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厩院中被踩碎的青砖,被撞断的石烛台,甚至被钉入锁链、暗器、石子的院墙,均已该换的换,该补的补。之前发生的一切,那些血迹、尸体,失败、失意,惊波也好,危象也罢,早已烟消云散,影迹无存。
“小夫人,您来啦?”一人急冲冲从细石甬道跑过来,手上提着风灯,正是李环,又是作揖又是请罪,不住口地道,“凌虚楼那边说您要过来,小的就着手准备了,没想到您那么快!恕罪恕罪……”转而看到花错,眼睛立时发了光,“小人见过花郎君。”
花错脚步一顿,抱了抱拳:“李干办。”
“花郎君认识小人?”李环一愣,旋即更加兴奋,忙不迭自我介绍道,“小人姓李,木子李,单名一个环字。刀剑棍棒都会使,但最擅长的还是用刀,朴刀。日常在握香台青乐坊干活,管治几个赌庄的靖安事务。花郎君若想去那边消磨消磨,小人可以……”
“李环。”窦元僖截断了他的喋喋不休,“人呢?”
李欢一下子从满脸谄媚换成了一脸肃然,连语气都恭谨了许多:“在死牢。”他提着风灯在前面引路,“小夫人,这边请。”
“动刑了吗?”
“帮主和童老大交代,一切但凭小夫人吩咐。”
这之后,几人一路无言,行至北牢入口,窦元僖突然转身对花错道:“花郎君,知道我为何单单请你陪我来吗?”
花错有点漫不经心:“小夫人想我帮你从沈莳清的字里行间,找出喜宝的下落?”
“沈莳清是个极其自负,又心胸极狭的男人。作为明州沈氏嫡长子,他生得好,人也确实聪明,少年期从无挫折,顺遂荣耀非常。后来因受牵连,他功名被夺,流落江湖,如木槿繁花,难禁暮落,还要靠从小不如自己的弟弟帮扶,他内心的煎熬可想而知。后来连我这个曾经的娼妇,都舍弃他选了二爷……”窦元僖说到自己过往,坦坦荡荡,毫无自愧之色,“他恨二爷,也恨我。如今二爷被找到了,也死了。喜宝的下落,就成了他唯一能让我痛苦的事情,就算把他剥皮拆骨,他也不会告诉我的。他只会用这个折磨我,要我活着受苦……”
她的语音一直很平静,甚至没多少情绪起伏,到了此时,才终于悲愤难平,激昂起来,“地狱那么空,他一个人岂不寂寞?不拉着我,可怎么甘心?!”
花错看着隐在兜帽下,灯光后,窦元僖有点扭曲的侧脸,忽道:“小夫人有没有想过,越是重要的东西,越要放在眼皮底下?”
窦元僖急道:“可是自省斋,早就被翻过八百遍了。”
“我不是说自省斋。”花错摇了摇头,用脚踩踩地面,“我说的是,这里。”
“……你是说虎穴?”窦元僖断然摇头道,“这不可能,虎穴封的时候,喜宝还在我身边。而且,当时沈莳清还特意找了几个精通风水的道士,光是择黄道吉日良时,什么动土的,封门的就闹腾了半日。后面,又是这个禁忌那个避讳,水陆道场都做了好几次,虎穴每日匠人进进出出,热闹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给封的。”
“他怎么可能避开所有人,把喜宝……”
“那小夫人还记得具体是什么时候吗?”
“是……我……”窦元僖愈回忆,眼中迷茫之色愈浓。她将目光投向李环,后者也摇了摇头,“具体时间我也不记得了,因为光砌墙、填土、铸铁就持续了好长时间,每日都人来人去的,我们一开始还觉得新鲜,后来也慢慢不关注了。反正知道的时候,就说虎穴被封了。”他舔了舔嘴,喃喃道,“更何况,虎穴封不封也不打紧啊,那里早就废弃很长时间了。”
花错的语气,冷淡到不近人情:“是七月初三。”
“七月初三,这……这不是小公子百日宴前一日吗?”李环硬着头皮问道,“花郎君,这……你,你怎么知道的?”
