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经过江河汇合口后，驶入了较窄的河道，两岸的风景也不再是连绵的山川，而是零星的村落屋舍。
再行不久，船舶终于靠岸。贵人们下船，登上当地州府早已备好的车马，沿着官道向苍山下的静安寺出发。
侍卫们骑马引路，宫婢们则紧随自家主子的车马之后，步行前行。
裴云影虽已解去体内的醉心之毒，但仍旧身子乏力，行走不久便体力不支，面上浮现出几分疲态。
高卿辰留意到她的异样，特意吩咐马车减速靠边行驶，待马车落在队尾，他掀开幕帘，对裴云影道：“我有些事情要同你商议，你上车来。”
他知裴云影性情坚韧，若是直接让她上车休息，她定会推辞不从，因而才找了个借口。没想到裴云影仍旧墨守成规，一本正经道：“奴婢不过一介宫婢，怎可登殿下的车驾。殿下若有要事，不妨待到佛寺安顿好后再同奴婢细说。”
高卿辰无奈，坚持道：“我此刻与你商议，自然是要紧事，你且上来。”
裴云影迟疑片刻，终究拗不过他，只得登上马车。
她方才坐定，高卿辰便倒了一杯水，递到她手中，语气温和道：“一路舟车劳顿，我看你都未曾饮水，先喝口水润润喉。”
裴云影接过茶杯，却未曾喝水，而是径直问道：“殿下有何要事？”
高卿辰含笑看着她，哄劝道：“你先把水喝了再说。”
裴云影无奈，仰头将杯里的水一饮而尽，随后放下茶杯，目光直视他，似在等他开口。
后者满意地勾了勾唇，接着打开随身的食盒，将几块精致的糕点递到她面前，含笑问道：“饿不饿？先吃块点心。”
裴云影见他一副没有正形的样子，不禁恼怒：“殿下到底是真有要紧事，还是拿奴婢上车来消遣？”
见她生气，高卿辰识趣地收起食盒，好脾气道：“当然是有要紧事。”
他端着一副正经的模样，正色道：“此次苍山祭祀，你留在寺庙替我打点琐事，不必随我上山。”
“为何？”裴云影不解，皱眉道，“殿下此行本就只带了奴婢与贺明二个，若是再不让奴婢随侍，难免引人怀疑。”
苍山高耸，徒步攀登极为消耗体力，高卿辰担心她体力不济，不愿让她劳累。
此话自是不能对她言明，高卿辰只得解释道：“你跟着我又不是真为奴为婢，此行最重要的目的是揭露三皇子贪墨之罪。你留在寺中，与云韬他们接洽，确保计划周全。至于祭祀，有贺明随侍即可。”
裴云影思忖片刻，点头应道：“那奴婢便按殿下安排，留在佛寺。”
见她答应，高卿辰很是高兴，又东拉西扯了好些事由，将她留在车上许久，直至车驾即将抵达静安寺时，方才放她下车。
车队到达静安寺时，尚未到晌午，众人尚且有充足的时间休整。
祭祀礼官与内侍省的宫婢早已在半月前抵达，打点好了祭祀及众人落脚的事宜。次日一早，祭祀如期举行。
这是景帝登基以来，首次到苍山祭祀天地，因而声势格外浩大。山道旁挂满旗帜经幡，御道两侧，禁军列队而立，庄严肃穆。
周边的百姓慕名而来，企图一睹圣颜。这些人聚集在山道两侧，几乎铺满了整条登山道。等看到身着锦衣礼服的景帝到场时，这些生平第一次得见圣颜的百姓万分激动，纷纷跪伏在地，高呼万岁。
景帝手捧象征皇权的玉圭，不怒而威，缓步登上苍山之巅的祭坛。他轻轻抬手，示意号角停歇，天地间顿时寂静无声。
他举起玉圭，仰头对着苍穹，威严道：“朕，受命于天，承祖宗之大业，金祭祀天地，祈愿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言罢，他缓缓跪地，向天叩首。身后的百官和侍从纷纷随之叩首，山脚下的百姓们也齐齐跪拜，整齐的叩首声仿佛将天地撼动。
礼毕，景帝从容起身，望着如浪潮般匍匐于地的臣民，心中感慨万千。这片山河，无数苍生，皆在他手中掌控，他的一念之间，便可决定他们的生死兴衰。
他仿佛听到了整个天下的心跳，感受到了众生的呼吸，都在为他一人而起伏。他的心中涌起一股无尽的掌控**，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脚下屈服——这便是至高无上的权利所带来的极致满足。
