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丘一只手上几乎承托着施珈大半的重量,他微微踉跄一下,稳住自己身体和脚下的平衡。
施珈咬着牙,双膝麻木后的刺痛俨然唤醒她一般。隔着衬衫透过来的温度太真实,她挣一下手臂,不肯梁丘再扶着她。
低下头,施珈微微背过身去包里找纸巾,在脸上胡乱擦一遍,妆大概早不能看了,但她不在乎,没有什么敌得过她心里的破败。
“珈珈,跟我进去处理一下伤口。”梁丘站在她身后,没有再去碰她,忧心且严肃的口吻一如从前。
施珈缓过来后的振作,亦或许是骄傲,她不管,眼下她就是恨极了他这样久违的熟稔的语气,不买帐的人第一次自暴自弃般地不顾自己糟糕的形象,强压下来心痛震惊疑问和苦涩,她扭头就要离开。
梁丘依旧是叹气,不能不由着她,他伸手扽住施珈的手腕,手上的力道不轻,让他的语调也添了一份不容分说,“你这个样子怎么回去,要走,也至少先处理一下伤口。”
有人不响,僵持着。
梁丘无奈再让一步,“你不愿意同我进去,那么就在这里等我。”
半晌,见施珈不回应却也不再挣扎,他才转身朝店内走去。
去而复返的人,左边胳膊半夹半抱着两支瓶装水,右手拎着医药箱,他要施珈去游廊的木阑干上坐着。
施珈忍住膝盖每动一下就牵扯出的刺痛,在阑干上靠着梁柱坐下。
梁丘弯下腰,把药箱搁在高出地面的石阶上打开,再把两瓶水也放在旁边。他先瞧了眼施珈的两只手,左手还好,只是蹭到些灰。可右手小鱼际和掌根处却擦破了皮,一道道细细的伤口还轻微渗着血。
他拧着眉,调整了一下站位,俯身再看她的膝盖。施珈今天穿了肤色的薄丝袜,一条腿上的丝袜已经磨破了,大概走路弯曲又抻着了,一条血迹正往下流。另一边的丝袜只抽了丝,还绷在膝盖的伤口上头,显得血肉模糊地染成一片。
摔成这副样子,梁丘心上跟着抽一下,他抬头看她,口里几分无奈,“怎么就这么犟。要给你把丝袜剪开,先处理膝盖上的伤,忍忍。”
方才便一直不为所动的人这才对上他的视线,抿唇不语。
梁丘很快从医药箱里找出一把尖头直剪,一只手小心翼翼地以她的膝盖为中心,贴着膝盖周围的皮肤把丝袜剪出一块圆形,再拿镊子轻轻揭掉收缩回伤口处的一小块脏污的布料。
一丝丝金属的冰凉游移着,从她的皮肤要钻进她的心里。施珈静静地看着梁丘的动作,她根本想像不出,他要怎么样去做原本稀松平常的一切事体。
下一秒,梁丘去拿水,左臂夹住水瓶的瓶身,右手用力拧开瓶盖,然后右手再拿过洒出些水的瓶子,左臂很快收回身侧不再动作。
刻意忽略她的眼神,梁丘温声叮嘱也提醒她,“冲洗伤口,你忍一忍。”
水浇下去的瞬间,施珈终究没忍住倒抽一口气小声哼出来,腿控制不住地轻颤、紧绷,再想收要回去。
梁丘抬眼望她,不忍心地停下手里的动作,“还能忍吗,送你去医院?”
施珈抿一下唇,摇摇头。
“后头要拿棉签清伤口,怕沾着沙尘,还要碘伏消毒,能受得了?”他不大放心地同她确认。
良久不肯交流地人松口,沙哑且干涩的声音肯定,“可以。”
梁丘望她片刻,低下头继续手里的动作。
他的动作不快,偶尔还有些笨拙感,可耐心十足。几次,他明明不自觉地弯了弯左边那一节短短的小臂,却偏偏像警醒着自己,很快将手臂贴回身侧。
施珈把他的样子看在眼里,心里揪起来的痛感甚至远远盖过她膝盖上的腌渍般的刺痛。
紧咬着嘴唇,她眼前刹那又模糊起来。施珈清楚得记得,梁丘是左撇子。
-
两人身后,来往过好几波人了,他们始终静静地专注自己眼中的人,眼里的事。
天光渐渐暗下来染上灰蓝色,廊下同院子里的灯闪烁一下,依次都亮起来。
最后,灯光下,施珈不响地去接下来梁丘手里好不容易撕开的医用无菌敷贴,利索且随意地贴在自己右手的伤口上。
梁丘先是微微一顿,而后,无声地望着她。他陪她默认了自己的不便。
施珈再抬头时,梁丘把瓶子里还剩下的一点水递给她,“右边,眼睛下面,没擦干净,沾点水再擦擦。”
施珈接过他手里的水,动作难得不多讲究的样子,直接湿了手朝脸上抹,更甚至,她直接拿衣袖揩掉面上多余的水渍。
不等梁丘开口,她弯腰把空水瓶搁回医药箱旁边,挽起手袋,“不好意思,把你这里弄脏了。”
施珈低头看一眼两人脚下的水迹,再抬头已经平静的面色和口吻,“我先走了。”
梁丘措不及防,不赞同地喊她,“你等等,我送你。”
“不用了。”施珈稍稍仰起头,淡淡地投他一眼。
“珈珈。”
她倔强的眼神同语调,有意也无意,“只是擦破皮,我摔过更严重的,真的不用麻烦你,我也习惯一个人。”
梁丘无言,每个字都似绵针,绵软却能精准扎到他心里去。
可他还是去拉住了施珈的手臂,“药箱里碘伏,棉签,软膏,还有医用敷贴,防水胶布,你带着,回去要换药,先用着。”
施珈微微张口,汇上梁丘的眼神,她拒绝的话终是作罢。她依言在医药箱挑捡出他说的这些,悉数扔进手袋里。
“你回来是工作还是……”梁丘对着要走的人终归还是问了出来,“是住在家里吗,你妈妈,应当还没退休,她还好吗。”
和他错身之际,施珈脚步一顿,声音冷清地启口,“回来是工作,不走了。我妈妈,她不在了。”
