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腊月,天越发冷了。劳心劳力大半日归来,若兰累得半躺在床上,怀里抱着暖手炉,脚下也晤着一只暖炉,然而手脚却仍是冰凉。前胸后背浸透了虚汗,额角的汗滴顺着腮边滚落,她也没有抬手擦拭的闲力。她头脑昏沉,却是一刻不敢懈怠,苦苦思索如何能将王永熹弄到杨家来陪产——不但要将人弄来,而且还要隐蔽,别被这上上下下一大家子人察觉出异样。
她现在掌家,被里里外外许多双眼睛盯着,又是寡妇,若平白无故让公婆请一个青年和尚来家住,到时众人好奇的目光能把王永熹凿穿。
虽然她这位永熹表哥是有些胆大油滑,绝非老实人,不至于被人几句话套出马脚。但到底他现在的僧人身份是假的,且又自幼生活在夜郎城,许多人认识他。一旦被人起了疑心,捏住什么线索去查,很快便能查出他与她之间的瓜葛……
若兰怎么想,都想不出办法,只得暂时放弃。转而又去想盐井的事。
迎春去叫人替若兰回过了老爷太太,便回房来服侍,用热水浸过的手巾替若兰擦面擦手。
若兰闭着眼睛,眉头却皱着,显然仍在费神思索。
迎春见了,心下暗叹:小姐心里这根弦,真是半刻都不敢松懈——明明现在的日子已经比初嫁进杨家时好过多了。
这时小丫头绣春来报,说管家听说少奶奶身子劳累不适,叫厨房炖了燕窝送来。
迎春看了若兰一眼,见若兰仍闭着眸子,面色波澜不兴,便问绣春道:“是老管家还是新管家?”
绣春答说是新管家。
若兰并无反应。迎春看了若兰一眼,心下舍不得燕窝这样的好东西,见若兰虽未表明接受但也没有要拒绝的意思,便用下巴点一点那张红木小方桌道:“进来放下吧。”
绣春进屋放好燕窝又退出去将门关好。关门声之后若兰听见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才开口道:“无论老管家还是新管家送来的,我都不吃。你看着处置罢。”
“是。”迎春轻轻叹了一声,起身走到桌前,几匙将一碗燕窝羹吃完,重新净了手,回床边为若兰按摩因怀孕而浮肿的双腿。
“依奴婢看,新管家是个好人。先前咱们日子难过的时候,他也没害过咱们。”迎春道。
“可是先前在我一次次差点被逼死的时候,他可曾路见不平、出手救我?”若兰道:“现在他一切都有他爹娘罩着,他们家囤着大把的银钱,家里什么事都不需要他做,什么责任都不用他担,他自然乐得双手干干净净做个好人。往后日子长着呢。日久才能见人心。”
迎春道:“小姐说得是。”
主仆二人默然片刻,若兰道:“你把李翠翠叫来。”
迎春道:“小姐现在身子疲乏得很,不如多歇歇。”
若兰道:“我既然想到了一些事情,不尽早安排下去,心里就不安定;事情安排下去,我心安了,才休息得好。”
迎春只得照办。
若兰等了大概一盏茶左右,李翠翠来,一进门便忙道:“少奶奶恕罪,奴婢原本紧赶着要来的,可偏偏太太房里姜嬷嬷为腊八采买的单子出了点异样,彬哥儿房里的几个小丫头又为赏银的事儿吵嚷起来。事关太太和彬哥儿房里的事,奴婢怕旁人处理时拿捏不好轻重,只得立时站住,亲自拿了旧年账本去和姜嬷嬷比对清楚,又管住彬哥儿房里小丫头们,这才耽搁了。”
李翠翠约莫二十六七岁的年纪,梳着齐整光滑的圆髻,插一根素银簪子,鬓角不见一丝乱发。紧俏伶俐的小个子,身着青绸比甲配月白竖领袄子,下系石青色马面裙,腰间悬着一大串黄铜钥匙和象牙对牌,手腕戴着对翡翠镯子——这是若兰前些日子赏她的体面。小小的一个人儿,因眉眼间的精明强干,显得仿佛七尺高似的。
李翠翠快言快语说完,若兰点点头,温和含笑道:“无妨。先坐罢。”迎春忙在若兰的床边添了一只绣墩。
李翠翠坐了,问候若兰道:“奴婢听说少奶奶今儿个去西山礼佛累着了,这会儿可好些?”
若兰笑道:“所幸我年轻,略歇一歇就好了。你倒是消息灵通,这才多久一会儿,就听说了?”
李翠翠笑道:“车夫们回来时找奴婢还车马、还钥匙,奴婢知道少奶奶回来,原本要来跟少奶奶汇报年节采买的事,路上正遇见管家,管家提点说少奶奶疲乏得很,叫奴婢缓一缓再来。”
管家倒是很细心。迎春这么想着,去看若兰,见若兰仍是不为所动的样子。
李翠翠又问少奶奶叫她来所为何事。
若兰道:“不急。你之前说姜嬷嬷的账目有纰漏、彬哥儿房里有乱子,具体是怎么回事?”
