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拉睁开了眼。
月色自窗外流淌进来，为颜色暗沉的木质地板铺上了一层浅浅的银辉。
借着这点微不足道的光亮，梅拉可以清楚地看见角落里，深红色的毯子掀开了一个角，本应该睡在其中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小木屋外，莱克斯坐在一块扁平的大石头上，曲着一条腿，双手撑在身后，静静地仰望漫天的繁星。
“大晚上的不睡觉在这看什么呢？”
梅拉的声音自莱克斯的身后传来。
其实莱克斯早就听到了一阵脚步声，大概梅拉压根就没想过要掩饰。
她毫不客气地推了推莱克斯，让他往旁边让让，一撩裙摆，自己也坐到了石头上。
莱克斯默默地把大部分位置让了出来，然而梅拉浅褐色的裙摆还是有一点边缘搭到了他的腿上。
以莱克斯的眼界来看，这条裙子自然非常一般，布料过于厚重，质地过于粗糙，再加上缝合处显眼的线头，简直像是直接披了个麻袋在身上。
又因为浆洗过太多遍，裙子的颜色已经开始泛白，即使是王宫里最下等的女仆，也不会穿得这样不体面。
但因为穿着这条裙子的人是梅拉，又好像不值得为此而大惊小怪。
她和莱克斯认知中的贵族淑女截然不同。
爱睡懒觉、讨厌干活、只喜欢听别人夸自己的好话等等，相比之下，不修边幅只是梅拉身上最不值一提的一点。
一个微不足道的缺点。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在这看什么呢？”梅拉弯起手肘，顶了顶身旁莱克斯的肩膀。
“……在看星星。”莱克斯不得不答道。
“看出什么来了吗？”梅拉锲而不舍地追问。
看星星能看出什么花来？
莱克斯沉默了一会儿，伸出食指指到，“这是附近所有星星之中最亮的一颗。”
“啊，是这颗星星。”梅拉好像认识它似的，发出一声喟叹。
见莱克斯眼神微妙，梅拉笑吟吟地捧着脸颊，同样抬头仰望这片深邃的夜空，“很奇怪吗？占星术可是一门古老的、只有女巫才能学习的传统预言术。”
在女巫们的心中，每一颗星星都代表着一个人的命运，基本上，一颗星星会随着它所代表之人的成长变得越来越明亮，又随着这个人的衰亡逐渐黯淡，直至彻底熄灭。
但也并非所有人都是如此。
“譬如代表你的那颗星星，生来就比别的星星更亮。不仅如此，许多人哪怕正值壮年，他的星星也未必能有你的星星那样明亮。”梅拉含着笑意道。
“为什么？”莱克斯的眼神一动。
涉及女巫才懂得的神秘知识，莱克斯和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轻易被挑起了探究的欲/望。
“因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你是王子，你的一举一动生来就能影响到很多人。”梅拉理所当然地道。
就好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湖泊之中，只能产生轻微的涟漪，但若是投下一颗巨石，定然会引起整个湖泊的震荡。
和普通人比起来，莱克斯就是那块巨石。
听了梅拉的话，莱克斯垂下眼，他当然从小就知道自己的责任重大，亦一直以最严格的要求约束自己。
说句僭越的话，莱克斯冷眼看着他的父王每日醉生梦死，沉溺享乐，虽然有斐南基这样值得信任的臣子替他操持政事，可一个国王如果连自己的权柄都要分一部分给臣子，那他屁股底下的王位，又为何不能让别人来坐呢？
假如王权继续留在努伦格尔九世的手里，只会让王室的统治日益变得岌岌可危。
