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门未曾戴什么镯子,母亲忘记了吗?”聂元苇握住江云娥的手,仰脸看着她,眼神定定。
江云娥觑见她的神色,眼珠一转,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已然心领神会。于是柔柔笑了一声,“原是我忘了,你嫌那镯子颜色老气来着。”
聂元苇看着前方聂相宜的背影,灯火煌煌,只隐约可见她模糊的轮廓。她似乎并未有任何反应,好似未曾听见一般,只是自顾自地朝前走去。
廊腰缦回,一路月色灯火相伴,三人各怀心思,就这样都沉默了下来,只有惊蛰初始,偶尔虫鸣一声。
夜风带着微凉的寒气,聂相宜拢了拢衣服,直到行至院中的锦麟池时,她突然停下了脚步。
春日绿水,波色乍明,红鱼水中游曳。锦麟池便新置许多灯火,映照池水凌凌,为的便是夜观锦鳞的雅致。
聂相宜站在木桥之上,朝聂元苇招了招手,颊边笑意绽放,“元苇,你过来。”
她自回京之后,向来眼高于顶,甚是骄傲,极少露出这般笑靥,如同冰雪笑容,明艳动人。
聂元苇心头却突地一跳。
事出反常必有妖,她并不认为聂相宜有这般闲情雅致,想邀她夜观锦鲤。于是抬头看了身旁的江云娥一眼。
“过来呀!”聂相宜在灯火簇簇巧笑嫣然,“你在怕什么?”
聂元苇没有拒绝她的理由。
众目睽睽之下,她总不敢做什么的。聂元苇这样想着,便踏着步子上了鲤池木桥。
她礼数极是周到,“长姐,夜风寒凉,还是早些休息罢。”
“你再过来些。”聂相宜没回应她,依旧微笑着朝她招手。
聂元苇犹疑不定,且将步子又往前挪了一小步。
却不曾想她刚靠近些,聂相宜伸手便朝她伸了过来。她的动作极快,几乎不等聂元苇反应,便被她攥住了手腕。
“是你推的我吧。”聂相宜冷笑着问。
骤然间被她抓住手腕,聂元苇又惊又惧,却挣扎不过,手腕被她捏得生疼,当下便红了眼眶,“我不知长姐在说些什么。”
江云娥见两人拉扯起来,不由也惊了一跳,忙三两步上前,好言劝道:“相宜,你这样拉着元苇作何?快些放下,叫下人看见像什么样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聂相宜歪头看着她,清澈眼眸露出一丝无邪天真来,“那我放开她了?”
江云娥忙跟着点头。
聂相宜嘴角微微一扬,就着聂元苇的手腕狠狠往后一推,而后轻轻松开了手。
她嘴角灿烂的笑容露出几分恶劣颜色来,轻声笑言,“下去吧你!”
扑通——
她转脸看着惊怒的江云娥,笑容中带着故作不谙世事的惊恐与怯色,眨着眼睛,“是母亲叫我放的手呀!”
说罢再不管身后江云娥的怒目与奴仆们兵荒马乱的脚步,转身欢快离去。她桃粉的裙角在夜风中翩跹起轻快的弧度,恰如春水池中一尾漂亮的锦鳞。
聂元苇被她推得落了水,又兼之夜风寒凉,当即便发了风寒。惹得江云娥心疼不已,梨花带雨地朝找了永宜侯聂正青哭诉。
“侯爷,相宜这孩子实难教养。光是脾性大些便也罢了,到底是安西大将军教养出来的孩子,我们哪敢置喙。只是如今她愈发蛮横,一个不妨便能将元苇推进水里。日后又该将如何啊。”
聂正青端坐于屋内,身形高大挺阔,眉宇间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俊朗。只是肚腹便便,容色惫懒,已然沾了浑浊酒色财气。
他听得江云娥哭诉,微微敛眉,先是斥了一声,“相宜怎得这般不讲理?”
而后又听得他犹疑道:“会不会是起了什么争执?亦或是玩闹中不小心推了一把?”
