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波,似乎就这样过去了。如同夏日暴雨后村路上积下的水洼,看着浑浊,太阳出来晒上几日,便也干了,只留下些模糊的印子,提醒着曾有过那么一场动荡。
吐嚎村的村民们,是善于遗忘的,或者说,是善于将不利于“和谐”的记忆,深深埋进心里的淤泥底层,再用日常的琐碎,厚厚地覆盖起来。
羊先生的门前,冷清了几日。也有那心善或是好奇的,送去些草料、瓜果,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话。
羊先生起初仍是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眼神空洞,对着那空缸一坐便是半天。但渐渐地,那悲戚的神色,如同褪色的春联,一日淡过一日。他不再整日枯坐,开始出来走动,啃食门前的青草,只是动作慢了些,仿佛那悲伤已化作实质的重量,压在了他的脊梁上。
约莫过了十来日,一件震动全村的消息传开了:羊先生要搬家了!搬去村东头那间久无人住、但远比他现在这破屋宽敞的旧仓房!
消息是黄鼠狼村长亲自宣布的。他在村口的告示栏上,贴了一张用歪歪扭扭的爪子写就的公告,大意是:感念羊先生为全村发展做出的“间接贡献”,且其旧居确乎有碍观瞻,经村委会研究决定,特将村东旧仓房拨与羊先生居住,以彰村中体恤之情。
动物们闻讯,反应各异。有啧啧称羡的,有道恭喜的,也有在背后撇嘴,低声议论“怕是那鱼死得值了”的。但无论如何,羊先生搬家那日,还是来了几个帮手的。
老牛吭哧吭哧地驮着那点少得可怜的家当,野鸡夫妇在一旁指指点点,说着“这地方敞亮,风水也好”之类的场面话,连狐狸也派了铺子里的小伙计,送来一盏旧的油灯,算是贺礼。
当最后一件杂物——那口空空如也的粗陶水缸,被吃力地挪进新居的院落时,羊先生站在那宽敞的、铺着平整石板的堂屋里,环顾四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里没有霉味,只有阳光晒过木头的干燥气息。他的背,似乎挺直了些,眼里那长久以来的阴郁,被一种混杂着轻松与野心的微光所取代。
那尾曾被他称为“命根子”的鱼,连同它的死所带来的那点悲痛,此刻看来,竟像是一张被兑现了的、通往更好生活的船票。他抚摸着粗糙的墙壁,心里盘算着,该在哪里开一扇更大的窗。
利益的分配,总是在无声中进行,像地下的暗流,表面波澜不惊,底下却早已完成了交割。
狸猫先生在一个清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吐嚎村。他带来的那几个随从,马车的车厢里似乎沉重了些。有那起得早的,隐约闻到风中飘过一丝极鲜甜、又极腥气的味道,转瞬即逝,恍如错觉。
狐狸的“万事如意杂货铺”里,此后便时常会出现一些稀罕物,譬如色彩斑斓的野鸡蛋,用精致的草编盒子装着,价格不菲。偶尔有动物问起,狐狸只眯着眼笑,说是“特殊渠道”,至于这渠道通往何处,大家心照不宣,无人深究。
野鸡夫妇,果然觉得那“贡蛋”的压力,似乎轻省了些。黄鼠狼村长不再像从前那般,准时准点、理直气壮地来收取。次数少了,间隔也长了。
公野鸡那身彩锦似的羽毛,便抖擞得更厉害了,走在村路上,昂首阔步,仿佛那用“似锦”的血换来的片刻喘息,是什么了不得的功勋。
只是夜深人静时,母野鸡伏在窝里,偶尔会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悸,仿佛那黑暗里,有一双冰冷无情的眼睛,仍在注视着它们,算计着下一次索取的时刻。
变化最奇的,要数青蛙。他自那日后,便极少再去羊先生的旧居附近,连自己那方水塘,也似乎待得少了。他常常独自蹲在村外那棵老柳树的枯枝上,鼓着眼睛,望着天空,或是底下浑浊的河水,一蹲便是大半天。
他那“艺术知己”的做派,收敛了许多,不再呱噪地赞美什么,眼神里时常带着一种茫然的、近乎呆滞的神情。有顽皮的小蝌蚪去逗他,他也不理,仿佛灵魂早已随着那尾鱼,一同被装进了那个腥气的布袋里。
吐嚎村的动物们都说,青蛙是伤心过度,魔怔了。唯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一种参与了谋杀之后,灵魂被蛀空了的虚无。他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那滑腻的绿色皮肤,只觉得丑陋无比。
老牛依旧是那副懦弱的样子,默默地耕田,默默地吃草。只是他再也不敢越界去村西的坡地了,甚至远远望见狐狸的杂货铺,都会下意识地绕道走。那一把香豆的滋味,早已变成了卡在喉头的鱼刺,提醒着他那日的怯懦与背叛。
他偶尔遇见搬入新居的羊先生,羊会客气地向他点头,目光却不再如从前那般带着依赖与信任,而是隔了一层礼貌的、疏远的膜。牛知道,有些东西,如同那尾死去的鱼,是再也回不来了。
时令入了秋,雾气渐渐散了,天高云淡起来。吐嚎村仿佛也进入了一种新的、更为稳固的“和谐”。
黄鼠狼村长的威望,因“妥善处理”了鱼的风波,并“体恤”了羊先生,似乎更上了一层楼。他甚至在盘算,是否该在村口立一块“功德碑”,将这前后事迹,稍加润色,刻将上去,以为后世法。
这一日,秋光正好,羊先生在他的新居院子里,慢悠悠地擦拭着一口崭新的、上了青釉的阔口鱼缸。那缸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比那粗陶破缸,不知气派了多少。有邻居路过,隔着矮墙打招呼:
“羊先生,这是……又要养鱼了?”