像是没有察觉到莱克斯情绪上的异样，梅拉还在自顾自地用最浅显的话语为他解释占星术：“别看星星们是分散的，但那些特别明亮的星星会用自身的能量牵引其它的星星逐渐靠近，就像你的骑士长一样拱卫在你的四周。”
“能量越大，吸引到的星星就越多，所以按理来说围绕在努伦格尔九世周围的星星一个是最多的，毕竟他只要随便下达一个命令，就能影响到数以万计的人。”
这种巨大的能量，甚至足以令许多人既定的命运发生转折。
譬如可以让一名大商人顷刻间倾家荡产，也可以让一名受人白眼的乞儿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再或者，令原本受人尊敬的女巫们被人群厌恶、驱赶，不得不躲入僻野之地。
这便是赫赫王权。
“不过，你要不要猜猜，现在围在努伦格尔九世身边的星星还剩几颗呢？”梅拉侧过脸，朝莱克斯狡黠一笑。
“……”莱克斯抿住唇角，用沉默表示了对这个提议的抗拒。
虽然作为王储，莱克斯不认可努伦格尔九世的种种行径，作为儿子，莱克斯亦觉得努伦格尔九世这个父王做得有些失败。
但在莱克斯的计划中，不过是打算早点继位，收回努伦格尔九世外放给臣属的权利，顺便节制一下他挥霍无度的行径。
可没有哪一点，是盼着努伦格尔的统治走向摇摇欲坠的那一步。
真的不心动吗？
梅拉见状，刻意压低了声音，营造了一种隐秘的、唯有你我心知肚明的氛围：“难道你就不好奇，你离开这么久，王宫的情况如何了吗？又或者你难道不想知道那些害你沦落到这个地步的人，他们此刻又在密谋些什么吗？”
“虽然我没办法预言到太过具体的内容，但可以帮你看看他们能否达成所愿，也算是变相知道未来的答案了不是吗？”
见莱克斯仍然保持沉默，梅拉不紧不慢地继续加码，“错过这一次机会，下次我可就未必还有这么好心了喔？”
“不。”莱克斯的嘴唇翕动，他的声音不算大，但其中包含的意志不容动摇。
“不。”他说。
“哦？为什么？”梅拉支着脸颊，侧过身子盯着莱克斯。
“因为我不需要知道这些。”莱克斯道。
他这话像是回答梅拉的问题，又像是在说给内心深处的自己听。
“既然命运是可以更改的，那我只会走向我所期望的那个未来。”
“你是说，你要阻止命运前往它既定的轨迹吗？”梅拉眯起了她那双美丽又充满危险气息的眼眸。
“真是不自量力。”她说。
闻言，莱克斯悄悄握紧了右手的拳头，无论谁听了这话，大概都无法忍住心底不窜起一撮愤怒的火苗。
尤其被梅拉看低的还是整个王国本应最骄傲的人。
然而莱克斯最终却没有出言争辩，在事实落定之前，一切的争辩都显得苍白而无力。
但他一定会做到的。莱克斯在心中暗道。
“但我欣赏你的勇气，毕竟不是谁都能像你一样拥有改变命运的决心的。”下一秒，梅拉的唇角微勾，颇似奖赏意味一般抬手给莱克斯鼓了两下掌。
只不过既然莱克斯拒绝了，梅拉当然不会告诉他，此刻他头顶着的那片夜空之中，属于他的那颗星星陡然绽放出了比之前更加璀璨的光芒。
其实救回莱克斯时，属于他的那颗星星正是最黯淡的时候，仿佛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
而它是否熄灭，全在梅拉一念之间。
倘若梅拉当初选择对莱克斯见死不救，他的星星大抵就只有陨落这一个结局。
可梅拉救了，随着莱克斯逐渐恢复，那颗星星也变得亮了一些。
但仅仅是这样还不够，挡在星星前的云翳依然厚重，属于莱克斯的未来不甚明朗。
梅拉甚至看不到他是否能成功登上王位。
一直到刚刚，梅拉出言试探，高悬于整个国度之上的星群突然迎来了新的转变。
为莱克斯而转变。
看，此刻命运已经在莱克斯的意志下有了更改。
只不过莱克斯本人并不知情。
不知情才有趣，梅拉坏心眼地想，大多数人若是有机会知晓了自己的命运，不幸者只会哀哀叹息，幸运者则欣喜若狂，却从未想过扭转命运，让坏事变成好事。
