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皇后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她不曾亲口说支持江书鸿对萧应婳的安排,却也没有拒绝。
也许是心下实在难安,便想给自己找事情做,沈皇后一改往日朴素勤俭的贤后作派,搜刮出不少好东西。
叫人赶制了几件金丝软甲,用的是西域贡金混着天蚕丝,甲身轻薄如绢,刀箭难透。
萧应婳哭笑不得:“这样的软甲,一件不就够了吗?”
沈皇后神情肃穆:“破了能换。”
萧应婳:“母后,若是连这软甲都破到不能穿了,儿臣可能就不必换了……”
“休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沈皇后瞪了她一眼,又叫琼琚拿出个青玉盒,“是得有备无患。这是小盒子装的,你收在身上,另有十余颗装在大盒子里,也一并带去。”
萧应婳接过盒子,里头装着颗浑圆的丹药,足有荔枝大小。
“这丹药以麝香、血竭、百年人参合制,含服可吊命续气呢。”琼琚在一旁解释道。
又呈上特制的金嵌玉八卦盘,指针永远指向京城方向。
萧应婳:……母后这是担心我找不到回家的路吗?
各样其他琐碎事物,皇后更是准备得样样俱全。
忙里忙外操心的同时,沈皇后还开始了斋戒,又于太庙焚香,亲手抄写了《北斗延生经》,求了符折成如意结,塞入鎏金累丝香囊中,内衬还缝着一缕皇后发丝。
“它会保公主得胜归来的。”太祝在旁劝慰道。
“本宫不求此役输赢,只求她平安回来。”沈皇后闻言,轻声回应道。
她仍是双目紧闭,双手合十,已跪了半个时辰。
另一头,江书鸿也有了打算。
原本准备叫萧应婳先去哥哥江书祺处,适应适应军中生活,然而从京城到北疆,再从北疆到东瀛,哪怕只呆一月,总耗时也要四五月。
四五个月,已足够局势发生不可控的变动。
最重要的是,她并不确定四五个月后的皇帝还是不是自己。
迟则生变,在这身体中行使皇帝的权力的日子,时时刻刻都要珍惜。
既然沈清溪自请领兵,正好可与萧应婳共赴东瀛,先代她领军,待萧应婳稍作适应,再还权于她。
若是旁人,江书鸿会担忧天高皇帝远,公主被架空;然而沈清溪是萧应婳的亲舅舅,为了她不远嫁和亲,自愿去生死一线的战场,想必也真的心疼这个外甥女,架空夺权的可能性就小了许多。
只要没有夺权的念头,就算是出于担忧和爱护,对萧应婳有所限制,江书鸿也能放心。
她相信在那样的局面下,萧应婳能证明自己。
于是接连下了两道旨意,一道在明:
“敕封皇长女为凤威大将军,统东南三军;特命御林军郎将沈氏为行军总管,辅佐军事。凤驾亲征,如朕亲临,凡怠慢者,以犯上论。”
另一道在暗,是给沈清溪的密旨:
“一月为限,渐次放权,若公主可独当一面,尔即改任粮草督运。”
前者一经颁布,朝堂又是哗然。
次日早朝,江书鸿果然迎来了预料之中的局面。
“公主深居宫中,未习战阵,如何能敌东瀛悍匪?倘若战败,非但损兵折将,更辱国威!臣请陛下另遣良将,莫要将社稷当儿戏!”
兵部尚书王大人当先陈奏,这个往日总在和稀泥的角色,竟难得露出一副凛然之态。
这样的担忧其实不无道理,萧应婳确实没有行军打仗的经验,事关国土战事,群臣难免有顾虑。
江书鸿也就耐心劝慰道:“爱卿不必担忧,公主去岁春猎一箭射落双雕,各位都亲眼所见,其余在场的少年儿郎,无一能夺其锋芒,公主的骑射功夫有目共睹。”
“至于战阵之事,诸位不妨听魏大人如何分说。”
左羽林将军魏大人,正是宗室子弟的骑射教习,也是萧应婳小时候与萧应钧偷听的夫子谈话中,“瞧她比谁都更有能耐”的那位。
魏大人上前一步,拱手道:“回皇上,臣忝列宫中骑射教习十余载,所见各宗室子弟,排兵布阵的天赋皆不如公主。”
“公主所读兵书、所研战阵,时常令老臣汗颜;每每谈兵演练,总能脱颖而出,无人可掠其锋芒。”
“臣愚见,公主虽一介女流、年岁稍幼,却足以统率军队!”