羊先生抬起头,脸上挂着一种经过沉淀的、温和而矜持的笑容。他如今吃得好,住得宽,气色也红润了些,那副温顺的眉眼间,竟也透出了几分从容。
“是啊,”他慢条斯理地用软布拂去缸沿上一粒微尘,“这院子里,没点活物,总觉着空落落的。再说,也是个念想。”
他弯腰,从旁边一个盛着清水的木桶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尾鱼来。那鱼通体金红,鳞片饱满,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比起从前那尾“似锦”,似乎更多了几分富贵气象。
“瞧瞧,这品相,可是狐狸老板特意从外头捎来的,说是叫什么‘锦鳞’,稀罕得很。”他将鱼放入新缸,看着那金红色在水里舒展开来,满意地点点头。
邻居凑近了看,啧啧称赞:“好鱼!好鱼!羊先生如今是苦尽甘来,这鱼,定然能长命百岁,给您带来好运道!”
羊先生笑了笑,目光落在悠游的鱼身上,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满足。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那邻居听:
“这条嘛……乖巧,温顺,不会再轻易离开我了。”
那语气里的笃定,带着一种经历过失去后、牢牢将命运攥在自己手心的意味。只是不知,他攥住的,究竟是这鱼的命运,还是别的什么。
然而,在这片看似牢固的“和谐”之下,真的就毫无裂隙了么?
有日傍晚,野鸡家的窝棚里,传来一阵低低的争执声。
“藏起来!必须藏起来!”是母野鸡压抑而坚决的声音。
“你疯了!要是被村长发现……”公野鸡的声音带着恐惧。
“发现?如何发现?”母野鸡的声音尖利起来,“那鱼怎么没的?谁看见了?不也是‘自行跃入河中’了么?我们藏起一颗蛋,就说……就说被黄鼠狼偷了去!反正他名声在外!”
窝棚里沉默了片刻。那颗刚刚产下、还带着体温的蛋,被母野鸡用翅膀死死地护在身下,仿佛护着唯一的希望与反抗的火种。公野鸡看着妻子那决绝的眼神,又想起那日鱼消失时空荡荡的水缸,和羊先生那看似悲痛的背影,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愤怒与破罐破摔的勇气,竟慢慢从心底升腾起来。
也许,这吐嚎村的“和谐”,并非铁板一块。那被压抑的、被牺牲的,总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角落,悄悄地、顽强地,生出反抗的芽。尽管那芽,是如此的微弱,前途未卜。
夜色,再次笼罩了吐嚎村。
羊先生在新居的青釉鱼缸前,欣赏了片刻他的“锦鳞”,便满意地回屋歇息了。
青蛙依旧蹲在老柳树的枯枝上,像一个黑色的剪影。
野鸡家的窝棚,悄然无声。
狐狸的杂货铺,早已上了门板。
黄鼠狼村长的宅邸,灯火也已熄灭。
万籁俱寂。只有村口那棵老槐树,在夜风里,依旧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在诉说着什么亘古不变的、关于贪婪、虚伪与遗忘的秘密,又像是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对这村庄以及村庄里一切生灵的叹息。
吐嚎村,就这样,在美的毁灭与利益的媾和之后,在伪善的滋养与无声的反抗萌芽之中,一如既往地、“和谐”地运转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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