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境衔天除了有很多酒,还有很多古籍,很多冰玉细壶。
温却邪说,这些冰玉壶是司霜幕留下的,里面毒比药多,能杀人的比能救命的多。司霜幕身故后,后来的守墓人发现了这些毒药,觉得留下它们未必不会成为祸害,又因为不识药理,除了一些常见的止血药、金创药,其余的便索性全部毁了。
“真是可惜了,这里面的药粉,有百年开花一次,花开即谢的漠北无妄根,还有滇南水红蓼,昆仑赤陆藤。”
这时,又一个千般美好,万种暖懒的黄昏。
花佳人正坐在寒潭边,竹石清映,俱在翠微中,她细细摩挲着手中的冰玉壶,惋惜叹道:“这些均是可遇不可求的奇珍异草啊,若是尚未被毁,或许……”
“漠北无妄根?那不是上次我被五步倒咬的时候,杜伯伯用来救我的药草吗?”花错截了话头,不甚在意地道,“那样的剧毒之物,毁了未必不是坏事。”
“可若是未被毁去,此刻便可用作拔毒解药了。是毒药还是解药,要看谁来用,怎么用……”花佳人嘴巴一撇,脸上神情又是愤懑又是沮丧,“要是鬼姑姑在就好了,她外号‘鬼一针’,又出身和云南司家颇有渊源的苗疆,甚至精通各类巫蛊,肯定三两下便治好你了。当初,我要是不闹脾气,不嫌弃蛊毒恶心恶臭,多学点就好了……果然是我太没用了!”
“傻丫头,鬼姑姑脾气那么怪,即便是我,遇到她心情不佳,也是不会出手相助的。”花错看着快把头埋到胸前的自家小妹,拍了拍她单薄的后背,“更何况,上次她走时,说过你一手金针度穴本事,早已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独步天下。即便华佗再世,扁鹊重生,恐也要对你这个活死人,肉白骨,救死扶伤的女神医心服口服。”
“阿兄!”花佳人忍不住破涕为笑,“哪有你这样胡乱夸人的,不害臊。”
“别担心了,你看我现在,蛊毒尽除,功力已恢复□□。剩下的那条小虫子……”花错怜惜地抚了抚她额上新疤,“哪天它若是不听话了,你在我头上再扎几针,我把他逼出来就是。”
花佳人欲言又止:“……阿兄……”
“怎么了?”花错侧首,态度极柔和。
“不是虫子。”花佳人双目噙泪,“当日若不是我让你救温楼二人,你也不会被眠花宫人暗算,最后还……”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花错哑然失笑,“人是阿兄想救的,被暗算也是阿兄学艺不精。再说了,江湖风波恶,受伤难免。”他打趣道,“以前我也受伤,怎不见你如此心疼阿兄?”
“以前哪有这么凶险。”花佳人瞥了瞥嘴,悲戚转为愤懑,耍赖道,“不行,你必须答应我,以后绝对不可以再受伤!否则,我去找爹爹娘亲告状。”
“好,我答应你。”花错语气愈发温柔起来,“等从这里出去后,我们就立马启程自在盟,找到莫老头,治好你的腿伤我们就回兴庆府,以后都不踏入江湖了。”
——刚刚还说我医术独步天下,现在又说什么找莫老头……
花佳人压低声音,诋毁了一句,“大话精!”
“听来,得宝儿学会骂人了。”花错边调笑边伸手折了几段柳枝,摘了几朵黄花,然后一圈一抽一缠一绕一插,一个好看的绿茎黄花花环便做好了,“喏。”
花佳人人在花下,发似乌瀑,梳着一个松松的流苏髻。
花还是败给了那雪妒柳醒的花颜。
“真好看!”
花错一笑。
笑意如春风自唇角爬上鼻尖,又从鼻尖一路漾至眼底,他漆黑的眼珠一下便湿润、温和了,浮浮荡荡,和煦风定春花开,花开迎风,春色十分。
一分是花,九分是人。
这一笑真好。
——呵,花错。
温却邪在不远的海棠树下,从繁枝交错间乍看过去,忽然觉得一阵淡荡晚风里,这背着落日斜辉,映着漫漫飞絮的一笑,那人一张十分俊的脸竟似初相识一般。还有脸上那一双偷漏春光,耀比星辰的眼,那原本极疏离冷漠,尽是凌厉凶狠,少见缱绻温柔。然而此时此地,因着那洒雪吹冰的一笑,疏离锐利都不见了,只剩一种融融春色,脉脉春意。很难说那春色、春意有多招人,但就是能让看到的人,深陷进去,抽拔不出,在那原始的漆黑和湿润中,载沉载浮,脱不得身。
——这笑,这眼,这情,这景,让人极是喜欢。
——这情,这景……
第一次见有人这样笑,也是这样的时节吧?
