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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百鬼夜行(八)

走廊上灯笼高挂,香艳浓雾。来往宾客众多,男男女女,姑娘们周身香气弥漫,正同公子哥**打骂,笑得合不拢嘴。

“诶呦!此处怎得坐了个人?险些叫我绊倒!”,姑娘发出惊骇的声音,她本是要下楼去,谁料楼梯口坐着一个小侍女。侍女缩在光照不见的角落,一动不动,木讷地像座石墩。

陆柍闻声将头抬起,等看清来人的脸,又失落地低下头。这位姑娘名叫连翘,连翘见她这般模样,倒也没责怪她,而是好心询问起来:“你可是今日身子不舒服,这才在楼梯口坐一会?此处来往人多,你若是真的难受,不如去我房内坐一会?我房内好吃的可多了。”

连翘见她依旧不动,走廊处又有几人向着这处走来,便直接将陆柍拉起来:“我拉你起身是为你好,你在此处坐着,若是绊倒客人,让客人受伤,你的小命怕是不保。”

连翘将陆柍拉进房间,嘴里还在不停念叨:“我刚来时,也是你这般失魂的模样,几次三番想寻死,我方才瞧见你,便想起了从前的自己,这才把你带回来。若是你家主子待会寻你,我替你说话,她不会惩罚你的。”

“荷叶,你拿着这些钱,去柳娘处帮我要些糕点过来。”连翘开口,她的侍女荷叶便推门出去,房内只留了陆柍同她两人,她笑盈盈道:“你若是有烦心事,不如同我讲,我这个人,号称揽月楼小太阳,没人出我厢房是哭着出去的,保准是笑的。”

陆柍喉咙发干,发不出声音。她此刻所有的情绪都卡在喉咙处,如烈火焚烧般,凶猛而又剧烈,可偏偏脸色淡如水,只有眼睛里含着尽力掩盖的忧伤。她方才跑了许久,想见到牡丹,可她跑遍整座楼都没见着牡丹的身影。恰好,鬼影子来了,她便坐下,在楼梯处等牡丹。

“你可是不会说话?”连翘的话带着疑惑和惋惜。

陆柍的手紧紧拽住自己的衣服,她吞了几下口水,然后猛地抬头,对上连翘的视线:“姑娘,你可认识一个叫陆林的人?”

连翘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你是说……陆林?”

陆柍点头:“是,我……找她有些事……”

连翘放在桌上的手突然就握住了,她身子坐的绷直,不知在想些什么。陆柍见状身子前倾,握住了连翘的手:“可是陆林带你进来的?”

连翘被她这动作引得尖叫:“你……你怎么会同陆林……相似?”

事实上,陆柍同陆林长得并不相似,她们二人在沈府多年,也无人猜测二人是亲姐妹。可是,连翘为何会如此说呢?陆柍心头一震,还欲说些什么,连翘却下了逐客令:“你不要再说了,你快出去!”

连翘激动地将人推出门,恰好同荷叶撞在一处,将荷叶手中的糕点撞翻在地,碎成泥状。

“姑娘,你怎么了?”荷叶心疼地询问连翘,又带着怒气瞪了陆柍一眼:“你将我家姑娘怎么了?我家姑娘好好的一个人,从未有过今日这般模样?若是我家姑娘受到惊吓,我定是要去柳娘处告状!”

话毕,荷叶扶着连翘进门。门口人来人往,纵情娱乐,无人在意口角之事。

陆柍将门口散落的糕点悉数清理,然后麻木地离去。她的脑子乱成一团,不知该从何想起。方才那盘点心中有她喜欢的桂花糕,陆林经常买给她吃,可桂花糕碎了,陆林碎了,她也碎了。

她好像一点也不了解陆林,做的是何事?去了何处?一概不知。有关陆林的事,大都是从他人嘴里听来的,陆林从来不会主动同她提起。她只是被困在小小的浣衣房内,每日期待陆林到来。

“阿姐,为何不能让府里的人知晓我们姐妹的身份?”

“柍柍,这是府里的规矩,老爷不喜一家两姐妹进来服侍,所以我们要瞒着她们。”

“阿姐,你为何总是半夜过来寻我呢?半夜我困”

“我白日太忙了,只有晚上有时间,柍柍应当不会怪我吧?”

“当然不会,阿姐白日忙,晚上我才能吃到桂花糕啊!”

“阿姐,你如今是沈老爷身边的大红人,可否提点提点我,我不想在扫庭院了。”

“好,那我替你寻过一个差事,就去内院洗衣!可好?这活无人照看,最适合你偷懒了!”

