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然没疯,我还没给二爷和大郎报仇,我怎么可能疯?”窦元僖被一名鬓上斜簪着闹蝶儿的侍女搀扶着,身体也和那对闹蝶儿一样颤着,“更何况,大爷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没疯吗?不过觉得我一后宅女子,不懂武功,又没有江湖人脉,翻不出什么花样,才一直放任我装疯卖傻的吗?”
“为你的二爷和大郎报仇?”沈莳清一脸诧异,“我们二爷不是好好站在这里?你不能害得他武功尽失,还要翻脸不认人吧?至于你的大郎,不是还在摆庆生宴吗?你找我报的什么仇?”
“你说他?”窦元僖伸手一指。
她指的是窝在一角,面如土色,浑身发抖,完全没了初入琼英殿时,那从容、豪迈气概的‘沈莳商’,恨声道:“凭他也配当酩酊派的沈大帮主?”
沈莳清神情冷漠,面色森寒:“配不配的,他都是我的好弟弟,青冥里的主人,酩酊派的沈帮主。”
窦元僖语音激恸:“你弄个戏子来冒充二爷,你是觉得我这个枕边人认不出他?”
“我的好弟妹,你是又犯癔症了吧?”沈莳清看着她的神情,很有点痛心惋惜,“大郎百日宴的时候,你就当着整个酩酊派各大管家掌柜的面,对帮主事无巨细盘查了一次。可帮主又没易容化妆,连身上各处疤痕都一般无二,你还要怎么证明?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对他发难诘问,我倒要问问你,到底是何居心?”
窦元僖突然静了下来。
她盯着沈莳清看了一阵,仿佛不认识这人一般,又仿佛在看一头披着人皮的兽,眼眸又惊又怒又痛,像是她心里正燃着一簇火。而后她沉默一阵,眼中的光亮渐渐暗下去,那簇火也终于飘飘摇摇熄灭了。窦元僖心如死灰地哀叹一声,缓缓侧首,遥看向石榴花神灯旁的青年:“花郎君,人可找到了?”
不防被提及的年轻郎君点点头,定定道;“找到了。”
窦元僖焦急问道:“他怎么样?还……还活着吗?”
“活着,只是……”花错缓缓站起身,欲言又止,脸上甚至难得露出一丝不忍。但这神情很快一闪而逝,他又变得沉静,漠然,仪注礼节甚为周到,冲那格外威仪的女子一抱拳,“玉蘅姑姑。”
“花小郎君。”
花错淡淡道:“小夫人要找的人,我请逢春和洛秋带走了。”
玉蘅看上去很威仪,但人却意外好说话,她点点头道:“好。”
忽听大殿口传来一道略有点尖细的语音:“原来,花郎君早就猜出此人是谁了?”
花错一听他的声音,正准备迎上去,却被温却邪一把扣住手腕,这人还一脸似笑非笑:“花小郎君,这有情知己遍天下,小爷就不怕,多情人恰似无情,伤心者难平心伤吗?”
花错看着他貌似多情,实则霜寒一片的双眼,满脸荒谬:“多情人恰似无情,温侯这话是在说你自己吗?”
温却邪怔了一怔,又凝了凝神,眼里霜色褪去,又恢复成一贯闲散的语调:“花小郎君,你这可是污蔑本侯了。”
花错无意跟他干话闲扯,用力一挣。
一挣居然未挣脱!
他长睫一颤,垂目看了一眼仍被扣住的手腕,然后缓缓地、慢慢地抬起眼皮,可锐气刚弥漫开,但下一息,他瞳孔猛地一缩。
——温却邪拇指在他手腕内侧轻轻勾了几勾,才若无其事放开了。
石榴花神灯上明烛闪耀,照着花错的脸,让他觉得灼热。
而更恼人的是,这股灼热,熊熊的,又凛凛的,竟像活的一般,从脸到颈到耳朵,通通流窜了一遍。
花错一时完全不知该如何应付,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被一点‘烛火’灼得手足无措。
温却邪看着他一侧耳垂,原本如暖玉一般,突然滉漾出一点胭脂色,绯绯的,莹莹的,把身周的春色都夺尽了。
石榴花神灯灯花一爆。
花错身形一颤,似被那一声轻响凭空惊醒,然后被蛇咬了般猛一甩手,连看也不看那作怪的人,向殿中心急行而去。
温却邪只来得及想,那秀色如春的一点胭色,他还没看仔细呢,就倏然不见了。
只留余韵。
他刚勾过人的手,五指不由自主张了张,又陡然捏紧。然后喉头滚动了一下,不知为何,一时居然发不出话。他忙也起身,又清嗓子,身后丁十三正好将茶斟满,递过来,难得知情识趣:“侯爷。”
茶水不冷不热,不好不坏,几口下去,倒是正好缓解了喉部的干涩和燥热。
温却邪深吸口气,压了压那不知所起的风流绮思,缓步行至花错身侧,指着木板上的人,虚着声音问道:“这人是谁?”