如果莱克斯变成了这样无趣的庸人，梅拉说不定就要改变主意，提前让他离开黑暗森林了。
救命恩情而已，莱克斯如果拿出半个王宫宝库买断这份恩情，梅拉也不是不能接受。
“下午的时候，杜克瓦托曾告诉我，如果我想的话，他可以帮我离开黑暗森林。”或许是这场对话解开了从下午拒绝杜克瓦托之后一直困扰着莱克斯的难题，莱克斯突然有了和梅拉敞开心扉的意愿。
当然，考虑到杜克瓦托的态度，莱克斯不得不提前为自己在梅拉面前正名一二，免得这件事哪天被杜克瓦托拿出来篡改后向梅拉告他的黑状。
下午，倒地的黑熊旁，杜克瓦托说出了那句让莱克斯瞳孔骤缩的话。
莱克斯足足愣了好几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说，“可我已经跟梅拉约定好了，要给她当六年的仆人。”
“口头约定吗？”杜克瓦托和莱克斯确认了一遍，然后哼笑一声，态度十分不以为意，“口头约定算什么约定？难道你就不想回王宫去吗？切尔各可一直在找你。”
“你认识切尔各？”更让莱克斯不敢置信的事情出现了。
“怎么？很惊讶？你不可能不知道切尔各是平民出身吧？我们俩从小在一个村子里长大，从会走路开始就会打架了。”
杜克瓦托回忆起久远的童年，眼神里不免露出些许怀念，可很快，他收起怀念，露出一抹无赖且轻蔑的笑，“我可是打赢了那家伙一千零一次，说起来，你还是我手下败将的学生。”
“……”莱克斯对此保持将信将疑的态度。
他怎么也想不到王国出了名的最勇武的骑士，竟然会输给眼前这个猎人足足一千零一次。
虽然梅拉说他也是附近颇有名气的猎人，但——莱克斯更相信自己亲眼认证过的切尔各那举世无双的武艺。
“你爱信不信吧。”杜克瓦托撇嘴，也不和莱克斯纠缠这事，只催他快点做决定，到底要不要他帮忙。
他常常往来黑暗森林，早就把这一片都摸清了。
再加上梅拉今天还和塞拉斯离开了小木屋，正是莱克斯离开的最好机会。
“所以你拒绝了杜克瓦托。”梅拉点头，光看莱克斯如今还坐在石头上与她聊天，就知道他的回答了。
“是。”莱克斯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梅拉的表情。
尽管他的坦白来得猝不及防，可梅拉看上去好像一点也不惊讶。
好像早有预料似的。
“啊这个，我从一开始就发现杜克瓦托在撒谎了。”梅拉倒是十分乐意同莱克斯分享这件事。
曾经杜克瓦托就和梅拉说过，他宁可独自一人打猎，也不想带着个麻烦的拖油瓶。可他却在那时候主动挑衅莱克斯，提出要带他一起狩猎黑熊，当时梅拉就觉得不对劲。
只不过摸不清杜克瓦托的目的，梅拉也就暂时没有插手。
现在莱克斯一说，梅拉立刻把事情全都串到了一起。
原来是这样，杜克瓦托看在过去和切尔各的交情上，打算帮好友找到他的小主人。
——“不对吧，他可不是这种滥发善心的好人。”梅拉挑眉，显然看穿了事情的真相。
她猜得没错。
莱克斯拒绝了杜克瓦托之后，他看起来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当着莱克斯的面重重地叹了口气。
“真可惜，如果你刚才答应了我，我就能拿这件事和梅拉换点好处了，比如免去我买这两瓶治愈药剂的钱。”
说着，他咧开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小王子，你不会真的以为我要帮你吧？切尔各要成为骑士，要守护谁那是他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怎么可能傻乎乎地冒着得罪梅拉的风险帮你逃跑呢？”