他是天子，与天地同在，与日月同辉，也应该与天地同寿。
这一刻，景帝心中充满对长生的渴望。
*
祭祀结束后，随行的官员大都启程回京。皇后郑淑钰因舟车劳顿，染上了重病，景帝让其提前回宫修养，其余人等则随同景帝启程前往齐州。
齐州位于赤河之畔，赤河河水湍急凶猛，每逢春夏之际，水势暴涨，齐州常年水患肆虐，当地百姓苦不堪言。
自运河修成后，赤河之水得以分流，辅以齐州境内修筑的堤坝，水患大为缓解。往后每逢汛期，洪水便经运河宣泄，齐州乃至南方大部分区域自此免受洪涝侵害。景帝亲临齐州，欲亲眼见证堤坝所成，以使史官笔下得以记载这一丰功伟绩。
然而，天公不作美，队伍初至齐州，便遇大雨滂沱，众人只得在齐州知府安排的府邸中住下，连着滞留了两日。
高卿辰被安置在独立的院落，与船上相比，私密性不错，大大方便了与暗卫联络。
这期间，高卿辰与裴云影已做好周密布局，待景帝出行前往堤坝巡视时，便可趁机行事。
连绵大雨下了三日，方才放晴，景帝一行得以启程前往城外堤坝。
今日是三皇子高铭谦的主场，为了不出意外，他早早便做好了准备，今日出席的官员百姓，皆是他精挑细选之人，目的是为景帝营造一番歌功颂德的盛景。
一旦名声营造起来，父皇和朝臣定会对他另眼相看，他会是所有皇子中功绩最为斐然的那一个。
想到这，高铭谦踌躇满志。他唤来侍女，吩咐其用脂粉将自己脸上尚未消散的瘀痕遮掩住。
今日这么重要的日子，他可不能顶着张青紫斑驳的脸现身。
堤坝横跨赤河两岸，延绵数里。景帝在当地官员簇拥下，来到城郊巡视。众臣紧跟其后，时不时称颂三皇子的功劳。
高铭谦则是一脸谦逊之态，对景帝恭维道：“若非父皇高瞻远瞩，早早下旨修筑堤坝，儿臣再如何努力，也不过空有一番苦力，难成大业。”
景帝闻言，颔首微笑，“你有此心，朕心甚感欣慰。天下大业，非一人之力可成，正是你们这些忠心为国的子嗣与臣子，才令朕得享盛世。”
高卿辰冷眼旁观一行人极尽虚伪客套，冷哼道：“一群乌合之众。”
裴云影在他身侧悄声道：“堤坝四周皆有三皇子的暗哨把守，奴婢需要前去接应。”
得到高卿辰应许后，她便趁人不备，悄悄撤离，融入后方的宫婢群中。
然而，不等她走远，远方传来一阵沉闷的轰鸣声，众人起初以为是雷声，并未多加注意，直到河岸边的民众发出惊呼：“堤坝塌了！”
众人惊愕地朝河堤方向望去，只见急促的河水冲破堤坝，如脱缰野马般朝人群涌来。
在场众人惊愕不已，嫔妃和侍女失声尖叫。侍卫首领焦急大喊：“快！保护陛下，回城！”
这一声惊呼打破了人群的最后一丝理智，顿时所有人争相逃命，乱作一团。无论是皇亲重臣还是宫婢侍从，全然没有了尊卑秩序，惶恐奔逃。
景帝被侍卫扶着上了马车，其余皇子妃嫔和官员也上了快马或马车，狂奔着朝城内飞驰而去，余下没有车马的宫婢只能靠着双腿狂奔着往回跑。
高卿辰回身四顾，急切寻找裴云影的身影。只见她被人潮推挤着向城内奔走，她虽武艺高超，但却不能在大庭广众下用上。
眼见即将被洪流吞没，高卿辰心下一紧，拔足疾奔，飞速冲入群人，在洪水逼近前将裴云影死死揽入怀中。
裴云影的头被他护在胸前，不等她反映过来，便已被洪浪席卷。滚滚洪水裹挟着二人上下翻腾，在极度的眩晕中，裴云影昏了过去。
待她再度醒来，便已身处陌生的河岸边。此时已是夜幕，四周寂静无声，唯有一堆篝火闪烁，成了周边唯一的光源。她的衣衫已然干透，显然是昏迷了许久。
她环顾四周，未见高卿辰的身影。身后便是茂密的树林，隐约还能听到动物的叫声。裴云影不敢出声呼唤高卿辰，怕自己发出的声响会引来周边的野兽。
经历了这一遭，眼下已经饥肠辘辘，裴云影站起身，拾起篝火堆里的木棍当做照明，欲进树林找些野果充饥。她刚走到树林前，便看到树林深处有一簇微弱的火光跳动，勾勒出一个模糊高大的身影。
裴云影停下脚步，试探着唤道：“殿下？”
远处的身影停顿了片刻，随即脚步急促地朝她跑来。很快，一张熟悉的的脸便出现在裴云影眼前。看清是高卿辰后，裴云影松了一口气。
高卿辰神色略显疲态，见她醒来很是高兴，“你醒了，身体可有不适？”他温声问道。
