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远堂内书房中，燕王李瑾正冷着一张脸听寒雨的回报。
“启禀王爷，三公子在春香楼月荷姑娘处听了一下午的曲儿，才回去不久。”寒雨不敢抬头，斟酌着后面的话，“想是……”
李瑾淡淡嗯了一声，陆文轩缠了他很久，天天讲月荷如何才情过人如何超凡脱俗，他实在不耐烦，才答应今日一起去看看。
如今自己临时爽约，陆文轩必定气恼，几乎可以想到他气急败坏的样子。
“宫里有什么动静？”李瑾轻轻摸着指上古戒。
“圣上新宠幸了两个美人，魏贵妃大闹了一通。圣上去哄了两天，送了好些珠宝首饰便也好了。陆皇后那边没有什么，只是说二皇子身体还是不好。”
“太后呢？”李瑾眼眸低垂，不见喜怒。
“昨日，召了魏国公府太夫人进宫叙话。”寒雨瞄着李瑾脸色，小声回答。
李瑾眉头微皱，摆手让寒雨退下。
冷月又入堂中，细细讲了进城前后的事，李瑾眉头皱得更紧，半晌没说话。
他的人已经连查了林小宛好几日，竟找不到半点痕迹。看今日情形，她所言宝藏之事应是诓骗冷月，这丫头胆大得很。廖聪既见了她，定然已经起疑，早知道还不如和她一起回来。
想当年魏李两家相争甚烈，魏后凭借先皇恩宠放任兄长残害忠良，挑唆北地原民作乱。李家军前方对阵杀敌，后方遭遇污蔑陷害。今日说拥兵自重，明日说功高盖主，后日说尾大不掉。
父王顶着层层压力，带着李家军精锐浴血奋战，硬是将鞑靼部赶回漠北，射杀了鞑靼可汗本雅，稳住了北地局势。为了消解先帝顾虑，姑母无奈之下携自己入京为质。
后来父王旧伤复发，母妃忧心如焚，二人先后离世，李家彻底失势。姑母含辛茹苦拉扯着他，在京城韬光养晦如履薄冰。
魏后成功将儿子扶上皇位做了太后，侄女魏贵妃宠冠后宫，魏国公父子权势熏天意满志骄。此消彼长之下，魏国公早不将燕王府放在眼里，只盯着陆相这根眼中钉。
唯有宫中魏太后始终耿耿于怀，誓要置他于死地才心安。眼见刺杀下毒不成终于换了路数，前日竟想要指婚给他，这是硬的不行来软的。
她既与皇上提了此事，便是有了人选，现召了魏国公府太夫人入府，那十有**便是魏国公幼女魏晴芳。
此女骄纵异常，颇为任性。姑母凌厉严苛之名在外，她心中必不愿嫁。现下此事还未落定，若等魏太后旨意一下，恐怕再难转圜。
想到魏家人要进王府，李瑾恨得咬牙。
为今之计，莫如选定王妃。
可是他这婚事的确为难，门第太高的势力复杂，门第太低的难以服人。姑母在京城贵女中挑了几年也没有合适人选，这一时之间……
李瑾摇摇头叹了口气，本想着袭位以后就能回到北地，没想到形势仍是困顿。
宝藏未见下落，皇上不肯松口，太后步步紧逼，那个魏国公义子今日竟欺负到头上！
北地的奸细，他可真敢说。
廖聪此人精明强干，春风得意颇得圣心，兵马司在他手里也是声威渐壮，比魏爽那个蠢货要强得多！
魏国公手上添得这一把快刀，令人十分头痛。
呵，他想起冷月说的话嘴角一弯，那丫头竟然掀起帘子瞪了廖聪。
李瑾睁开眼睛，“冷月，把林小宛叫来。”
林小宛回桃李苑换了衣裳，便倚在床头默默想心事。听闻李瑾要见她也不意外，心道该来的总会来的。
时隔半月，林小宛再次进了怀远堂，进了那夜透着暖黄烛火的书房。
怀远堂书房颇为宽敞，她略略扫过，只见靠墙一溜书橱书架子，上摆着各色书籍，靠窗置着罗汉塌，当中一条阔长书案，案上置着文房四宝并笔洗镇纸等。
李瑾头束金冠身着华服端坐案后，英姿俊朗不怒自威，一双眼睛幽深似井，正冷冷打量自己。
林小宛心口砰砰砰地跳起来，她还是有点怕他……但犹豫片刻她还是学着明珠样子恭恭敬敬见礼，“林小宛见过王爷，多谢王爷救命之恩。”
