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的灯火深夜还未熄,清霁早困得眼皮打架,哈欠一个接着一个,抄书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字迹全部连成了鬼画符。
勉强撑到子时左右,他实在熬不住了,丢下笔,拖着脚步睡眼朦胧地上了床,沾枕头就进入了梦乡。
案前,耀离还在灯下奋笔疾书,脸上丝毫不见倦意,抄得手酸了才会暂时停下,甩甩手再继续。
翌日清霁醒来,迷迷糊糊地要推醒旁边耀离,不料伸出去的手竟摸了个空,他晨起的怠懒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猛地坐起身,四下寻觅耀离的踪影。
另一半床铺冰凉,被褥枕头齐整,还是昨日叠好的模样,他没有叠被子的习惯,每天的被子都是耀离顺手给叠的,显然这半边是一夜没有睡人。
清霁套上鞋匆匆往外跑,刚跑出一步,便见到耀离伏在案上,头枕手臂睡得正香,脸颊还带着一块不慎蹭上的墨迹。
清霁扶额,搞不懂这个弟弟做什么非得一天就抄完三十遍,未免认真得太可爱了。
看看时间尚早,他没急着惊醒他,一个人悄悄梳洗好,打算去饭堂先端两份早饭回来。
打开门,门口和昨晚一样放着一个食盒,他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还在抄书,抄完之前是不能出去的。
书童给受罚学生送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好饭菜,又素又少,吃得清霁嘴里要淡出鸟来,他苦着脸把食盒提进去,轻轻推醒了耀离。
耀离起身,露出胳膊下压皱的两沓纸,茫然地望向窗户:“天亮了。”
“不仅天亮啦,还该吃早饭啦。”清霁给他擦干净花猫一样的脸,将包子端到他面前。
被他这样照顾,耀离害了羞,有些不自在地拿起一沓纸交给他:“看你还差些,我帮你一起抄好了。”
他挠挠脸,又补充一句:“是模仿的你的字,山长应该看不出……”
“啊?”清霁目瞪口呆,顾不上看抄得如何,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帮我也抄完了?那你得什么时辰才睡?还不去床上睡!”
耀离道:“那么晚了,我怕去床上吵到你,反正早上还要起来,睡哪里都一样。”
躺着睡、趴着睡、坐着睡……床或是几案,地板或是墙角,他怎么都可以迅速入梦。
“哎呀,这我可怎么报答你……”清霁发了愁。
“不用报答我……你对我已经很好了。快吃饭,一会又要迟到了。”耀离啃着包子,含糊不清道。
“那可不行!”清霁也犯起了倔,捏着筷子冥思苦想,想了一会,他灵机一动,凑过去在耀离被包子撑得鼓鼓的腮上亲了一下。
耀离瞪圆眼睛,茫然地眨了眨,筷子停在空中,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
清霁又夹了一个包子到他碗里,自己也叉起一个啃着,歪歪扭扭的坐姿很没形象:“我娘熬了几个晚上给我爹缝了件新衣服,我爹就是这么报答她的,我都看到啦~我娘不高兴的时候和生病的时候我爹也这样,他说这是万能的。”
耀离又眨巴眨巴眼,依然处于惊愕中没有反应过来,清霁心思此刻全在包子上,也没多解释,话题又回到了那三十遍《学而篇》上:“我的好离弟,下回别熬这么晚帮我抄啦,小孩睡得少会长不高的。”
耀离嚼着包子,一鼓一鼓的脸泛出一点红晕,小声道:“我想和你一起去读书……”
哦~是这样呀~
清霁没往别处想,顿时了然。他忘了耀离是被排挤的,没有他领着保护着会被人欺负,听到耀离这样信任他,一股子得意劲油然而生,仿佛自己已经长成了大丈夫,可以保护身边人不受欺凌、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吃饱饭,大丈夫清霁昂首挺胸地拉着被他保护的幼弱弟弟出门往山长处去了,交上罚抄的三十遍《学而篇》,山长逐页检查过,又装模作样地规训了几句,方肯解禁放他们去讲堂。
进讲堂时,杨先生已经讲了有一会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迟到的他们身上,耀离再次紧张起来,下意识地低头躲避众人的目光。清霁倒是无所谓,捏捏握在掌心里的小手,一起向杨先生行礼问好,然后拉着耀离往座位去。
从杨先生身前经过时,耀离看到他对他笑了笑,有了杨先生释放的善意,他紧张的情绪缓和了许多,转头回以一个笑。
他们坐定,杨先生接着讲了下去,耀离偷偷环顾四周,昨天李梦蝶他们几个坐的位置是空的,旁人虽也有打量他的,但至少没再闹出昨天的动静。
课上到一半,后方的王梓桐戳了一下清霁,用书挡住嘴和他说起了悄悄话:“听说你们昨天把山长都惊动了?”
