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醒春俏，嫩柳抽芽，漏过的几梢煦风，顺着三声坊鼓漫进街巷，俄顷，便搅混进了吆喝叫卖的喧声中。
窄石巷口，一户挂在牙行寄售已逾三月的独门小院，门扉正缓缓洞开。
陆颂椒疾步而出，她着新绿色窄袖褙子，下搭百迭裙，红丝缯绕发三匝束成螺髻，缀以银簪挽箍，露出一双莹亮的杏眼。
未语先泄三分笑，通身的气度，瞧着便让人觉得温柔可亲。
巷侧茶摊的张婆正摆茶碗，见了隔街笑唤道：“椒娘子，今日可是要正式开铺了？”
“正是，往后劳请张婆多照拂。”
陆颂椒笑应着，手上动作未停。
利落的支起一杆青幔帷帘，摆上三方小桌椅，悬了块“陆氏食肆”的小匾便回身进院，不多时，捧出两只粗陶盆，一盆盛着调好的鲜肉馅，另一盆盖着青布，不知其里是何物。
日头尚早还未来客，张婆有心打量。
坊间有传闻，椒娘子原是汴京安远伯府的二等女使，因着一副好容颜，本是要被抬做少爷通房的，不知怎的，她竟向主家自请赎契出府，携了细软返原籍松泽县。
因亲眷皆已亡故，陆颂椒这才盘了间临街小院，做起食肆营生。
张婆摇头嗟叹，很是不解，要是能留在富贵窝里当通房，也算是枝头麻雀翻身成凤凰了。
若是陆颂椒知张婆心中所想，恐怕得连翻白目。
她病逝后穿成八岁女童，便被牙婆卖进伯府当女婢，见惯高门大户锦绣富贵下的龌龊事，好不容易攒了十年银钱欲赎卖身契，却成了大娘子和新妇儿媳别苗头的筏子，要把她推去做通房制衡。
幸而陆颂椒当机立断，趁事还没成，递了赎契呈子，只求个干净脱身。
新过门的娘子看在她知情识趣的份上，不仅免了赎银，还添了一百两赏钱，让她体体面面的离府。
加上十年攒下的银钱，拢共一百七十二两银、三贯铜钱并些零散首饰。
瞧着不少，但陆颂椒敢独自谋生的真正底气，还是因为她穿越前是名复现古法美食的博主，脑子里存了不少吃食方子。
在伯府怕惹眼不敢拿出来，如今揉着自家的面团，倒让陆颂椒心里松快。
舀出半碗温水，腕子轻轻旋揉，捻成光滑面团，覆上湿布醒着。
再来处理内馅，陆颂椒拨开陶盆青布，张婆探头，瞧见里面俱是黄澄如冻玉的鸭蛋，表覆一层松枝纹，交错似绣，她眉梢猛地往上挑了半截，惊呼道：“鸭蛋怎成这般模样，椒娘子，莫不是腌坏了？”
声音嘹亮，一时引得行路人侧目，交头接耳，低语议论着她是不是黑了心肠用坏蛋做吃食。
陆颂椒闻声浅笑，解释道：“这非是腌坏的，而是我依照汴京盛行的方子，特意做出来的松花蛋。”
松泽县距离汴京途远，寻常百姓难得见京中新鲜物事，她说这是汴京盛行的松花蛋，旁人既辨不出真假，反倒会因汴京二字多添几分好奇，引客上门。
说来也奇怪，陆颂椒穿越的淮朝，民俗风尚都像极了宋朝，无论市集上春笋、鲜鱼、岭南荔枝也样样新鲜，物产丰富。
偏生吃食方子却极贫瘠。
寻常人家大多是蒸煮烤炙，连酱肉、卤味都少见，烹饪手法单一得可怜，倒让她得了份安身的先机。
今日开铺，她便是打算做松花蛋馄饨。
未出陆颂椒所料，她话音落下，便有位长随打扮的男子走近。
“某随主家行游四方，还未曾见过松花蛋，椒娘子，我先来一碗尝尝鲜。”
“一碗松花蛋馄饨10文，客人可入座稍等。”
桑拓利索的从钱袋数出十枚铜子，掷入收银的钱篮中，心下颇为好奇。
半月前，他主家郎君又被贬，从清贵的天子朝官左迁至松泽县当县令，离开汴京时，还未没听闻过松花蛋。
他琢磨着，是不是眼前的椒娘子故意托词噱头，哄骗人呢。
陆颂椒将松花蛋切碎，拌入少许姜末与香油，又从粗陶盆舀出剁好的肉馅，与松花蛋碎拌匀，加些清水顺着一个方向搅匀，待馅料吸足汁水便成了。
此时面团已醒透，用擀成薄薄的面皮，切成方形，陆颂椒捏起面皮，舀一勺馅料放中央，指尖翻飞。
面皮边缘捏出细密褶子，眨眼间，一个个圆鼓鼓的小馄饨便码在竹篾上，玲珑小巧，像极了春日枝头初绽的花苞。
竹篾上的馄饨刚码齐，陆颂椒便转身揭开木盖，滚水倾入铁锅时溅起细碎水花，白雾裹着热气腾起，瞬间漫过食肆前的青幔。
她捏起馄饨随手一撒。
玲珑的白胖身影落入沸水，即刻舒展浮起，白胖圆润，透着肉粉的馅丁。
肉馅的油润混着松花蛋独有的清冽，还裹着姜末与香油的温辛，迸发出一阵异香。
逐风漫散周遭，其香烈甚，偏又带着几分霸道，直钻人鼻息。
近旁围观的行客路人，竟不约而同地咂唇咽唾，那馋意藏都藏不住。
