的玉珏，塞进了李炎另一只空着的手中，对他说：“我现下真的有急事，不能陪着你在这里了。这玉珏你拿着，往后若是有需要，可以带它来找我。”
江聿弯下腰，直视着少年黯淡的眼，诚挚又明亮的目光好似火光一般：“我向你保证，只要你持有这玉珏，所求之事不伤天害理，不违背道义伦常，不论我身在何处，都一定会赶来帮你救你的。”
李炎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最终缓缓地松开了抓着他的手，转而用力的握紧了那玉珏。
江聿最后回头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这个地方。
他身后，御花园不见天日的角落里，方才还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少年顷刻换了一副冷硬木然的样子。
李炎全然不顾身上还在往下淌的水和遍布的伤痕，只是盯着江聿离开的方向，直到那个人的身影和声音俱消失在感官范围之内。
他低下头，将手中的玉珏举到眼前，仔细端详着。
不是什么特别好的玉，京中随处可见，倒是绳穗的编法十分特殊，应当是那人自己做的，样式简单不失大气。
看年岁似乎与李锦相近，应当是外臣之子，随父兄进宫来的。
听闻皇帝今日召了骠骑将军入宫，威风凛凛战功赫赫的大将军，宫中太监宫女们私下里早议论开了。
若他没记错，那骠骑将军，似乎姓江。
江尽忠的儿子么，想必也是位小将军了。
李炎心想。
见过血的人了，竟还这般天真又心软。
似乎是叫……
“江聿。”李炎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脸上神色仍是漠然的，翻手将那玉珏放进了里衣贴着胸口的内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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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道上，江聿跟在父亲身侧，嘴上应付着江尽忠的问话，心里却还在想刚刚的事情。
也不知道那小皇子如何了，虽是夏日，但看他身体不甚强健，不知道会不会起烧，若是真的染了风寒，不知道有没有药可吃……
出了宫坐上回府的马车，江尽忠突然出声：“聿儿。”
“父亲？”
“你今日遇到的人，以后不要再来往。”
江聿心里“咯噔”一下。
军营里相处起来的父子早形成了一套自己的默契，江聿偶尔胡闹江尽忠不会过多苛责，真犯了错却定是要被好好教训一番的。
但父讲理子懂事，这还是第一次，江尽忠在军令以外用这种语气同他说话。
江聿脸上露出一点不知所措。
江尽忠放缓了语气给他解释：“爹知道你性子善良，这没什么问题，但凡换个对象，今日的事，爹都必定要夸赞你一番。”
“但天家到底不同。”
“善心无罪，却可能招罪。今日你所为，往小了说是热心相助，往大了说，就是将军府勾连皇子。若被有心之人拿来大做文章，爹未必能护住你。”
江尽忠看着低下头的江聿。
“你今年也已经十六，不再是不知事的稚童。有些道理我本该早些教你，却总想着再晚些吧。”
人无再少年，江尽忠私心里，其实是想多护他两年的。
“但如今形势变了，朝局诡谲，边境未定，谁也不可能置身事外。”
“你从小心肠热，又有大志，这很好。”
“但比起功成名就，爹更希望你平平安安。”
“那些说到底是皇上的家事，我等臣子无权干涉，这一次便罢，以后不要再同十二皇子来往了。”
江聿低头应是。
他惊觉自己把一切都想的太简单了。
江小将军那时十六，却从来没见过那些后宅阴私、勾心斗角。他母亲早逝，父亲未曾续弦，府上不过十来个忠仆，另有父亲亲自选拔操练的百十来个护院，都是从北疆带回来的人，知根知底，忠心耿耿。
干净得不像是这尔虞我诈的京城里该有的。
他又自幼随父征战，长到如今也只吃过习武的苦，满是少年人的意气、热血与天真，一句夸赞便能教他高兴好些时日，从没想过权势斗争的残酷污浊。
父亲的话对于这个年纪的少年郎来说，分量并不比耳旁风重多少。
若非江尽忠察觉，又细细同他说了一番，只怕也意识不到自己今日所为可能产生多严重的后果。
他还送了一枚用了只北疆得见的系法的玉珏出去，虽无明显标识，却是把将军府也一并牵连了进去。
江聿自知闯了祸，不敢隐瞒，将玉珏的事一并说了。
江尽忠皱起眉，但还是劝慰道：“不必担忧，你先回府，为父稍后再进宫一趟，主动向皇上言明此事。”
马车还未行至金雀街，便又掉头往皇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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