清霁上半身向后仰,背脊贴到后方桌沿上,嘴唇尽量不动,从牙缝里往外挤字:“是呀,午饭都没赶上。”
“李梦蝶他们呢?山长罚你们没有?”
“罚抄书,我们抄三十遍,他们抄六十遍,姓李的抄一百遍。”
二人叽叽咕咕说个没完,耀离忍无可忍,在清霁手臂上掐了一记,掐得他差点一嗓子嚎出来。
揉揉被掐的地方,他假装是凑近看耀离记的笔记,借机问道:“怎么啦?”
耀离面无表情地撒谎:“刚才先生在看你。”
清霁不疑有他,谢过耀离赶紧坐正,被这么一骗,后半堂课他听得还挺认真。
杨先生的课下了,学子们三三两两地出门去散步放松片刻,清霁正和耀离一起往外走,却被章笑天叫住了。
见耀离也停了脚步,章笑天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清霁与他不熟,见状心下疑窦顿生,刚想说耀离不是外人,他就挣开他的手主动跑开了,背影十分失落。
相比起黝黑陌生的章笑天,清霁还是更想和漂亮的狐狸弟弟待在一处,可狐狸弟弟撇下他走了,他只得耐下性子先听章笑天说话。
耀离赌气先到外面去了,蹲在昨天李梦蝶他们坐的那棵大树下,做每次心情不好时都会做的事——掘蚂蚁窝。
他只能把气撒在蚂蚁身上,几下就掘开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蚂蚁越聚越多,慌得到处乱爬,有的发现那根作恶的树棍,沿着树棍往他手上爬去,他嫌恶地抖下它们,抄起一块石头,假装这群蚂蚁是李梦蝶和章笑天等人,恶狠狠地砸了下去。
“离弟!”
听见清霁的声音,他慌忙挡住那个被他撅得惨不忍睹的蚂蚁窝,清霁跑过来挨着他坐下,伸手在他脸上捏了捏,不由感慨:“还是我的狐狸弟弟好呀!又漂亮又可爱~”
耀离摸摸被他捏过的地方,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问他道:“他找你是有什么事吗?”
清霁也没想着瞒他,骂骂咧咧地就开了口:“姓章的真不是个东西!以后咱们不要和他来往!他居然跟我说让我离你远点,还说你会吃人,呸!”
耀离不说话,手一直在拧衣带,脸上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了。清霁骂够了,突然两只手捧起他的脸,左看右看,然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还是你看着顺眼,长得丑的果然没一个好东西!别难过,我已经当面骂过他啦。”
耀离的脸被他托在掌心,避无可避,那双透着暗红的眼瞳中是即将溢出来的痛苦:“他们都说我长大了会吃人……我把这颗牙拔掉是不是就不是魔了?你和我一起就不会有人说你也是魔了。”
“不行!”清霁变了脸色,猛摇头,“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耀离的手摸到唇边,那颗獠牙比另一边的虎牙要长,直接长到了唇外,隔着唇摸起来硬硬的,一旦开口就会露出,若是抿唇微笑,作为唯一露出唇外的牙,它会更加显眼。
清霁一把按下他的手,严肃道:“他们怎么都会找到借口编排你的,你的眼睛也和他们不同,难道还能把眼睛也挖了吗?我喜欢你的牙和你的眼睛,你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小狐狸,就当是为了我,别和它过不去啦!”
耀离眼睛蒙上一层水汽,用力嗯了一声,清霁顺势亲了他的额头一下,揉着手里那张漂亮的小脸安抚:“好啦,别难过啦,再有谁说你不好我揍谁!”
