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先生,周女士,我也不好多打扰周玥女士和你们了,花已经送到了,我就放在这里了,我去远处等你们,等下你们送我到最近主路的路口就行。”
“嗯,谢谢你孟记者,谢谢你来,没事,我送你回酒店。”
“我应该的。”
孟漪俯下身来轻叹了一声,抚了抚盛开的香水百合花,将花朵摆正了一些,许是觉得有些不妥,又向左边挪了几寸,和周琪梁逸带来的粉色百合倚在一起,步伐便走远了。
这里已经许久不见这样不悲伤的花,因为周琪不常回来,她的父母也是,梁逸就更不必说了,总是一年更比一年忙碌的,不常能见到他。
舅舅并不懂她的喜好,总是给她送上□□白菊什么的,悉心为她摆好,和她说,小玥啊,舅舅来看你了,你在那边要好好的,缺了什么要和家里人说,钱要舍得花,可是这些话说完了,再说下去,就不好讲话了。
今年舅舅没有带来花,好像也大不适应,凉风一吹,百合花就有些歪斜了,那些膨润的花蕊亲吻在她的名字和生卒字边上,石头盈满百合的花香,黄色的花粉蜿蜒出一道湿漉漉的痕迹。
“你先和姐姐说话吧,我去帮我舅舅,那边还有我姥姥姥爷呢。”
“嗯。”
梁逸的声音轻轻的,和高三那年的那个男孩一样温柔,干净,是她听到后会抬起唇角的声音,他走了过来,拿着一个小水盆,擦净了天地随携来的尘粒,草木灰痕,擦得这样仔细。
可是这块墓碑总是会擦净的,又不能每日守着,让它永远都是一尘不染,总是要停下的,停下了,就要说话了,他的指尖抚过周玥两个字,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玥玥,我应该和你道歉的,我好久没来看你了,可是又算不清楚是多少年,也不知道要怎么和你道歉,对不起啊,我太忙了,莫斯科好远,你当年说的没有错,太远了,我不应该去那么远的地方,我总是这样,无论是远是近,都让你失望。”
他已经长大了,蹲下身来,也是如此的高大,从男孩变成了男人,可是烦恼也因此而来,男人要考虑的事情,远比男孩要多,也有许多不能的事,比如男人是不应当轻易落泪的,不能号啕大哭。他听到呼呜的风声后笑了笑,抱膝坐在百合花旁,清洁的香味与花融在一起,炽热的眼泪啊,就这样划过冰冷的石料,在风中干涸前,嵌进其上所雕刻出的字的笔画中,血肉相融。
“去年年初的时候,我妈就和我说,今年要回国来看你,看你妹妹,你父母,她那段时间很不开心,现在也履行承诺了,以后她也会陪着你,在这片山上,这里的风景变好了很多……你一定比我清楚的。”
“我很想你,其实前几天我已经来了附近很多次,这段山路不难走,可是不敢见你,我觉得你应该不会像从前那样害羞了,可是我却做不到了,我变了,这里的路,我都差点要记不起来了,已经十三年了,我怎么才只来看过你六次呢,你刚走的时候,我还说,我每年不论多远都要来看你……”
纵使相逢应不识,应当是这句话。
可惜,可惜,就像她从前许多次的突然感叹一样,这些翩翩的思绪,总是被先人总结,比她的一瞬所念更精简,优美,让她嫉妒,也颇觉得不公,这是个值得商谈思辨数日的话题,只是遗憾,她如今不能开口说这些细细碎碎的奇思妙想给他听,就像这没有温度的,不怕风吹日晒的石料。只有絮絮风声啊,代替她轻轻抚过曾经心爱少年的发,却又担心打透他单薄的衣料。
“前段时间,我的朋友介绍了一个姑娘和我认识,她和你一样,玥玥,都很喜欢画画,她喜欢拉美文学,喜欢摄影,如果你能认识她,你们应当会聊得来——可是我知道你就在这里,我还记得那天晚上,你和我说过,你不想被留在原地……是我的错,我怎么能让你一个人呢……对不起……”
在这里,寒来暑往,已经听过了无数次的道歉,可是歉疚的心情又怎么能说得尽,她却回应不了,怎么会没有遗憾呢,也难说不会委屈,人就是人,如此庸俗,怎么会愿意放手自己珍重的东西,她不舍得。
可是十三年并不如一日,斗转星移,天地都在变换的,他来了,和她说话,或许再有个百日千日,还是会来的,还是能见面的。
“我妈她就在那边,你看得到她吗,玥玥。”他起身,手指轻轻抚过这单薄的石板料,就这样在这里,分毫不能移动,就在无名的山脉间,看着近前一年四季死而复生的青草。
周玥走来了,梁逸的声音也小了,只有眼泪还是滚烫的,他半跪着,扶着这块墓碑沉默了很久,在转身前留下了所有悲恸的面容。
“你还好吗?”周琪在身后站了很久,拉紧了衣链,“你穿得有点少了,早上山上冷。”
“我没事——但是我想等会儿我们晚点再走,我还想多陪陪小玥。”
“嗯,没事啊,你也不用去别处,我没什么要说的。”
他起身退远了一些,周琪却没有走上前来,隔着距离,轻轻地叫了一声姐姐,然后才走上前,从提着的口袋里拿出点心,酒,水果,摆在面前,是周琪带来的,比舅舅还有爸爸妈妈带来的更得她的心意。
“你过来和我烧纸吧,这个,你把这个拉开。”
“这是什么?”