估算时辰差不多了，陆颂椒将煮好的馄饨盛入瓷碗里，再化开一勺雪白猪油增风味，撒了把小葱和芫菜。
“客人请慢用。”
桑拓迫不及待舀起一个。
馄饨皮轻薄，入口即化。
齿尖甫一咬破皮儿，弹软的肉馅便裹着鲜汁涌出来，松花蛋的绵沙感又顺势缠上，咸鲜渗着肉香，混着松花蛋特有的醇润，那股鲜劲儿直往舌尖缝里钻，竟像是要在唇齿间化开一般！
怎么……怎么会有如此好吃的东西！
馄饨不算稀奇，吃食摊子十之**都会做这个，他吃过不少，可像椒娘子做的这般鲜美的，还是第一次。
桑拓这一口咽得忒急，喉间尚余鲜气绕着，额角沁出层薄汗。
四围目光早都黏在他身上，早有被香气勾得馋虫乱爬的食客凑上来问：“这位小哥，这松花蛋馄饨到底是何种滋味？”
“莫不是好吃到连细嚼的工夫都顾不上了？”
桑拓这才缓过神来，忙将瓷碗往桌角一放，激动道：“我在汴京时也吃过不少馄饨，却从没尝过这般滋味，这松花蛋加得实在绝，半分腥气也无，反倒把肉馅的鲜头全给提了出来。”
语罢，桑拓手已探进钱袋，忙摸出几枚铜子往钱篮一放，跟着就抢声急切道：“椒娘子，快再给我下两碗松花蛋馄饨，一碗在这儿趁热吃，另一碗劳烦装进食盒，我得带回去，好让旁人也尝尝这鲜。”
周围食客再也按捺不住腹中馋虫，纷纷跟声。
“椒娘子，劳驾给我上一碗松花蛋馄饨。”
“也给我来一碗，椒娘子，劳烦多撒把芫菜！”
“椒娘子，我要一碗馄饨，莫放姜末，我怕辣，可又馋这香味馋得紧呢。”
一时之间，点单的声响在窄巷里此起彼伏，陆颂椒手里的面皮刚擀到一半，听着满耳的吆喝，杏眼里笑意更浓，手上动作却没慢，指尖翻飞间，又一张薄如蝉翼的面皮落在案上。
舀馅、捏褶，眨眼便是一只圆鼓鼓的馄饨。
她抬头朝着众人温声应承：“诸位莫急，都有份。”
不过一个时辰光景，案上备好的鲜肉馅、薄面皮并那腌好的松花蛋，已卖得干干净净。
有食客吃完仍咂唇回味，转头便又添买，连案角余下的几枚鲜松花蛋，也被眼尖的食客瞧着讨走，生怕错过了这新奇滋味。
只是未尝够的食客仍围着食肆，再三追问：“椒娘子，明日清早还在此出摊么？”
待陆颂椒含笑点头应下，众人这才肯挪步，走时还一步三回头，满是恋恋不舍。
细数钱篮，今日竟然盈收两贯钱。
桑拓揣着食盒往县衙去，刚过回廊，便闻见前院伙房飘来的腥气，今日县衙食堂做的早食是羊肉馎饦，那味道他早尝过，堪称一言难尽。
汤面浮着一层浑浊的腻油，羊肉切得粗粝如碎渣，嚼着发柴，还带着股没去净的羊膻味。
先前有个小吏忍不住抱怨了句，竟被王厨头呛声回骂，惹得满县衙人都憋了股怨气。
有人宁愿啃两口冷饼子，也不愿碰王厨头糟烂厨艺烹出来的吃食，偏食堂是官办的，每月例钱照扣，不吃倒像是亏了，只得捏着鼻子咽。
桑拓行至书房，果不其然，瞧见乌木托盘里的羊肉馎饦纹丝未动，但郎君竟然不在处理公文正文，他拦下过路的下仆询问，才知晓郎君封宿洲去了县狱，提审案犯了。
县狱的青砖地沾着潮气，刚拐过角便闻见一股霉味混着铁锈气，与怀里食盒散出的鲜香格格不入。
桑拓加快脚步，刚到审讯室外，就听见里头传来郎君封宿洲沉冷的声音：“周三郎，水匪的据点藏在何处？”
里头静了片刻，跟着是个粗嘎的嗓音，满是顽劣。
“大人便是打死我，某也不知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别想从某嘴里掏半个字！”
桑拓轻轻推开门，只见封宿洲坐在案后，待审完案再递上馄饨，可他刚跨进后堂门槛，怀里那股香味先一步钻了出来竟像只软钩子，一下勾得堂中众人神思都晃了晃。
唯有桑拓自己早被这香味浸惯了，倒没觉出半分异常。
堂中绑着的水匪周三郎，喉结骨碌碌滚了两滚，一改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虎目盯着桑拓的方向，从牙缝里迸出句来。
“要我招也成，让这小子把怀里藏的吃食拿出来，我吃饱了，便把据点说与你们听。”
封宿洲心头满是错愕。
桑拓也愣了愣，随即嗓门陡然拔高：“贼人，你竟还惦记我给大人留的松花蛋馄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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