体会过打架的快意后,他斗志昂扬。
耀离想了想:“那我帮你抄书。”
清霁露出坏笑,一魔一人伸出小拳头碰了碰,达成一致。
书院里课程很多,现在他们年纪尚小,授课以四书五经为主,待到长大些,便要学诗赋策论了。《论语》后面一节课是史学,虽授课先生严厉了些,但比枯燥的《论语》要有趣得多,连清霁都不走神了,入迷地听先生讲《春秋》里的郑伯克段、骊姬之乱……一堂课过得奇快。
结束了上午全部课程,中午有一个时辰的午休时间,在清霁到来前,耀离的三餐也是在饭堂吃的,学官们虽然不待见他,但还不至于连口饭都吝啬,不过出于对众人的回避,他总是等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才进去,那时已经不剩什么好饭菜了,只够果腹,无力追求色香味。
清霁连吃了两顿堪比白水煮菜的饭菜,早饿得眼睛发绿,一下课就扯着耀离挤过人流直奔饭堂。耀离感觉这一路不断有目光落在他身上,跨过饭堂的门槛后更是如芒在背,一直垂着头,生怕被人认出。
清霁拿着盘子,先舀了一大包荷叶粉蒸肉在里面,扭头确认耀离没什么忌口,顺手给他的盘子里也舀了一大包。
耀离这些年饮食简陋,对食物并不挑剔,清霁便将自己爱吃的每一样都给他也舀了一份,最后盛出两碗莼菜羹,他们端着满满当当的盘子开始在桌边寻找空位。
章笑天看到了清霁的身影,正巧身边有个空位,便扬声招呼起了他,耀离被清霁挡住,听他一叫探出了头,黑里透着暗红的眼睛循声看过去,章笑天一下哑了声,半天找不出话。
他身边的弘澈和王梓桐皆没有接话,对视一眼继续埋头吃饭,另一个尚不知叫什么的同窗帮他打了圆场,言说位置是自己帮另一人留的。
清霁本也没想和他们坐,闻言笑眯眯道:“不去啦,我和离弟还有悄悄话要说。”
他带着耀离找了张人少的短桌,挨着坐下了。偌大的饭堂里除了他们,还有不少青年乃至老年的同窗,人很杂,真正能认出耀离的非常少,一顿饭吃得远比想象中安生。
一边吃着饭,清霁一边眉飞色舞地给耀离讲起了他的家乡,耀离这才知道,原来他是苏州人,一家人随清洲做官才到了临安来。
他夹起一颗雪白鲜嫩的龙井虾仁,话题随之拐到了苏州的碧螺虾仁上,两道菜虽差不多,但因为用的茶叶不一样,味道也有所不同。说着说着,清霁不由想念起家乡来,待年末放了冬假,若是爹娘回去,他便带着耀离也一起回去玩。
耀离哪里都没去过,自然是很想和他一起回苏州玩的,可他又不敢抱太大的期望,毕竟哪个父母会允许自家孩子和一个魔整日厮混一处呢?于是他没接关于回去的话,只是问清霁碧螺春和龙井有什么区别。
“区别呀?区别就是碧螺春是螺壳样子的,龙井是直条的,而且碧螺春可香啦,茶农都叫它‘吓煞人香’。”说起家乡的茶叶,清霁毫不掩饰喜爱,马上,他又话锋一转,“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秋月白,听说西湖和虎跑泉的水都不错,等到了旬假你带我去取些水回来,我煮给你喝。”
耀离听得云里雾里:“秋月白又是什么?”
“秋月白是滇南产的白茶,叶子一面白一面黑。市上都说白茶年头长的好,但我不喜欢,年头一久喝起来苦,新下来的最好喝。”
耀离点点头,目光一直在清霁身上没有移开,他很喜欢这样的清霁,这样鲜活有趣、恣意而为,就像书里提到的“从心所欲,不逾矩”①……不对,他昨天才跟着他做过逾矩的事,可转念一想,孔夫子自己都被人称为“知其不可而为之者”②,清霁之所为又不是出于一己私欲,明明是君子!
清霁在他眼前猛招手:“离弟,离弟,你怎么吃饭还走神呀?”
耀离老老实实回答他:“嗯……走神在想你。”
清霁有些疑惑:“我不是就在你眼前吗?你想我什么呀?”
