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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皋涂镇

花家兄妹在离开云堤烟市后,在归去来兮住了一晚,就一路往北,往江宁府行进。

等俩人到达长溪县皋涂镇,刚刚日初斜的申中时分。

在镇上唯一的瞻云楼客店入住后,两人便在镇上唯一的酒肆吃饭小憩等开沽煮酒。

是了,皋涂镇虽然占地不大,名气却不小。

概因镇上有一家名‘四翁楼’的酒肆,其酿制的‘错认水’,每年都会出现在江宁府点检所评选的百大名酒之列。虽然比起闻名天下的江山第一、十八仙、千日醉这些,错认水还缺了点名气,但在皋涂镇,那依旧是顶尖儿的独一份。因此镇上每年在四月初也会弄个开沽煮酒的仪式,请一些女伎热闹热闹。

而幸运的,花错二人正好赶上了今年的开沽煮酒。

“阿兄……阿兄,阿兄!”

花佳人把手中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

“怎么了?”

花佳人寒着一张俏脸:“这里是哪里?”

花错目光疑惑,只道:“皋涂镇啊。”

“我们离开归去来兮几天了?”

“两三天了,到底怎么了?”

花佳人没好气地冷哂一声:“你也知道我们都离开两三天啦,怎么还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啊!魂丢谁身上了?”

花错明白了。

他不禁失笑道:“瞎说什么呢。”

“还说没有,你看你那眉头皱的,都能夹死苍蝇了。”花佳人不满地拿手指戳了戳花错的额头,“你老实告诉我,你为什么对那个名利壁的梅掌柜那么上心?”

花错一时更加啼笑皆非:“这话怎么说?”

“你要是对她不上心,她用什么药是否成瘾跟你有什么关系?”花佳人难得讥声道,“你会特意提醒她?”

“或者是因为我们暂时都在追查同件事情吧!”花错替花佳人倒了杯茶,语甚不在意道,“至少目前,梅少虞是我找到叶大郎最好的合作对象。”而后又意有所指道,“阿爹临终前嘱托的几件事情,总要办成一件吧。要不然,我先帮你把夫婿找了?”

“花退思!你可别太过分了!”花佳人气得又一次重重拍了桌子,什么仪容仪态全不要了,粉脸含煞,恶声恶气嚷道,“那么喜欢找夫婿,怎么不自己找一个!我看那什么温二萧三梅四都挺不错的,你若是愿意,说不定我明日就有嫂嫂了!”

花错不解:“温二?”

花佳人冷笑道:“你别装傻,我可看得清楚……不过阿兄,那可不是个好东西你最好别招惹!”

花错又一次失笑:“得宝儿,你到底把你阿兄当什么了?”

“还不是因为……”花佳人似想起什么不可宣之于口的辛秘似的,忙不迭地自截了话头,语焉不详道,“算了,反正我们和他已经江湖不见了!对了,阿兄,你为什么不肯带上阿弃啊!”

“这话怎么说?他自己要走的。”

“你赶他走的?”

“得宝儿,我才是你阿兄吧?你怎么老是站在他那边啊!”

“可是阿弃……”

“你和他很熟吗?”

“没有啊!”

“……”花错一把抓住花佳人的手腕,难得冷下了脸,“你抠手指?你刚才撒谎?”

花佳人语音坚清,神情烂漫而诚挚:“没有啊!”

花错双眼紧盯住眼前的小娘子,淡淡道:“除了流水台和云堤烟市,你还见过他对不对?”

“没有啊!”

花错不理她,径直回忆了一遍在归去来兮的行程:“是我去名利壁时?他当时从西楼那边过来,打扮的像只花孔雀……他说他去看争标宴看竞价开……”花错整张脸倏然冷得像结了冰,似带寒妆,“他带你去看争标宴?”

“阿兄,你捏疼我了。”花佳人一痛之下,用力将手腕从花错手里挣出,悻悻然道,“我那时候出行不便,怎么可能跟他去嘛。他不过是看我一个人在房内无聊,站在门口跟我胡吹海侃了一通。”

“……别想蒙混过关。”花错脸上怒气未消,但语调已软了下来,“说给阿兄听听,这个阿弃有多好,让你这么念念不忘?”