裴云影摇头，目光落在他怀中抱着的野果上。
“饿了吧？”高卿辰笑道，“我捡了些果子，暂且充饥，待明日天亮，我便去河里捞鱼给你吃。”
裴云影点了点头，“有劳殿下了。”
两人回到篝火堆旁坐下，高卿辰从怀里掏出干净的帕子，将果子仔细擦干净，递给裴云影。
裴云影接过果子，在明亮的火光下，她无意瞥见高卿辰的手划破了好几道口子，掌心处破皮泛红。
她抬头望向他的脸，看到他高挺的鼻梁沾了些许黑灰，碎发垂落在额侧，显得有些狼狈。
裴云影心中一动，下意识抬手，想为他拭去脸上的灰，手指刚触到他的面庞，便对上他深邃的目光。
她顿觉唐突，忙收回手，尴尬道：“殿下脸上有灰。”
见她突然收回手，高卿辰眼中闪过一丝失落。随即，他敛下情绪，用衣袖擦了擦鼻子，状若无事解释道：“我第一次学着钻木取火，费了好大功夫。”
裴云影轻咬一口果子，思忖片刻，轻声问道：“洪水湍急，危险至极，殿下为何要舍命救我？”
他若没有救她，兴许早就骑上快马逃回城内，现下说不定已经在城内的府邸避灾，不用在这里受苦。
高卿辰凝视着她，正色道：“因为你对我很重要。”
裴云影闻言，怔愣了片刻，不知如何答复。
兴许是气氛有些尴尬，高卿辰又玩笑似地补充道：“我大业未成，怎能少了你这个左膀右臂。”
裴云影无言以对。
真的是这样吗？自己虽说对他有些用处，但至于舍命相救吗？
她没将这些话问出口。
两人吃完野果，高卿辰又返回树林，拾了一堆枯叶铺在地上，脱下自己的外衣覆在枯叶之上。
“河滩砾石甚多，你睡在这里会舒服些。”他理了理被他铺得像张小床的树叶堆，体贴道。
裴云影脱口问道：“那殿下呢？”
“这里靠近山林，夜间恐有野兽出没，我今晚在此守夜。”高卿辰温声道。
裴云影张了张嘴，想说让她来守夜。话还没说出口，便被高卿辰截住了话头。
“不要跟我争了，你身子尚未恢复，需要多加休息。”高卿辰道，“我对父皇有用，他定会加派人手来寻我。即便再苦，也不过几日。”
裴云影闻言，没有再推辞，顺从地在树叶堆上躺下。这段时日她实在太过劳累，很快便睡了过去。
高卿辰安静坐在她身旁，望着她安然的睡颜，看了许久。夜晚的河岸凉意甚重，为了防止夜寒侵袭，他又捡了许多树枝，在裴云影周围生了许多火堆。
他不知道他们二人被洪水冲到了什么地方，距离齐州有多远。原以为起码还要等上几日才会被景帝派来的人找到，没想到次日清晨，河岸边便传来了嘈杂的呼喊声。
一大拨侍卫沿着河岸寻了过来，侍卫们手里还拿着火把，显然是搜寻了一夜。见到高卿辰后，侍卫们激动万分，呼喊集结着赶了过来。
这些人来得比高卿辰料想得要快，他将裴云影喊醒。
两人当天下午被护送回齐州城，景帝亲自过来看望，确认高卿辰身体无恙后，便向其
“堤坝修建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却连一场大雨都承受不住，实在荒唐。”景帝语气沉凝道，“昨日有民众在城外集结，状告三皇子克扣民工工钱中饱私囊。不仅如此，他还在修筑运河堤坝时偷工减料，这也是堤坝决堤的重要原因。”
说及此，景帝脸上有些难看。
“运河建造攸关国计民生，若是有人敢在此事上贪墨徇私，朕绝不会轻饶！”
他面色冷峻，目光阴寒，虽然声量不大，却给人一种莫名的威慑感。
“三皇子在朝中人脉深广，且嘉贵妃的母家势力庞大，若是让普通大臣调查，难免有所掣肘。”
他从座上起身，走到高卿辰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阴鸷的目光终于变得柔和了些，“朕知你聪颖刚正，且对朕忠心耿耿，故而朕想将运河贪墨案交由你来查证，你可愿意？”
高卿辰拱手一礼，郑重回道：“承蒙父皇看中，儿臣定不辱使命，彻查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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