“想你很好。”
耀离面不改色地说出一句极直白的夸赞,口气四平八稳,像在平铺直叙什么事实一样,听得清霁都愣住了,难得不好意思起来。
“哎呀呀,受宠若惊啦!你也很好呀,别光想我啦。”
耀离不置可否,低下头专心吃饭,自己好不好不一定,但清霁很好是一定的,以前世界上最最好的人是爷爷,现在爷爷不在了,但又有了一个最最好的清霁。
食毕出了饭堂的门,正午暖洋洋的太阳一下子照到身上,温风习习,吹拂得人犯起春困来,大部分人都打着哈欠回房午睡了,清霁也不知哪来的精神头,不仅不困,还精神抖擞地让耀离带他逛逛书院。
陈老先生晚年除了传道授业解惑,大部分时间都在藏书楼里度过,校对注解古籍、著书立说,幼时的耀离每天就是在藏书楼里跑来跑去,从书架底层挑带画的书看,清霁一说要逛书院,他想到的第一处就是藏书楼。
一魔一人说笑着进了高大的藏书楼,挑各自感兴趣的书籍翻看,不知不觉就过了午休时间,待他们想起来,下午的《尚书》早开始了。
清霁一拍脑门,将书塞回书架,叫上耀离匆匆出了藏书楼,大步往讲堂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气喘吁吁地来到讲堂时,门前已站了三个同窗,正在小声抱怨。
只听得个子最高,额前碎发杂乱的那位骂道:“该死,怎么偏生误了这个老匹夫的课!”
旁边样貌近似猴子的干瘦同窗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夏兄,你这算什么?我他娘可就晚了一步,这老货都看见我了,还不是照样闩了门?呸!六泡!”
清霁从旁插道:“打扰一下,各位怎么不进去呀?”
“你是新来的吧?”夏姓同窗瞟了他一眼,愤愤道,“你是不知这老匹夫,他的课就算迟一步都不让进门,我们二人蹴鞠忘了时辰,不过比你到得还早些呢。”
旁边一直沉默的白面同窗开了口:“算了,老匹夫说话晦涩难懂,进去了也听不明白,接着蹴鞠去吧。”
两人勾肩搭背地走了,那个瘦猴没急着一起,目光停留在耀离身上,打量了好一会,突然开口道:“你不是那个……”
“走走走,你看错啦,我弟弟不认识你!”清霁立刻挡在耀离面前,往别处轰这个人。
那人一边躲闪一边澄清:“哎不是……我是想着让他试试能不能进去,老货当时说的是‘所有人’迟了不许进,没说魔也不许。”
“还没说猴子不许进呢?你怎么不试试进去呀?”清霁叉着腰瞪他。
那人也不恼,嘻嘻笑了一下跑了,直至他的身影消失不见,清霁才收回目光。
耀离从后面扯扯他的袖口:“我知道有个地方能偷听,来。”
他带着清霁绕到讲堂另一面,这面墙下是花池,里头立着一块太湖石,踩上去正好可以够到窗纸破了洞的窗户,偷看先生授课。
清霁好奇,闭上一只眼,另一只眼贴上破洞往里瞧了瞧,只见讲堂里的同窗已东倒西歪睡倒一片,那个五短身材的先生兀自滔滔不绝地讲着,所授内容晦涩倒还罢了,官话说得也差,三句里有两句都听不明白说的是什么,难怪底下睡倒一片。
他打了个哈欠,从石头上下来了:“离弟,这是哪个先生呀?”
耀离摇头,书院里有好几个讲堂,他从未正式进去读过书,都是挑着感兴趣的偷听,因此仅认识寥寥几位先生,屋内这个五短身材的先生他甚至都不记得有见过。
“唉,希望月末斋课③他能出得容易些,不然也太要命啦。”清霁一屁股贴着墙根坐下,唉声叹气。
耀离坐到他身边,深有同感地点头。
诘屈聱牙的字句不断从窗缝溜出,和暖的春风烘在身上,两个孩子很快昏昏欲睡起来,不一会就先后阖上眼,头挨头地打起了盹。
①:出自孔子的《论语·为政》,翻译:达到随心所欲,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也不会超出规矩。
②:出自《论语·宪问》,这个评价应该结合孔子的生平和思想来理解,小耀离读书只理解了表面意思,不要被小朋友误导呦。
③:古代书院考试种类之一,分官课与师课两大类。官课由地方官员主持,师课又称"斋课"、"馆课",由山长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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