“因为你喜欢跟他呆一起啊。”花佳人揉了揉手腕,嘴角向下拗出一个弧度,不情不愿道,“你自己都没发现吗?你和他在一起时,笑得特别多,看上去莫名很开心呢。”

花错十分惊诧,不可置信道:“有吗?”

“嗯嗯,有的。”花佳人正色道,“君子交浅言深,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阿弃他很懂得如何讨你开心。”

“是吗?”花错夹菜的手一顿。

花佳人嗜甜,他则爱吃辣。

江南水乡的菜对他来说总是过于甜腻,初尝得趣解饥,但多吃几口,就齁得慌。一如江南的人,美则美矣,可个个心有玲珑七窍,一样风景两样心思,半是晴,半是雨,总是让人摸也摸不清,猜也猜不透,甚是不解。

但得宝儿喜欢。

不管是江南的人,还是江南的菜。

明明是朝夕相处的两兄妹,口味却如此天差地别。

花错有时也觉得甚是好笑。

想到这里,他索性放下筷子,好似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才陡地笑了笑,“得宝儿长大了,心思比以前敏感细腻多了。你也看出来他在故意讨为兄欢心,那你还想这种别样心思的人跟着我们?”

“防着点不就行了。”花佳人将花错推过来的糕点依次排开,淡然一如红尘久客般谩声道,“就像你老想让我开心一样,我也想看你开怀大笑,想看你活得随心随性。所以只要他能让你开心,即便有点其他心思又如何?你若愿意,大不了,我也学学鹿吴山的山神窈冥,把他的恶意恶念都抽了。”

说完,她抬眼,脸上笑容又清又灵,但双眼一片漠然:“鬼姑姑的金针度穴又不是只能医人。”

“你啊,江湖风波恶,人心多鬼测。秦家崖子的教训还不够?”花错带点纵容地笑笑,“对了,既然说到这个,你看梅少虞的身体到底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毒瘾入骨,药石无医。”

“真那么严重?”

“柔娘你还记得吗?”花佳人看花错点点头,才接着道,“我跟她打听了一下,从她跟着梅少虞开始,就一直看她在抽这个金丝叶,算起来,差不多十年。十年时间,不能让狗便成人,但想让人变成狗,足够了。梅少虞是心病,沉疴难消。”

花错沉默良久,才问道:“那有什么办法,能缓解……或者说,能帮她调理调理?”

“我会制几枚药丸,但是阿兄,咱们巴巴地送上去,人家肯收吗?那可是堂堂**堂名利壁的大掌柜呢……”

“她会收的。”花错垂下眼,神情很平淡,眼神中有和花佳人一般无二的冷漠,语音里也满是脱去浮世名缰利锁的淡然,“她和我,本质上是同一种人……”

同时间,归去来兮名利壁,在和花错‘挂趁’同层的另一间房内,也有人说了一样的话。

“可以随时死,也可以肆意活。少虞,这个花错,和当年的你,还真像。”

说话的人负手站在窗边,束发插簪,一身文士装扮,语音清朗,又带着点看透世事的沧桑。

这里应该是梅少虞的调香室,房里全部是调香器具,大到摆满香料的香架、香橱、点炭架、各种制式或材质的香炉;小到香桌上摆着的香插、香奁、香匙、香箸、香拂、圆灰押、香篆模等等,琳琅满目,不一而足。房间的主人站在文士身后侧的香桌旁,脸上覆着一层面罩,正按早先誊写的香方依次将不同香料倒入杯中,闻言手上动作不停,闷声闷气道:“他和属下不同。属下看淡生死是知道自己活不久,他看淡生死是因为活得通透。”

“哦?”

“属下没有执着的人和事,但他有。有执念的人还能看淡生死,不是活得通透是什么?”