李瑾见她面容憔悴，眼睛红得像兔子似的，心道不是很有能耐，又敢投河又敢瞪人，这会儿倒一副可怜相。他轻哼一声：“林姑娘不嫌本王多管闲事了？”
林小宛咬咬嘴唇，细声细气道：“在河边是我不对，现在向你道歉。”
李瑾语带讽意：“据说林姑娘知道翠微山的宝藏所在。”
林小宛声音更低：“我骗冷月的，想让他带我去翠微山。”
李瑾凌厉的目光锁紧林小宛：“林姑娘此刻倒实诚。那不妨与本王说说，你到底是谁？去翠微山做什么？”
林小宛深吸口气，迎上李瑾幽深的眼睛：“王爷想听实话么？”
李瑾眸光更加暗邃：“自然。”
林小宛思量片刻，缓缓开口，她声音很轻但是很清楚：“王爷，假如，我是说假如，某天你受伤晕倒，醒来发现自己到了唐朝都城长安，身边人事皆非。你以为是梦，但是不是。此时有人说是在翠微山救的你，你会去翠微山么？”
李瑾闻言微怔，这些时日他始终琢磨林小宛这个谜团，虽然他未思量出答案，却确实未料及是这样的答案。
他见林小宛依然瞪着一双红红兔眼凝着自己，一副置于死地而后生的神情。
他轻轻皱眉，下意识转了转手上戒指，沉吟道：“你是说，你不是本朝人士，是……”
林小宛语气果决：“从未来穿越而来。我此时此刻，便如王爷于此世穿越至唐都长安。”
李瑾深吸口气，旋即挑眉道：“本王若至唐都，知晓时局变迁，有未卜先知之能，定能搅动风云扭转乾坤。若能与太白饮酒，裴旻舞剑，亦是人生快事！”
林小宛见他神采飞扬傲气自大的样子十分不爽，脱口而出：“那也得看王爷遇到的唐人是谁，若是无知之徒，将王爷当作妖……”
后面话虽然被她及时咽下，可意思李瑾已听得分明，到了此时此刻，这丫头还是半分亏不肯吃。
她身上诸事皆不合常理，难道当真来自未来他朝？
他突然想起什么，缓缓问道：“本王记得你不知大楚王朝，这又如何解释。”
林小宛早有预料，讲了自己这几天琢磨出的一套平行时空理论。
李瑾眉头紧蹙，似信非信，“你是说在你的世界现下应是大明，不是大楚？你也不知晓大楚后来之事？”
林小宛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形，但是大致趋势是可以猜到的。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在曲折中前进。”
李瑾轻笑一声，“黄毛丫头，也敢谈天下大势？”
林小宛瞪着他，“你别小瞧人，我是经济学博士，在你们这……怎么也算个进士。”
李瑾饶有兴趣，“本王听过茶博士，酒博士，未听过经济学博士。”
林小宛傲然道：“我们要读六年小学，三年初中，三年高中，四年大学，两年硕士，才能读博士。苦读十八年，层层选拔，怎么也比得了进士。至于经济学，往小了说可以发家致富，往大了说可以富国安民。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哈哈哈哈……”李瑾闻言大笑，此女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想给本王做先生。
门外冷月听见了笑声，两道浓密眉毛高高竖起，眼睛又瞪得铜铃一般。这林小宛使了什么妖法？他出来时王爷的脸色都要冻成冰块了，这会儿竟然哈哈大笑。
他捅捅冷风，冷风转过身去一脸淡然，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意思。
林小宛被李瑾取笑，小脸绷得紧紧，一副你笑就笑吧不和你一般见识的样子。
李瑾收了笑意，问道：“你们那女子也读书科考？你是进士？《大学》要学四年？”
林小宛见他似有相信之意，稍微松口气：“女子一样读书，大学都是四年。”
