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风、黄沙,一人、一马。
马儿毛骨殊众,筋肉遒劲,是匹难得良驹,可惜已经精疲力竭。它走走停停,前蹄刨地,低头欲饮。
马上骑士仅配两把短刀,像是一名斥候,马鞍下侧坠有一小小鸽笼。
他二十出头的年纪,长得一副机敏相貌,嘴角皴裂、皮肤黝黑,浑身挂满沙砾,挥鞭的手臂近乎无力,只有那一双眼眸还剩些许神彩。
就快到了……
大风卷着沙子,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翻过一座高耸的沙丘,眼前忽然宽阔起来,连风也小了些。
沙丘这一边,星罗棋布、气势如虹:是一幢幢营帐铺陈开来,一眼望去难以计数。
若是有心人粗粗一算,可知营地如此规模,至少也有十万将士。
日将西沉,只听得击鼓声后,又是一叠号角吹毕。
军营里,都是血性男儿,练兵之余,围坐打趣、放声玩闹都是寻常,只要不借着酒劲闹事,不大打出手,便称得上一句军纪优良。
然而在这一日之中最困顿、最饥渴难耐的时间里,军中却鸦雀无声,寂静一片。
管中窥豹,可知主帅治军严明。
不多时,隐约看见数缕炊烟袅袅升起,营地内人头攒动,却如蚁群般井然有序。
马上这人喜极,双腿狠狠地夹着马腹,可怜的马儿吭哧吭哧地拼命往前又奔了半里。
他焦急万分,还未至营门前便翻身下马。
长时间的骑马赶路,双腿绵软发麻,站也站不稳,直接瘫坐在地。
他张大了嘴巴,想喊出声来,可喉咙不听使唤,如漏气的风箱一般嘶哑。
马儿卧倒在地,瘫坐着的人更是浑身都灰扑扑的,好在哨兵眼力不错,很快发现了他。
待看清来人装束,哨兵赶忙召唤伙伴士兵奔将过来。
“柳副将!您可算回来了!将军一直候着呢!”哨兵喜得喊出声来。
“……水。”这位副将咽了半天唾沫,终于憋出一个喑哑的字。
哨兵赶忙解下随身水壶递给他,他一仰脖子饮尽。动作十分急切,水倒半滴没漏。
喝罢,他吃力地扯着破锣嗓子笑骂道:“兔……崽子,没点......眼力见儿,还不快……禀告去!”
哨兵应了一声,转身向主帐跑去,其余几人连背带搀地把他往营内挪。
才进了营地,还未靠近帅帐,只听一人朗声唤道:
“柳泰!”
柳泰赶忙甩开搀扶他的小兵,颤颤巍巍地行了个不算标准的军礼:“参见将军!......末将回来了!”
沙哑的声音彷佛带点哭腔。
主帅身形高大,着一身软甲,他大步流星,还未近前,一双朗目先声夺人,眸中的光芒比上方那对飒爽的剑眉还要锋利。
他身边簇拥着的几位副将,人人满脸喜色。
主帅眼里满是欣然,一把托住柳泰臂膊将他扶起,关心道:“可有受伤?”
“托您的福......倒没受什么伤。不过,昨夜风紧,吃了些沙子……又差点迷路……”
柳泰缓慢地说着,说罢嘿嘿一笑,笑声像鸭子一样。
他咽了几口唾沫,一边将手伸进贴身软甲内,从汗衣的里衬上小心地取下一小卷白绢,呈了上去。
“这两日连着吹风沙,笼里鸽子受不住,被吹死了......末将只好快马加鞭,还是有些误了,请您责罚!”
将军接过帛卷一摆手:“这样的场面话还说什么,平安回来就好。快进我帐内细细报来。来人,打些水送来帐内,再送些好克化的吃食过来。”
旁边小卒应声退下,朝最近的火头营走去。
***
临近饭时,火头营可谓热火朝天。伙夫们劈柴烧火,卸粮烧水,个个满头大汗。
这里专管大小副将、参将等军官的日常伙食,普通士兵则需自己埋锅造饭。
管灶的是一名百户,与掌厨的一位大娘李氏是表姐弟。饭时忙碌,底下的小兵难免忙中出错,让这二人发起火来,扭曲的面孔可谓如出一辙。
不过,厨娘白些,百户黑些,于是兵士们戏称二人为“黑白双煞”。
黑煞此时正在发威,斥责一名偷懒的伙夫,白煞则在一口能把她的肥壮身体装得进去的大锅前吃力地搅动着。
听到帅帐的小卒问她又要水又要粮,她抹了把汗,怒道:“真是水急了捉鱼、风紧了扯帆!自己去取,忙着呢!”
小卒苦着脸,“可是国公爷他……”
“大小将军等着吃饭,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我说了要什么你自己找,我没空!”
小卒傻了眼,心想,这地方我又不熟,如何知道去哪里寻呐?只是此时环顾四下,没个闲人,想问一句都不好搭话。
他正着急,只听角落里一个珠圆玉润的声音道:
“我来帮你吧。”
他如蒙大赦,转向那人感激道:“还是小魏哥心慈人善,多谢你!”