“若真是活得通透,怎么会走青冥里这一遭?”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梅少虞将先前混到一起的两味香料仔细搅拌着,“当然是因为虎山上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哪怕会危及到性命。”

“那他此番前去青冥里的理由,你可查明了?”

梅少虞搅拌的动作一顿,还未及回答,室内响起敲门声。

三声不急不缓的叩门声过后,柔娘推门进入。

手上拿着一个朱色锦盒。

梅少虞接过柔娘从锦盒里取出的书笺,展开略看了看,便示意柔娘将书笺递给了窗前负手站着的文士。

——**堂总堂主梅不谢的义子,少堂主‘幺公子’苏隐尘。

“属下也是在云堤烟市,才知道他和沈踏香是旧识。不过听俩人此后交谈,此次相遇当是偶遇。但一个沈踏香,再加一个叶七娘……”梅少虞边往香杯中混入第三味香料,边继续道,“如今再加一个莫老头,还有温南荇和楼挽烟的遗孤。他便是想不去青冥里都不行了吧。”

苏隐尘也不坐下来,依然负手站着:“堂里消息,说他中了眠花宫李若书的人蛊,这消息有几层真?”

“暂时无法确认真假。”这次回答的是柔娘,“但当日我和掌柜旁观过他对付一骷髅的身手,猜测他即便中了人蛊也应当已解。花佳人的医术,掌柜是亲自试探过的,可不比莫老头、唐大爷和柩灵子几个老神医差。”

“若是能确认李若书真的在暗中炼制人蛊就好了。”苏隐尘沉吟半响方道,“这东西,自百年前星霜乱华后,乃中原武林禁忌。眠花宫若在此时被曝出暗中炼制,自在盟那一帮老家伙岂会坐视不理?有了自在盟的牵制,他们在东南两海行事就没那么肆意了。”

“要证据倒不难。”梅少虞的香料已加到第四味,“只是,会提前暴露我们在眠花宫的棋子。”

“段不愁可是江湖有名的‘无欺先生’,你能把人埋到连他都还没挖出,想必是狠下了一番功夫。为了区区长江水道,不值当!更何况,我来之前刚接到一个消息,言追死了。”

“什么?”梅少虞明显感到意外,连手上的动作都顿了一顿,“江陵言家嫡系可只剩下这一根独苗了,若他也死了,这江陵言家怕是……他怎么死的?”

“飞鹿二姝和相思刀。”

“丁十三和殷小刀?”梅少虞更惊讶了,“眠花宫动的手?却是为何?”

“怕是温二查到了宫四后面的人吧。”

“这温家两兄弟也着实有趣。”梅少虞交代容娘将调好的香料拿走做密封,等容娘退下后,才解了面罩坐定,给自己倒了杯茶,“当年温南荇一个嫡长子,斗不过温二这个野种也就罢了,还自毁基业,引狼入室,暗中拉拢苏州府衙的人,自家产业是让出不少,结果如何?截杀不成,连关庸都被温二一剑杀了。本以为他逃到漠北,至少还能苟几年,毕竟他外祖可是熙州宋家,谁知不过一年就死了。还有这温二,行踪诡秘,背景成谜,几乎不怎么出现在眠花宫,居然一下子拿下了五位掌宫人的三位,把当初温南荇送出去的产业全收回来不说,这回还把江陵言家和长江三十六水道几股小势力名正言顺地收了。”

说到这,梅少虞轻笑起来,饶有兴味问道:“少堂主,难道你当初就是看清了他兄弟二人,才拒绝宫四的?”

苏隐尘倒也坦诚,甚至还颇为自知:“我哪有那么神,当初不过是正巧得到了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薛墨饬想要插手长江三十六水道。”

梅少虞疑惑道:“他不一直贪得无厌,什么都想要吗?”