李瑾想她胆大机灵，又颇有文才急智，是女进士也说不定，便出言考教：“你读四年《大学》，定颇有感悟，不妨说来听听。”
要说读大学的感悟，林小宛太过深刻，想也没想脱口而出：“经济类院校男生太少，当时应该选综合类大学。”
李瑾不懂其他，只听得男生太少四字，火气上涌，腾地起身，手指遥点林小宛：“你还真是……轻浮放荡，不知廉耻！”
林小宛无语，是你问我有什么感悟……
李瑾又想起一件事，更加火冒三丈，“你，那个，你就穿着那些在路上跑么？”
林小宛更加不解，那些？哪些？
她半天才回过神来，想起自己跑马拉松时候穿的背心短裤暗叫糟糕，按照古代标准四舍五入，她算是街上裸奔了吧？看他如此，必是个迂腐之人，还得想法子掩饰过去。
林小宛咽咽口水，声音压得又低又怯：“王爷，你若穿越至唐都，看当时女子衣着，可能也觉得轻浮放荡，实际是流行风尚正常不过。男生太少，是说我们学校男生太少，体力活都得女生干的意思，你想到哪里去了？”
李瑾见她低眉顺眼小心解释，怒气稍减。心道也有几分道理，太祖年间风俗礼仪并没有如此规矩，幼时常听姑母讲祖上行事肆意妄为，令人心驰神往。所谓时移世易，风俗不同也是有的。
尽管如此，他面上仍有几分恼怒：“纵然盛唐之时，大家闺秀也不穿那样！”
林小宛心里白眼一翻，千年前的老古董怎么懂现在的时尚，嘴上却乖巧称是温声细语：“王爷，长跑要散热，也就是跑马拉松才这样穿，平时也不那样。”
李瑾坐回椅子，又问道：“正因男生太少，才要你去跑的么？”
林小宛心里暗笑，但还是顺着：“王爷明察秋毫，正是如此。”
李瑾面色终于平静，犹豫片刻还是问道：“赛跑而已，为何叫‘跑马拉松’呢？”
林小宛想起初见时候的笑话，忍住笑意耐心解释：“王爷有所不知，马拉松是一个地名，雅典人在此处击败了入侵的波斯人，派了个士兵回城报信。士兵不停奔跑，到了城内说了胜利消息后就倒地而死。人们为了纪念他，就按他送信的距离赛跑，叫做马拉松比赛。”
李瑾盯着林小宛讲完若有所思：“多远？”
林小宛想了想：“80里吧。”
李瑾轻笑一声，“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两军之间传递信息，可设驿站、放信鸽、燃烽火，竟将人活活跑死？”
林小宛瞠目结舌，这王爷的脑路如此清奇，只道：“王爷，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比赛并不伤风败俗，是为了纪念英雄。”
“本王知道了。”李瑾颔首。
林小宛仔细分辨着他的表情，惊喜道：“你相信我了？”
“嗯。”李瑾面上平静如水，心内却波涛汹涌。
他此时此刻已确信林小宛绝非此世之人，那些奇异服饰，那些奇谈怪论，绝不是大楚甚至周遭他知道任何一个国家的女子能说出来的。她说话的语气和看人的眼神，有一种别开生面的跳脱，仿佛……从未被束缚禁锢过。
难道真如佛家所云，这世界之外又有其他世界？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没想到竟教他碰上此等奇遇，也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李瑾淡淡一个嗯字，在林小宛耳中却犹如天籁，她高悬的心终于慢慢落了下去。
林小宛小心翼翼瞄着李瑾，她的眼光悄悄扫过他浓密修长的眉宇，悠悠掠过深沉幽邃的眼眸，轻轻跃过英挺流畅的鼻峰，偷偷藏在线条分明的嘴角，静静欣赏他短暂的静默。
不得不说，虽然这位年轻的燕王总一副凶狠阴郁的样子，但是长相实在挑不出半点瑕疵。如此静默之时，便如山巅苍松，凌云翠竹，让人舍不得移开眼睛。