“小别墅啊,还有车——你说说现在的这些丧事的玩意做的,什么都有,有意思吧……”
“嗯,国内现在什么都有……有没有那种小猫小狗的,给她烧点。”
“没想起来问——”
“点不着吗?”
“嗯,你帮我挡一下火吧。”
梁逸捧起双手,护住了火苗,火光从他和周琪的掌心跳跃而出,一片金色的暖光溶入晨曦,发出簌簌的响声,填满了清寒的空气,她静静看着这火花,看着纸制成的房子,小车,在火焰中化为通往天际的青烟。
“快快,赶紧踩……都踩灭了吗,今年查得很严,上坟不让见明火烧纸的,别等会儿烧着了烧了山就完了。”
“都灭了。”
“嗯。”
熄灭了,光与热,火焰和青烟都消散了。
周琪顿了顿,忽然笑了,梁逸问她笑什么,她说她想起小时候和周玥一起玩火,结果把小区花池里布设的景观假山熏黑,物业的人洗了三天都没洗干净的事情。
“没想到你们还有童年纵火的经历。”
“哎呀,当时还小嘛,少胡说。”
“行,不过我很好奇,你俩烧人家小区里的假山干什么?”
“过儿童节,我妈给我们两个一人买了一个小乌龟,结果到了冬天就都死了,我姐姐那会儿看了个什么书,你也知道她,想一出是一出,她说是要给小乌龟祭奠一下,就从家里面拿打火机,拔了点草,还有她画的龟粮,就点着了。”
周琪说着说着,就突然又笑了,甚至笑得有些停不下来了,梁逸看周琪笑,那种的凄凄惶惶神色也就不见了。
这些童年的糗事,她没有忘记的,只是毕竟那时她还是青春期的女孩,憧憬大人的世界,无限期许未来,还有自己嫌弃不已,急于抛去的幼稚,她怎么好意思讲给梁逸听,更何况这是她和周琪的回忆,秘密,只是谁也不能料想遗憾的力量,日月穿梭,阴阳两隔,这样令人感伤。
周琪不再笑了,看向这里,眼睛忽然湿润了,俯下身轻抚着。
“姐姐。”
她轻轻地呼唤,凉风穿透她的衣物,直直触抚她衣物下每一寸肌肤,人生来无一物,死后亦然,周琪抬起头看向四周,风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天地交接。
她打了个哆嗦,不觉得冷。
“姐姐,你在这里还好吗?我今年工作很忙,很累,感觉有了掉头发的毛病了,如果不工作,也不知道要忙些什么,我过得不开心,姐姐。”
周琪总是这样,喊累,可是不会听劝,从前她已经可怜过周琪很多次了,最后却发现这个讨厌鬼比她能吃苦得多,周琪喊累的意思是再继续坚持,周玥已经明白了她的小心思,早就明白了,在她们还是少女的时候就看透这个人了,她才不会听。
“对不起姐姐,去年我没来,今年爸爸妈妈没有来,你一定生我们的气,我们从来都让你失望,我说要带你走的,可是今年已经是第十三年了,把你留在这里,我们去了那么远的地方。我总是骗自己说……这里有姥姥姥爷呢,他们爱你,可是我知道,这些都是我骗自己的话。”
……
“妈妈记性变差了,她总是给我打电话,让我讲一讲你的事情,她怕忘记你……他们俩都挺好的,爷爷奶奶也挺好的,过年的时候,我们会聚在一起——”
“我还是一个人,你也不要担心我。”
……
“我想你。”
……
他们不再说话了,也已经站了许久,那位好心的记者,还有舅舅,应该也已经等了很久了,人生如此不易,他们各有各的生活,不该为谁停留,他们能做的已经足够了,是该离开了啊。
他们不该再站在这里了,这里是墓地,是坟墓的栖息之处,并不是留客之所,她明白的,她没有不舍,风却替她留恋。
周琪和梁逸走了,他们下山了,走远了,到了山脚下的山脚下,没有频频回顾,车子发动了,走向即便高处也无法眺望到的地方。
“吻吻我吧,”她小声说道,“临别前吻吻我吧。”
斯嘉丽是这样对阿希礼说的。
从前她看这本书的时候有点早了,看的还是翻译版本,觉得文学打了折扣,更不懂爱情是什么滋味,觉得是在读言情小说,不过那时她就觉得奇怪,为什么会有人这样勇敢,敢于将爱直白地说出口,不止是爱,情绪也是,对爱人,对亲人,都应是这样的。
她也想让最亲的妹妹,心爱的男孩,她的家人,甚至是陌生人,多驻足这寂寥的山壑间片刻,“再多陪陪我吧”,大声地说出来,“离开前再多陪一陪我吧。”
可是她不能说了,永远也不能了,即使说了,也不过是令他们伤心,更何况,墓碑是不能说话的。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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