“阿姐,我们离开沈府好不好?我不想晚上去小姐院内绣花了。”

“好!待我赚够银两,我们就离开,你且先忍耐忍耐。”

“阿姐,你好久没来看我了,你在老爷身边忙些什么呢?”

“我同老爷去江陵了,去给老大人庆寿。”

六月上,夜晚,陆柍最后一次见陆林。那日陆林是哭着进来的,房内没点灯,陆柍瞧不清她的表情,只知晓陆林很伤心,她便也跟着伤心,两人痛苦一场。临走前,陆林叫她好好保重,大抵是知晓自己活不久了。

陆柍又坐回在原先的角落,背靠着墙,脑中闪过陆林的种种怪异举动,一边想一边无声落泪。原来,徐大人方才沉重的表情是这般意味啊,她的阿姐,可能不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可能会欺骗他人,伤害他人。

她拿手帕擦去泪,想着,会不会阿姐是被逼迫的,不得已才伤害他人呢?也许方才的那个姑娘也是被蒙在鼓里,不知真相的呢?

可是,若不是,这可怎么办呢?

楼下大堂的歌舞换了一拨又一拨,陆柍眼睛哭得眼睛干涩,才起身回去。待回到牡丹房内,阿芙同姚颂已不见,牡丹倒是回来了。牡丹见她两行泪痕,问她为何哭,陆柍小声回了句想家,便一个人闷闷地在小床上睡下。

她能听见背后牡丹叹气的声音,但她不敢起身询问什么了,她怕牡丹同方才的姑娘一样,受到刺激。她现在只希望这一切都是梦,待梦醒来,一切又回到好的地方。

她将眼睛闭上,身上被褥仅薄薄一层,倍感寒凉,于是她将身体缩作一团,以此取暖。突然,陆柍感到身上有重物压下,柔暖温暖,带着丝丝清甜的香味,她背对着牡丹,能听到对方的低语:“夜里莫要着凉了……”

她出了声:“牡丹。”

“怎么了?”

“我一定会带你出去的。”

——

晨起时分,揽月楼静谧一片,宾客沉浸在睡梦之中,走廊唯有小厮丫鬟洒扫的身影。陆柍早早起身,替牡丹缝补好衣裳,随后提着一桶水出门去。她蹲在芍药门前擦拭,混在洒扫人群中,丝毫不起眼。

同样不起眼的还有徐季安,他是从楼下上来的,走路缩着肩膀,畏手畏脚的,像极了新来的怕生伙计。陆柍起身拦住他,笑盈盈道:“阿晏,你今日怎得来得如此晚?”

徐季安对她轻快的语气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分明昨夜哭得那么厉害。他瑟缩道:“阿辞姑娘……我缺个帮手……”

“好啊,正巧我这边忙完,我帮你”,她将乌黑的手帕扔进水桶,正要提桶走,徐季安却先她一步提起水桶,然后害羞地笑笑:“这边……这边走……”

两人随即下到大堂,陆柍跟在徐季安后面,走过的路同姚颂口中的路线越来越相似,但在转弯处,徐季安却带她背离贩卖狄珞的处所,转而去了另一处,陆柍正觉着奇怪,徐季安突然停下了脚步,抬头看去。

陆柍便也随着他抬头,这一抬头,便看见了房梁上大片的黑色衣角,衣角处绣着鬼脸,陆柍认得,这些人是鬼影子,她瞬时呼吸轻柔起来,以免惊扰房梁上的人。

徐季安回头淡淡道:“此前有人从这进去过库房,缺口被补好后,便多了不少鬼影子看守,但我们来时便给上面的人下了**药,此刻皆是熟睡状态,一时半会醒不来,你无需紧张。”

他将手中的水桶轻轻放下,询问道:“你可怕高?”

陆柍摇头,对方轻声一句,冒犯了,她的脚底突然没了支撑,头上的发丝也胡乱地飘起又落下,还未看清是到何处下来的,她又落在地面,一下被拉进一个陌生的空间。

她环顾四周,入眼的是密密麻麻的柜子与箱子,烛光昏黄,衬着古木色的墙壁和箱子,有些压抑,不远处立着一座滴答滴答的石漏,安静中透露出一丝诡秘。徐季安选了一个极其隐蔽的柜子,拉着陆柍坐进去,替她留了一道缝,随后关上柜门离去。

陆柍靠着柜子,回想起昨日徐季安的叮嘱:“明日,我会将你藏身在一隐蔽处,不论你看见何人,听见何事,都不可出声。陆柍,你阿姐的事有些许复杂,或许同你想的不太一样,但不论真相如何,还望你能镇静。”

镇静?倘若昨夜风平浪静,她仍旧被蒙在鼓里,今日怕是真的会忍不住崩溃,可经过一夜的缓冲,今日不论发生何事,她都会镇静的。

她蜷缩成一团,透过柜子缝隙往外看去,外面光线暗淡,不见人影。不知等了多久,安静中突然出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让柜子里的人情不自禁地屏住呼吸。待脚步声停下,一声低哑粗犷的声音响起:“这……怎么存货都没了?我分明记得这边留了几箱的存货,洪六,你来帮忙找找!”