花错看了眼身侧的窦元僖,见对方身体发颤,脸色陡然发白,手指紧抠着墙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刮擦声。他内心喟叹一声,开口解释道:“我朝卜居重风水。在正式建屋过程中,从选址定向破土,到上梁时的抛梁、做脊时的植葱、盘灶后的起火……整个过程,对吉时的把控非常严苛。但参与建屋的工匠大都不识字,所以只能用一些记号来代替,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套独特的记录方式。之前我下虎穴查探的时候,就发现大门不显眼处刻了几个图形,应当就是七月初三酉时三刻,所以我猜测,沈莳清很可能……”他低声道,“但这只是我的猜测,真相如何,还是要进去审一审。”
“好!”窦元僖不等他说完,就冷声截断道,“只要能找到喜宝,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一步一步下楼。
踏出第一步的时候,她身形微佝,需要扶住墙壁,才能稳住身形。
等走完第一道十三级台阶,她的步伐已丝毫不乱。
等走完第二道十三级台阶,她身定意静。等她一步一动人走到沈莳清所在的囚室门口时,她伸手拢了拢鬓角,又彻底恢复成了那个,风情流动、姿态清华的窦元僖。
——这就是江湖女子。
——皮线一般纤细,却坚韧、强大。
花错一直觉得,人在江湖,有一些苦痛是必须要面对的;有一些磨难是必然要经历的;有一些结局也是必定会到来的。
比如说几个时辰前,他站在潮湿、阴冷、昏暗,弥漫着令人窒息腐臭味的东丙房,他看到烂在里面等死的人,当时唯一的念头:这就是江湖,只要一入其中,没几个有好下场的。如今,再次来到东丙房,与他,还是一样的感悟。与里面的人,还是必定到来的,烂着等死的结局。
当然,也有变化的。
比如都是烂着等死,之前的人,连话也说不了。现在这个,还能阴阳怪气。
“你来啦?”埋在欲念中等死的人,如今乍然发现,临死临死,还能额外得到一点乐趣,这让沈莳清兴奋得从声音到身体都在发颤,“想好了怎么求我?”
窦元僖控制不住地一把抓住木栅。
花错上前一步,对她摇了摇头。
死牢常年无光,照明全靠几盏风灯。
可外面的阳光是活的,泼洒在人身上,流淌过被微风吹动的树叶、湖面,有一种生动的气息。不像这里,什么都是死的。光、人……如果里面的人像沈莳清一样,将自己缩在角落,甚至可以和阴暗融为一体。
然后,窥视,等待,最后如毒蛇一般,给予对方致命一击。
花错不喜欢这种敌暗我明的状态,他示意李环去取了一些灯烛,将东丙房照的恍如白昼后,才隔着木栅,悠悠道:“沈大相公,眠花宫的账,你想好了要怎么还吗?”
猎手和猎物,一下子,调了个。
沈莳清身上的伤并没有处理,那一身紫色滚绣蜀锦箭衣早就皱得不成样子,原本绾的发髻亦凌乱许多,连之前插的簪子都不知掉落何处,借灯光看去,正是穷途落魄时。他见牢内灯光明亮,纤毫毕现,自知躲无可躲,便索性走到木栅旁,阴阳怪气道:“你们爱怎么算怎么。”
于是,花错开始算账。
“三座铜矿,一座铁矿,二年的进项,合集二十万两。宫戬每年的孝敬,五万两。还有定时送来的俊俏妓女,美貌顽童……”算着算着,花错突然道,“沈大相公,安君侯让我给你带句话:弃死物方有活路。”
“什么意思?”
“金银财宝这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若真的死了,别说区区二百万两,就算二千万两,与你何干?”
“什么二百万两?”
“大相公你私库中的银子啊。”
“……?”沈莳清张了张口,太过震惊,让他一时间都忘了呼吸。
偏偏对方又不开口了,紧盯住他,就像那二百万两就藏在他脸上一样。
缓过一口气,沈莳清终于跳脚:“你疯了?我有二百万两?我要是有二百万两,别说酩酊派,你眠花宫都可能有一半人是效忠我的!疯子!!”
花错看着兀自愤怒的沈莳清,突然转了一个话题:“大相公,你是不是觉得还会有人来救你?”
“……”
“让我猜猜,是你自省斋那个叫青纯的姑娘?”
沈莳清瞳孔一缩。
“看来,在下猜对了。”花错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得意,而后不无讥讽道,“大相公是不是忘了她的出身?”
“青纯,原名柳灼,容色倾城的柳大小姐。因为天生四柱纯阴体,及笄后,被以自己的生父,鄂州双雄的柳墨染为首的柳氏宗亲,囚禁在柳氏义庄佛堂下,充当阖族炉鼎。曾经的天骄贵女,一朝跌落尘泥,一路堕落,淫恶到底……你也不想想,她在柳氏义庄,过得什么日子!就算没有足够打动她的利益,你又比得过沈略在她心里的地位?当年可是沈略把她从那个佛堂带出来的。可之前,因为你帮她坐上了二十四婢的位置,她不是连沈略都出卖了?否则,沈略又是因为什么避走京城?”
“风尘女子性凉,纯儿尤甚!这不是你对她的评价吗?”
“你看不起女人,又要靠女人成事。你塞了一个专门替沈莳商准备的女人进二十四婢。你知道沈莳商最致命的弱点,就是自命风流,让他栽在女色情事上,对别人来说可能有点难,对贴身服侍在沈莳商身旁的二十四婢来说,可真算不上太难。”
“你让那个侍女,在身上下毒,然后借着和沈莳商媾/合之际,把毒传给对方。你为了确保成功,甚至还让曾为炉鼎的青纯,去教那个侍女交合采补之道……”花错看着轻抚箭衣袖盖,那用金线绣成的黑莲的沈莳清,眼中闪着得趣的光,和他平日漠然冷硬,连身上襟袂都给人霜雪侵人的感觉完全不同,“沈大相公,这些事,你觉得我是怎么知道的?现在,你还觉得青纯会来救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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