李翠翠转眼看了看迎春。
迎春忙道:“房里热水不多了,少奶奶若没别的吩咐,奴婢去烧壶水来。”改去门外守着。
李翠翠道:“奴婢今年承蒙少奶奶看得起,让奴婢管理内宅的事务,奴婢怕出错漏,便将旧年的账拿来与今年的账比对。奴婢想的是,今年的花费如果与往年花费的数相仿佛,那说明账目至少没有出大岔子。”
她说到这,顿了顿,见若兰微微颔首认同,才继续道:“太太那里,往年腊八节一向花费不超过五两银子。小厨房熬腊八粥,采买各色粳米、白果、菱角之类,用银约五钱;出去施粥行善,用银约一两五钱,太太去庙里浴佛祈福供奉香烛,用银约二两。今年姜嬷嬷乍拿着十五两的单子来报销。我心里便犯了嘀咕,仔细看时,见各项花费都翻了倍。”
若兰道:“少爷走了之后,太太房里添了彬哥儿和一应丫鬟小厮,熬粥要用的钱多了也是自然。”
“少奶奶说的是。”李翠翠稍凑近些,压低了声音道:“可是虽然彬哥儿房里用的钱也从太太房里的出,但两下的账却一向是分开算的,彬哥儿房里那份钱,姜嬷嬷明明早前已经来报销过一次了。”
若兰闻言,眉梢微动,问她:“今年花的钱多了一半,姜嬷嬷是怎么解释的?”
“她……倚老卖老,想糊弄了事。我是少奶奶您的人,我倒不怕得罪她,但就怕我若与她硬碰硬,反倒叫她记恨上了您,所以明面上将她安抚住了——说今日账房钥匙没带在身上,明日我再亲自给她送银子去——现在来请您的示下。”
“你做得好。”若兰沉吟片刻道:“姜嬷嬷是伺候太太的老人儿,咱们就算不给她面子,到底也要顾忌太太的颜面。今年没了少爷,或许是太太伤心,想里里外外多做些善事,因此在施粥上多花些钱。这次的钱你先照数全都支给她,一应单子都让她签字画押,收好不要扔。姜嬷嬷这个人你从此留意着,如果有异动,还跟这次一样来悄悄儿报给我知道。”
“是。”翠翠继续道:“彬哥儿房里,自从书琴被老爷收了之后,虽然彬哥儿被太太接去养,但因老爷一直没给书琴一个正经名分,因此从账目上算,她并未单独分出一房,一应钱款还是走彬哥儿房里的账。这几日临近年节,太太发赏钱,因看在书琴是老爷收了的,多赏了书琴几吊钱,不知怎的,小丫头们里头起了传言,说彬哥儿房里的人赏钱原该平等,书琴多得的几吊钱是贪占了她们的,于是便和书琴厮打起来。”
若兰听闻,心思一转便尽数了然,知道是这背后有杨太太故意操纵,垂眸一笑,问翠翠道:“那你是如何处置的呢?”
翠翠道:“这样的细碎腌臜事,奴婢决不能让它闹到少奶奶您面前。奴婢将上头给的赏钱单子给小丫头们瞧过,也就安抚住了。小丫头们若要怨,绝怨不到您头上。”
若兰听罢,缓缓点一点头:“你的忠心和能干,我是放心的。”
翠翠说话清楚明白:“奴婢是少奶奶一手提拔起来的,没有少奶奶的赏识,奴婢现在还在院子里扫地洗衣裳呢。唯有好好替少奶奶当差,才能报少奶奶的恩。”
“这便是咱们投缘了。只要你好好干,我绝不亏待你。”若兰道:“今日叫你来,正是因为我信得过你,所以在这宅子以外,另有差事想派给你,不知你有没有余力接下?”
“有!”翠翠忙起身道:“只要少奶奶信得过我,我有的是力气去做。我一个寡妇,没有公婆,孩子又已经大了,没有什么能分我的心,时间大把可以用。”
若兰道:“我每隔半月交一些账目给你,你帮我细细核算,如果发现任何问题,都报给我。另外,旺儿、瑞琪、兴贵、双喜、锦程,这五个人的家眷,或是在家里当差,或是在外面铺子、庄子上,总之你帮我留意着,看看行为举止有无异常,如果有异动,也随时来报。”这五名小厮,便是若兰从各处抽调去盐井监工的。
翠翠答应着。她没有问那账目是什么,也没有问旺儿他们五个人怎么了——她隐约猜得到是少奶奶在外面做自己的生意,但既然少奶奶不说,她就不打听。
若兰见她如此知道分寸,越发欣赏,微笑道:“你放心,你多替我干了活,我也必多给你一份钱,绝不让你白干,绝不让你吃亏。”
翠翠忙道:“哪里敢跟少奶奶计较这几个钱。”
若兰笑道:“亲兄弟尚且明算账,你不必客气谦让。皆是你该得的。”
安排好了李翠翠,若兰心里稍稍松快了些许。
过了半月,旺儿等五人将盐井账目送来,一份交给谢嘉洲,另一份则由若兰私下给了李翠翠。两下核算过,并未发现异常。
又过半月,仍是如此。
如此正常,反倒令若兰心中不安。
她总觉得前方看似平坦的大道之下有什么深坑在等着她。
在无数个幽暗恐怖的噩梦梦境里,她甚至看得见一个人扛着铲子,立在一个深不见底的天坑前等着她,而她坐在一辆无法停止的马车上,无路可退,唯有冲向那深渊。
从扛铲人身边擦肩而过时,她看见了那个人的脸,是魏凤扬。
那双狭长微勾的狐狸眼,睨着她,邪邪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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