“元苇的性子侯爷还不清楚?她素来温柔,何曾与人红过脸?”江云娥捏着绢子一边拭泪一边摇头,“在场奴仆众多,皆是眼睁睁看着,相宜不由分说推了元苇一把。”
聂正青拧着眉看着一眼病榻上苍白的聂元苇,亦有心疼之意,凝眸不语。
江云娥觑了一眼他的神色,又犹犹豫豫说道:“听说今日在薛府,相宜便已经推了裴六姑娘落水,还是三殿下作保,才替她遮掩了下来。相宜总是这样,可怎生是好。”
一听裴家,聂正青不由得眼皮一跳。这些清流世家在朝中颇具名望,哪里是他们这恐有虚爵的永宜侯府能惹得起的。
想及此,他不由得面上生了几分怒色,“竟这般无法无天!这些年她当真是被宠坏了!叫相宜继续去祠堂跪着!没得让旁人觉得我聂正青连女儿也不会管教!”
“侯爷,恐怕不妥。”不曾想江云娥却温言劝他一声,“相宜前些日子就已经跪过几日祠堂了,侯爷虽是教女有方,可若传到安西大将军耳朵里,难免心疼外孙女。”
她这般话语,反倒是激将一般。聂正青眉头紧皱起来,面上已生了几分不耐之意,“本侯难道教训个女儿还不行了?相宜这般任性,到底是安西大将军太过纵容之缘故!”
“元苇到底不比相宜身份金贵,有安西大将军宠着护着,受些委屈也无妨。”江云娥捏着绢子压一压眼泪,“只是相宜如今到底大了,这般骄纵,传出去可怎么议亲啊。”
这话让聂正青沉了脸。
永宜侯府不济,府中男丁又还小。唯一的助力便是盼着两个及笄的女儿能嫁得好夫婿,也好帮衬一二。
他思索片刻,不耐地拧眉沉声道:“你去为她找个教养嬷嬷,教她规矩,这些日子不许她出门!没得再生了事端,惹人非议!”
直到聂正青离开,江云娥这才拭了颊边的泪,缓缓被身边的嬷嬷扶着坐下。
她饮一口热茶,悠悠吩咐道:“芳瑞,去给大姑娘找个教养嬷嬷。”
“是。”嬷嬷讨笑着看她,“夫人真是贤德,大姑娘三番两次冲撞夫人,甚是无礼,夫人还这般好心为她。”
“那是自然。”江云娥放下手中的茶盏,一派苦心之色,“做母亲的,总是要为孩子考虑的。按着聂相宜的性子,连我也不曾放在眼里,此刻若是不好好磋磨一番,日后嫁做人妇,岂非由着婆家笑话?”
她手中轻轻拨弄着茶盏,“前日里不过是元苇想要她那套红玉头面,她竟也敢大闹一通,差点划了元苇的脸。做姐妹的同气连枝,一套头面也这般吝啬。侯爷罚她跪祠堂,她还不服气。”
芳瑞只在一旁陪着笑脸,“大姑娘身份金贵,自然气盛。夫人好好教她便是了,若是把她性子磋磨得圆和了,只怕侯爷还要夸夫人贤德呢。”
“那是自然。既然要找嬷嬷,便给她找个好的,不然怎对得起我这贤良名声?”江云娥想了想,“你明日里拿着手令去一趟宫里,求贵妃身边的梅姑姑,在宫里给她找个教养嬷嬷,好好教一教她规矩。”
芳瑞有些迟疑,“宫里的嬷嬷……会不会太抬举她了?”