“不过你刚才犹豫了吧？呵呵，这也是个把柄呢。”
“……”莱克斯额头都被杜克瓦托气得冒起了一根青筋。
说一点也不心动那是假的，可考虑到做人要言而有信，哪怕他和梅拉的主仆约定没有签下任何契约，莱克斯也不想就这样违背自己的诺言。
幸好。
莱克斯万分庆幸自己守住了底线。
“哈哈哈哈。”梅拉听完了全过程，简直乐不可支，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就知道。
看梅拉笑成这个样子，莱克斯将唇抿成一条直线，要不是看在杜克瓦托确实救了切尔各的份上，他或许就要牢牢地给杜克瓦托记上一笔了。
然而杜克瓦托是个和梅拉一样不肯吃亏的主，他伸出手，和莱克斯讨要八十枚银币。
“我可是为了救你的骑士才额外花钱买了十瓶治愈药剂，作为他的主人，你不应该担过这笔债吗？”
原来那十瓶治愈药剂是杜克瓦托买给切尔各的。
已经领略过它惊人的药效的莱克斯突然想到，切尔各当时一定是受了很重的伤吧。
“那当然，我发现他的时候，他身上插了好几支箭，到处都是伤口，血迹把盔甲里头的衬衣都染黑了。如果不是幸运地掉在了我挖出来的陷阱里，我又恰好路过，他早就没命了。”杜克瓦托道。
尽管如此，也还是花费了十瓶治愈药剂，才终于把切尔各这条命给吊住了。
甚至若不是切尔各拥有远超常人的顽强的意志力，就算是给他灌下去更多的治愈药剂，他也未必能撑过来，恢复清醒。
好不容易，切尔各终于能下地了，他匆匆和杜克瓦托打了一声招呼，就急着去寻找莱克斯的下落了。
可惜切尔各足足绕着当初藏匿莱克斯的树洞附近找了半个多月，都没能找到一星半点的线索，最后只能失望地回到了王城。
不过切尔各心中尚存一丝希望，他一个人找不到莱克斯的话，或许让更多的人来就能找到了。
谁曾想，切尔各心心念念的小王子其实在黑暗森林的女巫这里。
甫一见到莱克斯那标志性的金发金眸，杜克瓦托心底顿时泛起了一阵波澜，好在他见惯了大风大浪，即使稳住了表情，没让任何人看出端倪。
然而莱克斯也要让杜克瓦托失望了，他没钱，甚至身上还欠着梅拉的债要还呢。
但杜克瓦托说的没错，切尔各是他的骑士，莱克斯有担下这八十枚银币的责任。
所以莱克斯和杜克瓦托打了个商量，他先欠着，等之后他有办法赚钱了，再把钱还上。
*
“我困了，你还要继续看星星吗？”梅拉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现在的时间也不早了，梅拉也不等莱克斯回答，先一步跳下石头，径自往小木屋内走去，“你爱看就看吧，反正我要去睡觉了。”
莱克斯倒是没有继续看星星的打算，本来他也只是因为心中憋闷，翻来覆去睡不着，才来到了屋外打算一个人静静。
如今胸口处的憋闷一扫而空，莱克斯被梅拉刚才的哈欠传染了睡意，便默默跟在梅拉的身后，同她一道回了小木屋。
临关上门前，莱克斯最后看了一眼遍布繁星的夜空。
在王宫的时候，他似乎从没见到过如此美的景色。
更新结束，下次更新还是在下周四喔，祝小天使们儿童节快乐[彩虹屁][彩虹屁][彩虹屁]
头有点晕，可能感冒了，这章估计之后还会修一下[摸头][摸头]
25.06.07修，这章来来回回修了好几天，总算有个比较满意的版本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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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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