留下这句话,不管愣住的人,施珈只道谢谢,没有再会。她在一步步痛感的侵袭中,大步地径直离开。
好似记惊雷,梁丘一时没迈得动腿,等他回神过来要喊她,张口的声音哑得不像样子,低哑得只他自己听得见。
梁丘乱了的脚步追到院门口,眼里施珈挺直的背影,比小时候更倔强。即便那样的伤口,她的脚步依然没有慢下来。梁丘远远望着她朝路口去,直到上了一辆出租车,消失在他的眼前。
或许,从来就是他的过,他的错。
他们结结实实的错身,再回头,好像一切又沦为过去,梁丘问自己,究竟错过了她多少。
-
施珈狼狈乃至落荒而逃一般地回到酒店。
她讲不清楚是什么心情,有心痛,有委屈,是怨愤,是不舍,脑袋里像塞进了一团早被拆乱的旧毛线,没头没尾地纠结着。
她唯一肯定的,是她难过到要窒息。她就是想要逃。
施珈甚至怯弱地希望这是梦境。她宁愿没有再见梁丘,今日这样的梁丘。
手袋里的东西,被她一件件堆在她办公的桌面上,她气自己没用,眼泪又蓄起来。靠着桌沿,几次深深的且悠长的呼吸,她还是躲进了浴室。在由凉转热的水幕下,她像是要把自己浇醒浇透,让撕裂般的痛感游遍全身到神经的末梢,直至麻木,仿佛这样,满怀的悲伤可以给稀释掉,替代掉。
到底是回忆丰沛还是现实荒凉,也许人生从来苦多过甜,不过是人舍不得回忆的苦,偏偏还期待现实是甜。
现实再不如意,人终归要活在现实里。
28岁的施珈,妥善处理好自己和伤口。因为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她要奔波生计。
成年人的伤与痛,和仙女教母的魔法一样,一样的时效性。南瓜马车仙女裙会消失,连幼时的童话都早埋下伏笔。
即便崩溃,也只在黎明破晓前。
陡然,床头手机嗡嗡的震动声响,施珈疲惫地起身,伸手捞过手机,屏幕上是一个属地S城的陌生号码。
她偶尔会有业务电话,但这一刻,施珈无比确定,电话那头就是梁丘。
“你好。”施珈公式化的口吻。
那头微愣半秒,“你好珈珈,是我,梁丘。”
“嗯。”
“我,在书店会员系统里查到你的电话,抱歉。”
“嗯。”施珈并不意外,他的电话,以及,他的道歉,他从前就是这样。
“你到家了吗。”
“嗯。”
大概夜晚的沉默太过沉闷,梁丘极轻地清一下嗓子,“你的伤口,尽量少沾水,沾了水别偷懒,要消毒换药,也尽量少走路,膝盖活动多了伤口不好愈合。注意观察,不行要去医院。”
隔着电话,他细细的叮嘱,足够要施珈贪恋的温柔。她差点就要从前一样的回应,而开口的一瞬还是打住,“嗯。没事我挂了。”
“等一下!”那头分明的急迫与克制。
下一秒,施珈听见梁丘小心的期待,他说假期如果有空,他想和她见一面。
施珈陷入沉默。
夜,似乎能让人都最大程度的诚实。她再明白不过,对梁丘,她其实不舍胜过一切。她会混乱,矛盾,纠结,会想逃离,究其原因,不过她舍不得。
“施珈……”
“这几天我有工作,”她轻飘飘的声音吹过去,“5号吧,我去找你。”
“好,”梁丘如释重负的语气,也嘱咐她,“你工作,当心伤口。”
结束通话,施珈盯着渐渐熄灭的屏幕愣了半天。
再解锁,她点开那个五年前就归到黑名单里头的微信联系人,对话框里,她一条条微信问梁丘在哪里,她联系不到他。
[外公和我妈妈都知道了,梁丘,怎么办,我妈妈真的很生气,她要送去香港读研,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呀。]
[为什么我联系不到你!]
……
[我会坚持,我也会等你!]
……
[梁丘,你到底在哪里]
等到梁丘的信息,已经是半个月后,施珈也等到了他的回答。
[施珈,我答应你的事,是我欠考虑,就不作数了,对不起。听你妈妈的话,去香港,好好念书,你还年轻,该有更精彩的人生。珈珈,你会遇到更好的自己,也要遇到更好的人。要忘掉我,如果你还会偶尔记起来,曾经有我这样一个长辈,我想我会很荣幸,但我更惭愧,忘记我,珈珈。不要难过太久,爱自己,做自己,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施珈再一次呼叫那个躺在通讯录的号码,梁丘的名字跳出来,提示音早已是空号,再不会有人回应她。
她把今夜陌生崭新的号码存下,备注小舅。
再见梁丘,施珈想,或许他们都需要一个出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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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C.2-再见梁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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