一阵翻箱倒柜声连着叹息声后,又有声音响起:“大人,只怕是真的没货了”

“没货?没货你为何还在此处,我记得王爷可是派你去接应送货的商队,怎么不赶紧去?”

“大人,您不晓得,自从齐王殿下在金樽楼遇刺后,皇上便派了皇城司的人把守城门,将我们先前打点好的侍卫都给替掉。那皇城司的人铁面无情又规矩森严,非得让过城门的商队卸货检验,狄珞乃是禁品,我们的人哪敢从城门进啊?这不是在想法子钻空进来嘛?”

“那你可有想到办法?”

“这……暂时未想到法子,耽误了点时间……”

一记巴掌重重落在洪六脸上,扇得他晕头转向,他立刻低下头,捂着半边脸陪笑。

“你脑子是被驴踢了吗?近来办的事没有一件是让我称心的,狄珞送不进来这么大的事,今日才同我讲,若不是今日没货了,还指不定哪天才能让我知道!整日不知在做些什么,不是中毒就是受伤,正经事是一件没干成,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洪六立马委屈道:“大人,小的知错,小的这就立刻派人去接应,不耽误揽月楼的生意。”

他正要抬脚走,想了想后又觉得该为自己辩解一番:“大人,小的最近也不是在做闲事。您有所不知,先前在沈府同陆林交好的一个丫鬟找上我,还给我下毒,我原以为这丫头是在吓唬我,便笑着走了。没陈想她还真的在我的饭食之中下药,也不知是何药物,我找了许久的土方子才找到的解药。小的,小的近日一直在找解药,这才耽搁了……”

管事的一听,便蹙眉道:“丫鬟?她找你是所为何事?”

“她问我陆林是怎么死的,我没搭理她。这个死贱人,害我受了那么多的苦,还放我鸽子,我那日在赌坊苦等许久都没等到她,若是再让我遇上她,我定要扒了她的皮!”话毕,洪叔紧握拳头,眼里透出恶狠的目光,似乎要将人撕碎。

而他想要撕碎的人此刻正蹲坐在离他几步开外的柜子中,神色冷淡地盯着他。

“这就怪了!大理寺都贴出告示,陆林乃是溺水而亡,她怎么会到这鬼魅城来问你陆林的死。还有,鬼魅城进出森严,她又是如何进来的?”管事眸子一沉:“狄珞的事暂时不用你管,你去将这丫鬟找到,安静处理了。”

“大人,这是为何?”洪六吃了中毒的苦,也想杀了陆柍,可管事大人为何要杀了她?

管事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她同陆林交好,怕是知晓我们不少秘密。先前知晓秘密的人都已经被处理了,眼下多出来的漏网之鱼,也不能放过!”

“是!小的这就去办”

“且慢!”

洪叔第二次将迈出去的腿收回:“大人,还有事要吩咐吗?”

管事看着地上被翻倒的箱子,冷冷道:“清理完再走。”

随后,管事大步流星离去,只剩原处的洪六对着离去的人骂骂咧咧:“都是王爷的狗,凭什么你能那么随意地使唤我!若论资历,我跟随王爷已有十年,你才两年,你是个什么东西!啊呸!狗东西!要不是看在大家共同为王爷办事的份上,我才不会搭理你!”

“狗东西……”

“噗呲”一句笑声从洪叔的头顶传来,吓得他一激灵,大喊了句:“谁?谁在这装神弄鬼?”

“此处乃是鬼魅城,外面有无数鬼影子……”洪叔的话至一半,身体突然动弹不了,他的脸如中风一般,面目狰狞地看着前方突然多出来的人影:“你……有话好说……”

徐季安戴着面具,面具下的脸微微一笑:“我也好奇,陆林怎么死的?”

洪叔心急如焚,正想要大喊呼救,脖子上却多了一把弯刀。他哭丧着脸,生怕对方一刀下去,自己小命不保,心里还不断想着:怎么又来了一条漏网之鱼,问的问题还同阿辞一样,他又是陆林的何人?会不会是阿辞的同谋?