那年他九岁,因为一句“你可以选择跟我走,活得像个人,也可以选择留下来,继续活得像条狗”,他怀着那么深的仇恨,却心甘情愿跟着那人来了眠花宫。
可是这里的日子比小赭乡好不了多少,只不过是厌弃他的人从认识的掌柜、跑堂、乞丐、各路小贩变成了他不认识的眠花宫门人。整治他的手段由咒骂虐打变成了漠视,这让他很愤怒。
他决定要报复。
用从市井里学来的方式来报复:把死老鼠、死蜈蚣等放进他们的被褥中,衣服里;在饭菜、水井中撒尿,吐口水;在武器上抹粪……终于,一个雨天,几个年岁较幼的门人气不过,把他堵在了岁寒谷,一边打一边骂:
“狗杂种,没人要的贱胚子,生下来就该丢去喂王八,还有脸送来说什么认祖归宗,我呸。”
“连你那个水性杨花的娘都不要你了,你这小贱种还有脸留下来,不要脸。”
“要不是他那不要脸的娘勾引了宫主,这样的小畜生,也配姓温?”
“打死你个小畜生,让你再作恶……打死你……”
然后,就在温却邪觉得难逃一死时,有人忽然叫了一声:“住手。”
不寒不暖天气,春雨疏疏,细如烟,也如尘。
岁寒谷静谧,漠漠如醉。谷中初遇的他们,一个手上一束野花,一个手上一把油纸伞。
一个粉砌酥搓,一个白衣欺雪不沾尘。
“哥哥,好多坏人啊。”珍宝娃娃一般的小女孩嫩声向他的兄长描述着,声音又软又糯,像个寿桃包子。
“那哥哥帮你教训坏人好不好?”
“可是爹爹说打架是不对的。”
“那阿挽说怎么办呢?”
“嗯……”小女娃颇为难地考虑了一下,便踩着黏松的湿泥地走了过来,她粉色罗裙上有一路过来时不经意沾上的泥点。温却邪被踩着的手指忽然曲了一曲,不知是想抓住那罗裙,还是想除去裙上的湿泥。
“你疼吗?”她展开群褶,蹲了下来,不顾泥泞,来抓他的手,眼神里那没有敌意的至诚至真,是温却邪一生未曾见过的。
她问话软软,动作柔柔。
温却邪却避开了。
悚然而惊一般,事实上,九岁、一身是伤、被人叫着狗杂种的温却邪确实惊了一惊。
连老天爷都似被惊到一般,如尘的雨忽然变大了,漫天漫地的春雨中,他看见亦步亦趋跟在小女娃后面撑伞的少年……
那样傲,如剑势,欲上青冥三千尺。
然后他看到、听到这个傲气逼人,白衣欺雪不沾尘的少年,在那春雨下得最闹最欢之际,淡然地说了几句:“你们这样对二公子,温伯伯知道吗?”
“还不走?是希望我请温伯伯过来吗?”
温却邪爬了起来,一脸愤怒:“喂,你为什么放他们走了?”
“为什么不能放他们走?”
“他们……他们打我了,那么多人打我一个,你没看到吗?”
“他们打你,你应该自己把他们留下来呢。”
白衣欺雪不沾尘的少年这样说。
“我又打不过他们。”
“这还不简单,去找温伯伯啊。”
“哥哥,爹爹说温伯伯很忙的,不能老是去打扰他!”
“嗯,阿挽说得对。”少年看着女娃,目光便泛起一阵花倚东风柳弄春般的温柔,连带着看向温却邪时,那眼光也似十里柔情春风,“温侯爷是你父亲,你若想学武,他一定是会倾囊相授的。”
“可我不要他教。”
“嗯,为什么?”
“就是不要。”
“……”
“不如,不如你教我?”
女娃儿急切切道:“可是,我哥哥不会打架啊。”
“为什么?”
“爹爹说哥哥病了。”
少年却道:“好啊,我教你。”
“真的?”温却邪半信半疑,“可是她不是说你病了吗?”
“嗯,是病了,不过那个病只是让我不能打架,并不影响我教你打架。”
温却邪急了:“你自己都不会打架,怎么教我呢?”
“这个我自有办法。不过,既然我教了你,那你以后可得叫我师傅。”
“……我才不要。”
“为何?”
温却邪干脆耍赖:“就是不要。”
少年看他样子,牵了女娃儿,准备走了:“你若不叫,我就不教你!”
温却邪可急了:“……等等。”
“叫师傅。”
“我叫了你师傅,是不是就要三跪九叩,端茶倒水?”
少年切实来了兴趣,仔细看起温却邪来:“你不愿意?”
“当然不愿意!”
“为何?”
“就是……就是……”九岁的温却邪说不清原因,可又觉得这样支支吾吾的自己显得好小家子气,便恶狠狠发着蛮,“我将来是要成大人物的,怎么能给你一个小子端茶倒水呢?”
“你倒有志气。”少年望定温却邪,换了几个角度,最后忽然笑了,“这样有志气,有想过将来要成为这安君侯府的主人吗?”
那笑意只有一丝丝,漾上眉间一点点,泛起了浅浅的梨涡。在一柄油纸伞下,两径苍松旁,衬着白衣,很好看……
温却邪握着书的手一紧,带起一阵细微的颤,惊起原本停在上面的一只小彩蝶,翩然若舞地飞了起来。
小东西伫憩处,意如剑势写着一排字:一笑相逢蓬海路,人间风月如尘土。
嗯,交代一点温侯的过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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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寒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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