李瑾察觉到她一瞬不瞬的凝视，微微皱起眉头：“林姑娘看够了没有？”
林小宛没有回避他凌厉的眼神，言语恳切：“王爷，你既相信我，能不能帮我查探翠微山穿越通道？”
李瑾往后一靠，语调闲闲：“不能。”
林小宛愣了一下，“为什么？”
李瑾斜睨着她，似笑非笑：“我当林姑娘是个聪明人。”
林小宛当然是聪明人，而且相当聪明。她四岁半便被她教授父亲丢到X大附小，一路名列前茅读到博士。
更遑论她天生丽质，性格活泼，小时候常听的话是冰雪可爱，长大了常听的是智情双高。即使在学霸如云的X大，也是传奇似的存在，女神中的女神。
只是这般优渥顺遂众星捧月般长大的女孩，绝非心思深沉的性子，常常行事跳脱肆意而为。此刻她稍一思索，便明白了李瑾的意思。
一个异世而来的孤女，给不了他半点好处，凭什么要他费心费力地冒险？何况他自己还要探寻宝藏，本就要掩人耳目谨慎行事。
再想到入城时遇到的麻烦，林小宛刚才还欣欣然的脸色彻底灰败下来。
李瑾将她的神情转变尽收眼底，终究是有些不忍心。可是此时形势，的确不宜横生枝节。单单把她留在府中，已是平添了许多麻烦，她的来历非比寻常，需得从长计议。
他素来不会亦不擅长安慰别人，但也不愿见她一日之内屡屡受创泫然欲泣的可怜相，倾身向前拿起案上一卷书，垂下眼眸冷硬道：“没事就回去吧，翠微山宝藏之事，休再与人提起，否则——”
李瑾话没有说完，也未看她，但是林小宛已百分之百接收了他的警告，吓得半天没敢动。
待心头那阵冷意散去，她微微点了头，又慢吞吞地转了身，低着头往外走。
李瑾抬眸看了一眼她寥落纤细的背影，心里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未料她顿住脚步转过身来，一字一句道：“王爷，我助你重返北地，你帮我寻得通道，如何？”
李瑾愕然，挑起眉毛：“呵，林姑娘竟如此自负。你是觉得本王手下皆是无能之辈？还是觉得本王如冷月一般容易哄骗？”
林小宛不为所动，坚持道：“若他们有本事，王爷也不会仍在京中。怎么，你不想回去？”
李瑾有些哭笑不得，嘲讽道：“他们没本事，你就有办法？”
林小宛抬起红红的眼眸，语气温柔而坚定：“不试试怎么知道？毕竟我会的与他们不同。多一个人用，你并不吃亏。反正宝藏通道都在翠微山，于你而言是顺手的事。”
成本没有增加，却有可能的收益，林小宛相信以李瑾的城府心计，应该会认真考虑。
对于一个受困京城多年的质子王爷，出城一趟便被兵马司指挥使明目张胆找麻烦，怕是做梦都想返回北地吧？
李瑾轻轻转动古戒，重新审视眼前这个略显憔悴的美貌女子。
异世而来的经济学博士？虽不知道她到底会些什么，单就这份敏锐大胆，便足以令他认真对待，而不只是当作一个美丽精致的摆设，一件匪夷所思的奇观。
可他今日已耗费了太多的精力和耐心，淡淡道：“事情不如你想象的那样简单，先回去吧，旁的事改日再说。”
话已至此，林小宛只得行礼告退，回了桃李苑。
她历经一日波折倦怠交加，此时已是强弩之末，哭都没有力气哭，一头栽倒在床铺上，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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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005 困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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