“这……大侠,陆林是溺水而亡的,您该去刑部门口的告示栏中看看。”

“我看过验状,她中了狄珞的毒,身上还有十二道刀伤。”

洪叔闻言眼睛顿时瞪圆,思考了片刻,然后说道:“我说……你别杀我。”

他当然知道陆林是怎么死的,本来这也算不上什么秘密,可惜陆林死的时候服用了狄珞,管事的怕狄珞会引起他人注意,就让他将陆林的尸体抛在流溪河中,安静处理了。

洪叔牙齿打颤,心道,刑部的人都帮着掩护,此人知晓了又能如何,他眼睛一睁一闭,脱口而出:“陆林是被揽月楼的姑娘杀的,同我无关!”

徐季安轻呵一声,似在分辨对方话语的真实性:“证据?”

“证据?这……我又不在现场,我怎么知晓?此事全是他人告知我的……欸欸欸,别杀我……证据有,有!揽月楼十几个姑娘联合杀的陆林,一人一刀刺下去,陆林就死了,至于狄珞,陆林在死前曾用狄珞麻醉自己,本想撑着找帮手,但还没出门便被人拖回去了。当时有几个丫鬟经过,看见了这一幕,你可以找她们问话去,她们就是人证!”

“大侠,那几个丫鬟是楚娘身边的人,你可以去找楚娘,别为难我了……”

屋内阴暗,烛火飘摇,待他的声音逐渐变小,房内又重归静谧,他有些恐惧地看着眼前人,但又看不见面具下的神色,是以更加恐慌:“大侠?”

徐季安将所有线索串起,此刻心里已如明镜,他无声地同陆柍对上视线,随后淡淡开口:“陆林做的是何事?为何揽月楼的姑娘会杀她?”

“这……”洪六顿住了,此事可不能从他口中说出,不然他便是今日逃生了,明日也会被鬼影子追杀,王爷不会放过他的:“大侠,这我真不知晓,我们揽月楼的人都是不知晓对方的任务,只管专注自己的事。”

他脑子灵机一动:“不妨你去问楚娘?她同陆林打过不少交道,知道的事多,你想要的答案她都会告诉你的。”

徐季安却是恍若未闻,开始在洪六身上摸索。片刻后,徐季安满意地将手中的东西收入怀中,然后将洪六敲晕。他已知晓陆林为齐王和沈馥芳干的勾当,洪六说与不说对他而言都不重要。

他在柜子面前蹲下,将柜门打开,盯着陆柍那双哀伤又克制的眼睛,问道:“你想杀他吗?”

陆柍坐的整个人发麻发颤,一时有些缓不过神。方才她离两人如此近,洪六的话也都听得清楚,再结合昨日的事,心里已经猜得差不多了。

她还想着陆林在沈府干活为何总是往外走呢?沈老爷不在时陆林不在,沈老爷在,陆林也不在。

她的阿姐原先就不是替沈府做事,而是为这揽月楼做事的啊!

她咬紧嘴唇,对着徐季安重重点头,然后接过徐季安手中的弯刀,走出柜子。她在洪六身边蹲下,手一抬一落,便用力地刺向他的心口,没有丝毫犹豫。洪六原先平静的脸色因这一刀突然换成狰狞痛苦的神色,一刀下去,鲜血喷涌而出,沾染在陆柍的手上,黏糊糊的,令人感到恶心。

分明被刺的不是陆柍,可在那一刀下去的同时,陆柍的心也如同被人剜心一般疼痛,痛到不能呼吸。她追寻了那么久的真相,原来是这般残酷,她以为陆林是受人陷害,可原来,陆林是被揽月楼的姑娘报复而死的。

她真是一个十足可笑的人,人死不能复生,她为何先前要如此执着真相呢?从一开始,她所有的行动就是一个错,她应将沈府的往事忘记,离开长陵的,而不是来此处戳破陆林苦心隐瞒的秘密,让自己难受。

她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没有流泪,而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姿态,静静地抬起手,看着鲜血从刀尖滴落。麻木过后,她的嘴角突然弯起,嘲笑出声,她杀了人,她也成恶人了。

一旁的徐季安见状,将手帕轻轻盖在她的手上,然后掏出化尸粉洒在洪叔身上,刹那间,地上的尸体化作一滩血水,还不断冒着白烟,抬头看时,陆柍依旧愣在原地,维持着方才的模样,看得徐季安心里发慌。

“陆柍,他犯下的罪恶难以计数,你杀他,是正义之举,不用过分伤心”,他犹豫片刻,随后拿起覆盖在陆柍手上的手帕,替她擦拭血迹,轻言道:“此地危险,我先带你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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