魏氏字正腔圆,声若洪钟,眼中似有光彩迸现。
虽然不知道皇上为何突然对公主信任至此,他却是群臣中最欢欣鼓舞的。
萧应婳是他最骄傲的徒弟,他亲眼看着她从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女将军,这是他亲手培育出的参天大树,而非插在瓷瓶中的一丛娇花。
如今她能去征战沙场,将她在他面前展现出的锐气用在该用的地方,而非嫁入内宅,困于方寸之间,他才觉得自己真的教得有意义。
江书鸿满意点头。萧应婳所言不错,这魏老头果然没让她失望。
“如此,诸位对公主可堪重任与否,还有异议吗?”
群臣面面相觑,已有新的大臣出列:
“陛下,自古阴阳有序,男主外、女主内,公主金枝玉叶,岂可披甲执锐,与粗鄙武夫同列?”
如同打响一个号角,同类的声音顿时四起。
“若让女子领军,非但军心涣散,更恐天下讥讽我朝无人,竟需闺阁之流上阵!”
“《礼记》有云: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内言不出,外言不入。若破此例,礼崩乐坏,国将不国啊!”
江书鸿有些厌倦了。
她好像已经摸清了规律,这个世界对待“女人不能……”一事,是有一套成体系的话语的。
他们会先说,你不可以,你做不到,你的禀赋与天性使你不适合做这些,你会把一切事情搞砸,以至于带来不可估量的后果。
如果一个女人证明了她可以做到,他们就会来到下一层。
他们会接着说,你如此美丽却如此娇弱,你是最值得保护的一朵小花,你理应退至我身后,生活在我的保护之中,我将为你遮风挡雨。
如果那个女人坚持要自己出去见识风雨,他们就会退到底线。
他们会振振有词,说这不合规矩,这违背祖宗,这倒反天罡。
但江书鸿知道,这是他们无话可说时,最后的负隅顽抗。
她不准备再说服他们了。
人心中有顽石,是他们自己的可悲,她没必要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去教化冥顽不灵的灵魂。
她神情转冷,重重一拍御案。
“这是朕的女儿,还是你们的?她金枝玉叶与否,能不能与粗野武夫为伍,是朕说了算,还是你们说了算?”
都不是的。她在心里轻轻道,谁说了都不算,只有萧应婳自己说了算。
“女子领军,众士兵心里到底服不服,是她能不能做到说了算,还是你们说了算?”
“朕心意已决,诸位不必再议!”
朝堂上迎来数年未有之静谧。
皇帝专断而不愿听劝,群臣激愤而不敢言怒,两者之间形成一股无声的对抗氛围,在落针可闻的大殿里弥漫。
打破这种骇人的安静的,是德高望重的当朝重臣、事件中心人物萧应婳的亲外祖父,尚书令沈大人。
“沈家长子沈清溪,必不负皇上所托,尽心辅佐公主。”
“皇上自有考量,臣等遵旨。”
沈大人政绩显赫、门生无数,在朝堂上有一呼百应的地位;况且此事事关亲外孙女,他尚且没有意见,外人如何置喙?
如今皇上心意已决,有沈大人带头给了这个台阶,顺着下来也未尝不可,否则触怒圣颜,只怕官身不保。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朝中过半大臣终于跟着应了。
“臣等遵旨!”
江书鸿目的达成,心情却并没有变好。
她察觉到,众人态度的转变来源于皇权的压制和沈氏的带领,而非心服口服。
路漫漫其修远兮。
……
尽管沈皇后千不舍万不舍,尽管朝中私下里仍议论纷纷,萧应婳出发的日子还是到了。
钦天监测算的良辰吉日,萧应婳勒马立于城门前,一身玄色窄袖戎装,再无半点珠翠累赘。
晨风掠过她高束的马尾,发尾猎猎扬起。未施脂粉的面庞被铁甲冷光映得愈发锐利,眉峰如剑,眸似寒星。
“母后莫要担心,待儿臣打了胜仗,给您带东瀛最大的珍珠回来!”
萧应婳尽力做出一副轻快的模样,试图安抚沈皇后写在脸上的忧心。
沈皇后又想嗔怪她莫要如此轻率大意,又不舍得在分离前夕还对女儿说出扫兴的话,嗫嚅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江书鸿在袖子的遮掩下,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掌心,牢牢握住。
她的掌心因常年批改奏折,有些粗粝,温暖而有力量。
另一只手拍了拍萧应婳的肩,直直盯着她的眼睛:
“去吧,我知道你能做到。”
她没有说“朕知道”,萧景明或许会心有疑虑,她江书鸿却愿意完全相信萧应婳。
两人眼神对视,露出一个只有彼此会意的笑。
萧应婳不再犹豫,朝沈皇后深深一拜,而后转身纵马,朝军队前列飞驰而去。
江书鸿与沈皇后相携伫立,远远望着萧应婳不曾回头的背影。
她意气灼灼,似燎原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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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顽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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