“恐怕越是这样的人,越会让人摸不清他真正想要什么吧。”

“这倒也是。” 梅少虞略一思索,恍然大悟,“哦,难怪他之前一直频繁派萧晚归出入相府。可长江水道是酩酊派的地盘,薛墨饬想直接摘果子吃,野心是不是太大了。”

“所以他让萧晚归主动联络了温南荇。”

“这……”

“萧三和温南荇有旧情,言追又对萧三痴迷入骨,无右楼只派出一个女人,就把温南荇和江陵言家绑在了一起。江陵言家,表面上对酩酊派俯首称臣,背地里恨不得咬下一块肉来。宫四原本的打算是和江陵言家、无右楼利益交换,先借这两方之势,让温南荇在眠花宫打稳根基,而后再助无右楼和江陵言家拿下酩酊派,三方重新分割长江和东南两海的势力。”

“如此一来,即可互相牵制避免一方独大,又能互为奥援相辅相成。”

“宫老四打得一手好算盘,可他怎么忘了,酩酊派这几年能在长江三十六水道扩张得这么快,站得这么稳,那是因为后面站着章相。”梅少虞醒觉,喃喃道,“难怪温南荇要拉拢陈随和关庸。”

“不错,陈随和关庸是地方大员,特别是关庸,可调动两浙路近四千厢军。而且这俩人一个胆小懦弱,一个贪婪成性,最是容易被拉拢,又都是明面上的元佑党人。”

“狗咬狗……”梅少虞冷哼一声,突然又轻轻啊了一下道,“所以少堂主当初拒绝宫四爷,除了不愿贸然开罪章相,引火烧身外,是不是也打算等他们斗得你死我活时,捡个便宜?”

“总堂主曾骂我‘小知不及大知’,如今看来,倒是他老人家最为高瞻远瞩!”苏隐尘充满自嘲地反躬自省了一句,才慎重道,“所以暂时不要动眠花宫那颗棋,温却邪此人绝对不可小觑,留着那颗棋,将来必有大用!”

“属下明白。”梅少虞恭谨地应了一声,而后继续禀告道,“对了,少堂主,还有一事,唐门有动静了。”

“这次唐老奶奶派了谁?”

“掌火器的三房和掌机关的四房。”

“唐容和唐卿?”

“还有‘美人银针’唐竹梧。”

“哈……”苏隐尘长长舒了一口气,终于转过身缓步走到茶几前,在主位坐定,带点愉悦道,“这个江湖是越来越热闹了。可有行程消息传出?”

梅少虞替对方斟了杯茶,摇摇头道:“唐门这次极为谨慎。”

“这倒奇了。”苏隐尘将食指放进茶水中蘸了蘸,又用拇指和微湿的食指撵了撵,才端起茶杯慢慢啜了一口,“跟唐门相关的大事,这第一件就是温南荇之死。但温南荇的死,眠花宫即便是追究,也是轻拿轻放,做做样子。除此之外,就是金风玉露被盗一事……金风玉露被盗,金风玉露……落尘心法……”他靠在圈椅上闭目沉思良久,才徐徐睁开双目,带点惋惜道,“消息还是太少啊。少虞,你猜唐门这一行人,第一站会去哪里?”

“属下不敢妄自揣测。”梅少虞凝重道,“但若是属下分析的不错,他们应当会去青冥里。”

“因为刑部薛芥目前就在青冥里。他之所以会出京师南下,就是因为受了楼挽风和唐老奶奶的请托。于情于理,唐门的人若是到了江南,都该去拜会拜会这位刑部郎中。”

“青冥里……沈帮主喜得贵子,如此大事,是该好好热闹热闹了。”

“少堂主也有兴趣?”

“我?”苏隐尘微笑,笑意里带点和风细雨的宽容,和千里碧江的包容,一如他给人的初初印象,进退有度,行事得礼,不似刀头舔血快意恩仇的江湖汉子,更像个‘利市襕衫抛白纻,风流名纸写红笺’的青年举子。他微笑了笑道,“我就算了,你知我不喜这些大热闹,大场面。”然后他又啜了一口茶,问道,“红鸾怎么样了?”

“死不了,也生不了。”梅少虞补充了一句,“哪个生都生不了了。”

“你啊,下手还是那么重。”

梅少虞不以为意,冷声道:“痴心妄想总要付出代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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