李大娘一听,手上的活都停了,柳眉...不,剑眉倒竖:“不许去!这等杂事有什么可干的?在我身边好好待着罢,一会子该盛饭了。”
“这点小事算什么,不过送点东西罢了。”
说话人含笑走出,身形细瘦,虽然只着步兵服,却不像寻常士兵般不修边幅。袖口、腰带处连个毛刺都没有,很是整洁。
他眉毛粗黑,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年纪,还没长开,脸颊稍稍起皮,不掩白净,是个没怎么经过风吹日晒的。
东西取罢,小卒着急忙慌提起水桶走了,他随即端起托盘跟了上去,把李大娘担心的目光甩在了身后。
***
二人行至帐外,小卒高声通禀:“禀告将军,水和干粮送来了。”
魏二此时暗暗后悔,本以为只是在帐外递交,原来竟要进帐内么?
后悔也来不及了,帐内朗声答道:“进来。”
——听得此声,魏二一怔。
此次大漠行军征战外狄,挂帅者应是御封征虏大将军、上柱国、英国公,算年岁已年近耄耋,怎得声音如此年轻?难不成,是哪个得宠的副将越级应声?……不不,英国公的军纪下,怎会如此无礼?
在这军中三个多月,魏二亲眼看到一兵一卒尽皆安分守己,断断不可能有副将僭越答话。
来不及细想,帐内士兵已撩起帐门。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小卒缓步进帐,低头敛气,不敢擅动。
只听刚才的声音道:“先伺候柳千户洗把脸……看看,鼻子里都是沙子。”
小卒应了声是,提了水桶过去。
军营里讲究不多,说是伺候,也只是把水舀到盆里,再递上一方布帕罢了。
柳泰此时的精神稍有恢复,又饮足了水,他接过帕子,向公爷道声失礼,便开始净脸。
才一遍洗毕,水已浑浊不堪,小卒赶忙换了新水上去,柳泰却心疼起来,不愿再洗,低声吩咐小卒记得用刚才那盆洗脸水去饮马。
主帅那边正端详柳泰带回来的丝帛,余光一扫,忽然察觉到了生人,冷不丁问道:“你是何人?”
他这一问,引得帐内大小将军七八人、连同侍卫与小兵数人,全都抬眼望来,个个目光炯炯如炬。
魏二没料到,自己不起眼地小心缩在帐边,大气也不敢出,竟然还能被注意到。被这么多人看着,来不及感叹主帅敏锐,一时呆住了。
“禀告将军,他是厨营李大娘的干儿子,姓魏,在家排行老二,属下们都叫他魏二……他第一次随军,平时怕生,年纪又小,只会烧火造饭,不太出来走动,您可能看着眼生些……”
这小卒倒是个热心又机灵的,见魏二呆住,赶忙帮他解围。
“谁问你了?多嘴。”
上面冷眼一扫,吓得小卒赶紧跪下告罪。魏二很快回过神来,见状也扑通跪下:他头快低到肚皮,肩膀微微打颤,身量又细,看起来着实胆小又可怜,是个上不得台面的新兵蛋子。
“出去。”见状,主帅不耐烦地挥手打发了他们,复看向手中帛卷。
二人退出帐外,小卒长吁一口气:“还好,将军没有怪罪,定是因为柳千户才刚回来,有军情要事相商。小魏哥,咱们还算走运。”
“今日真是多谢你替我解围了。”魏二施施然抬头,举止疏阔大方,哪还有方才那股唯唯诺诺之感,眉宇间不见半分害怕与胆怯。
“是我先劳烦你帮忙,才有了这么一出。说几句话算什么。你被将军气势吓到了吧?莫怕莫怕,将军看似严厉,实际宽和。从不无故责打兵士,赏罚分明,不必担心。只要当下不追究,此等小事就算揭过了。”
“那就好,“魏二随口应着,又不动声色说道:“确实被吓到了,我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大的官呢。不过将军看上去十分年轻,我听说,将军是国公爷,国公爷那么厉害,每年的俸禄多得很吧?”
“什么俸不俸禄的,将军为国征战,爵位是才承袭的,跟京中那些坐吃朝廷几十年的老爷们可不一样。好了,你快些回去,别让李大娘又来寻我麻烦……”说着向马棚走去。
小卒走后,魏二慢悠悠地荡回炊事营里。才承袭?到底是哪位公子年纪轻轻地就袭了杜老公爷的爵位,真是好大的本事。
正思索着,忽然老远听见李大娘吼到:“快点走!你当这是灯市街呢!仔细一会梆子响了被当成细作抓起来!”
魏二听到,赶紧应了一声。一时却又感慨万千。
灯市街……好遥远的字眼。
是建昭元年吧?上元节那晚,跟兄长在灯市街看灯……
才过去四年吗?
然而那时的记忆已经像一场梦,渐渐地模糊起来了。
自己当时穿着什么衣服?逛了什么铺面?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兄长围着自己送他的塞北雪狐毛风领,那毛领溜光水滑,映着烟火街灯,甚是好看。
兄长怕冷,自己专门派人寻了半年才终于寻到的好料子,又请了府里最好的绣娘,密缝五日赶制出来的。
忽然一股寒意随着夜晚的冷风袭来,魏二紧了紧衣领,粗硬的兵士服蹭着他颈侧细嫩的皮肤,让他从回忆里一下子清醒过来。
是啊,他苦笑着想,现在哪里还有什么狐狸毛围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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