“你且不信,聂相宜那性子,只怕嬷嬷越是教她,她越来劲了呢。”江云娥扬着唇,声音轻快,“尽由着她闹大些也好,坏了名声嫁不出去,自己便灰溜溜回鄯州去了。”
“夫人贤良。”
这厢聂相宜原以为她推了聂元苇一把,又要叫她跪祠堂了。
前些日子便是如此,聂元苇看上了她那套红玉头面,撺掇着江云娥来她院中讨要。
那红玉头面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她自然不肯让了旁人。一时争执,她气得摔了杯盏,溅起的瓷片差点划了聂元苇的脸。
江云娥当即便气晕了过去,聂元苇也是梨花带雨地哭个不停,倒像是谁委屈了她们似的。
等得聂正青回府,聂相宜还来不及辩驳,便被罚跪了祠堂。
然而令聂相宜没想到的是,这次来的不是祠堂的管家,而是一个面容严肃的嬷嬷。
这嬷嬷看起来三四十的年纪,容长脸上有些浅淡的皱纹,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眸色十分锐利。
“乌姑姑是宫里的老嬷嬷,规矩极好,夫人特地为姑娘请的。”芳瑞将人带到聂相宜的晴方院,讨笑着说道,“想由乌姑姑教大姑娘规矩,定是不出差错的。”
那乌姑姑板着脸,朝聂相宜行礼,“老身乌凡,见过聂大姑娘。”
声音不大不小,带着十足的严肃与刻板。
自此,聂相宜被拘在了晴方院。乌姑姑每日辰时来酉时走,手执一条细长竹篾,如唐僧一边给她念规矩。
什么家族荣辱,什么同气连枝,听得聂相宜简直头疼不已。
不仅如此,整日里还要抚琴对弈、作画篆香,没个空闲。
就连她偶尔得闲,逗弄自己的小猫雪墨,乌姑姑也会板着脸训她,“玩物丧志!”
害得雪墨看见乌姑姑就逃。
终于,在乌姑姑拿着竹条指正聂相宜不该整日与小猫玩闹时,聂相宜的火气终于被燎了个彻底。
她一把抢过乌姑姑的竹条掰成两半,扔了出去,“烦死了!整日里念紧箍咒一般!什么破规矩!饭不让人好好吃!玩也不让人好好玩!我不学了!”
乌姑姑在宫里,到底有几分资历,自然有些自恃身份。向来世家请她去做教养嬷嬷,大多也是教习琴棋书画等雅好,哪见过像聂相宜这般毫无体统的姑娘。
她皱眉斥道:“天底下哪有这般的姑娘!但凡世家贵女!说话需轻声细语,和颜悦色!这些微末规矩,本是不需我来教的!”
聂相宜背着她做了个鬼脸,心说那你便别教啊。
只是她到底没将这话说出来,怕把这乌姑姑给气个好歹。
一番折腾到酉时,乌姑姑这才忿忿离去。
聂相宜探着头望了一眼她的背影,朝身边的丫鬟含絮挤了挤眼睛,眸中带着点点兴奋之意,“含絮,她走了!”
她接连被拘在院子里好几日了,简直要被闷坏了。心下早已打定了主意,今日要出去转转。
“姑娘,老爷交代不许您出院子。眼下咱们晴方院门口有人看着呢。”含絮附在她耳边小声提醒道。
聂相宜不屑“嘁”了一声。
一刻钟后,她麻溜从墙头翻了下来,骄傲地仰着头,“这小小院墙还能困住我不成?”
说着她转脸看向含絮,眸色熠熠,“咱们去神策司!”
前两次见谢知,不是人太多就是出了事端,她总没找到机会问他。
今日她打定了主意,要去神策司问一问谢知,还记不记得她。
此时夕阳正好,暮色渐渐,霞光映天,金缕蔓延,洒在青黑檐瓦之上,带着初春微凉的气息。
神策司离皇宫并不远,飞檐反宇皆是如浓墨般严肃的漆黑。一眼望去,恍如一只安静蛰伏在皇宫附近的一头巨兽,无端叫人觉得压抑。
谢知从神策司的书房走出,他总如松竹玉石,今日着一身绯色官服,更衬得他面如冠玉。此刻他顺着献献飞檐望去,正是夕阳晃眼。
“殿下!”
一声轻快的女声低低地唤他。
神策司并无女子,站于谢知身旁的神策卫即刻警觉,“什么人!”
漆黑的院墙露出十只素白的手指,而后鬼鬼祟祟顶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一双清澈的眼睛亮似星辰。
那双眼见一瞧见谢知,瞬间弯成了月牙,“找到你了!”
谢知看着她撑着手,轻巧地翻上院墙,坐在高大肃穆的院墙之上,轻晃脚尖。
少女今日一身鹅黄绣玉兰的长裙,她似乎很喜欢这般明艳活泼的颜色,夕阳金灿灿的余晖洒在她的身上,与周围黑沉沉的颜色格格不入。
而她只是歪着头看向他,笑眼弯弯。
“殿下,你还记得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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