花错垂首,不作声。
倒是洛秋斯文有礼地一拱手:“见过温侯爷,此人乃是青行馆的一个船队总管事,名丁老九。”
他刚说完,人群中立时冒出七八十几个不同的声音。
“咿,真是丁老九啊。”
“哪个丁老九?”
“就是在十字街开丁香饭铺的,那个丁老九。”
“丁香饭铺?那个汤饭店?他家自酿的丁香酒很不错哟。”
“不是听说他因勾结苏州帮船队,吃里扒外,被下化骨厂了吗?前不久,还被屠了门户呢,怎么他居然还没死?”
“那把他抬上来是什么意思?”
“这酩酊派到底在搞什么……”
在场众人一时又闹不明白。
好在,又有人问了。
一位侍立在窦元僖身后的人开口,声音呲啦呲啦,好似生了锈的金铁交鸣:“花小郎君,此人便是小夫人要寻的人?”
花错淡定道:“正是。”
童无厌蜡渣儿黄的脸更黄了:“可你之前说,小夫人不是要寻……”
花错神色不变:“你仔细看看他。”
童无厌弯身曲腰去仔细辨认那木板上的人物时,温却邪往花错靠近一步,声音放得很低,恰可让花错听到:“你杀了雷阿公?”
花错一怔,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劓刑、截舌、拔牙、断骨、剥皮……再来个宫刑,这十大酷刑就齐全了。雷阿公在此人身上,可是花费了不少心思呢。”温却邪又往花错靠了靠,衣袖甚至盖住了对方的手,微喟道,“本侯一向觉得,人,不管什么人,只有对自己真正在意的东西,才会百般花费心思。而这江湖中的爱恨,又总是格外强烈,不是生就是死!所以,这人对雷阿公来说,很重要吧?”他凝视着木板上的人,‘嗤’地一笑,“可这么重要的人,现在居然被你弄了出来,还弄到了这。”他半侧过脸看向花错,饶有兴味地问道,“本侯猜得没错的话,雷阿公不是不想阻止,而是阻止不了吧?”
“你说的没错,这人对他确实重要。”花错虽仍带着诧异,但还是应和道,“若不是他拼死都想杀了他,他可能也不会死。”
那么多他,温却邪却一下子听明白了。不但听明白了,甚至条分缕析道:“所以雷人杰早知道这人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花错剑眉一蹙:“你不是说了吗?江湖中的爱恨,至死方休。”
“不,本侯说的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温却邪向不远处眄了一眼,不过,马上又笑了一笑,“诶呀呀呀,这种事关人伦的问题,从本侯这种弑父杀兄的人嘴里问出来,怎么那么不对劲呢?”
“哦。”
花错这一声可有可无的搭腔,不知道是赞同温却邪的自嘲,还是纯粹不想搭理他。
温却邪内心哀叹一声,这人怎么那么难哄啊!面上却依旧兴致勃勃道:“你怎么发现这人的?”
“跟着逢春去了一趟化骨厂。”
“然后呢?”
“他脸上戴了面具。”
“哦?”
“归去来兮,丁七郎。”
“嗯?”温却邪这回彻底听不明白了,不禁问了一句,“什么?”
众皆哗然!
离木板最近的几人,甚至齐齐往后一退。
温却邪斜目一瞥之下,也被惊得上身往后一倾,甚至忍不住‘啧’了一声:“居然连脸都毁了。”
而此时,因为童无厌突然撕开了‘丁老九’的面具,而得以见识庐山真面目的众人也忍不住指指点点。
“这……这也看不出是谁啊!”
“不管是谁,都肯定不是丁老九。”
“所以这人到底是谁啊?”
众人看着这张被割掉鼻子,又明显被滚油泼过,或者被火燎过,五官完成扭曲看不出人样,像一块被捣烂的烂肉一样的人脸,内心滚过一个答案呼之欲出的问题:
——他到底是谁?
“他是沈莳商。”花错看向酩酊派众人,声音又静又定,有一种内蕴的强大,很让人信服,“你们的沈帮主。”
戚巳第一个沉不住气跳出来:“笑话,你说是就是啦?”
张起附和道:“这怎么看出来是帮主啊?”
游侃也不认同,一指沈莳商:“你说他是沈帮主,那那个呢?”
连童无厌都沉不住气,脸色一压:“花小郎君,说话要有证据。”
人群中甚至有人讥笑道:“就这块烂肉?还沈帮主?老子还想说是你爹……啊!”狂话还没说完,这人就被一股气劲一扫,撞倒了身侧几个人,然去势未止,又如断线纸鸢般斜飞数丈,撞断了窗棂,最后撞到殿外的游廊圆柱上,喷出一口血箭,才头一歪,生死不知。
一时间,满殿又是一寂。
众人将目光落回殿中一人身上。
温却邪不以为然。
直到花错也慢慢将目光锁住他时,才淡淡自侃了一句:“他骂人,本侯不喜欢。”
花错几乎要笑。
——所以,这人是在替他强出头吗?用这有点可笑,又肆无忌惮,甚至有点唯力是逞的方式?
——名声、脸面全然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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