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错忍不住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我们母女就在杭州住下了。”窦元僖倒也算直言不讳,把前后时间线理得清楚明白,“也算过了段安生日子。我爹,也就是二房四爷叶风恕,虽然浪荡不羁,但毕竟是世家子弟,对我娘也算有点真感情。叶氏案发后,他就安排好了我跟我娘的后路,准备了够我们母女安稳一世的银子。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元丰二年一场血案,一切又都变了。”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开始变得不那么平静,像被夜风裹挟着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段往昔,有点不胜感伤:“我娘到了杭州后,和卿三娘也只是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联系。因为彼时对方已从良,她的夫君又在江湖上声名赫赫,是有口皆碑的正道大侠。我娘担心若和卿三娘走得太近,会惹她男人不快,给她添烦恼,所以偶尔才会去思无邪庄一趟,聊聊妇人心事。元丰二年中秋前一日,据我娘说,是我一直闹腾着要见什么大郎二郎,她被烦的没法子,才带我过去了。可临出门又因为一些事耽搁了一阵,等到达思无邪庄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个时间吧,酉时。”
窦元僖坐在主位上,神情悲伤又惊恸,完全沉浸在了回忆中。
但回忆里的经历又实在太过恐惧,让她过了那么多年再提起,语音依然发颤。
她喃喃道:“不过我娘说的这些我都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就是好多血,好多死人,好大一场火,还有好快一把刀……”
“好快一把刀?”
“是啊,真的好快一把刀,一刀下去就是一个人头。”窦元僖眼中也像掠过一道刀光,从元丰二年劈向十几年后的今天,带起的震颤让她连瞳孔都在抖动,“那人带着九尾白狐的面具,一刀下去,血把他面具都染红了……”
——那是怎样的一把刀呢?
——明明是如黑洞一般的黑色,可劈砍之下,带起的刀光却是如血一般的红色,就像刀吸饱了人血!就像火焚毁了三界万物!还是说它本身就是一把妖刀,生于火成于火,无形无象,天生天杀,却又毁天灭地。
——像火一样的妖刀。
——不,那不是妖刀!那更像一把魔刀!
——对,魔刀,能劈断世间万物的魔刀!什么时间空间,风烟雨雪,空虚虚空……都抵不过那杀身碎魂的一刀!
花佳人见窦元僖面上表情激变,一会恐惧,一会痛苦,又一会茫然,一会庆幸,冷不丁问道:“是这样的九尾白狐面具吗?”
说完她晃了晃手上的面具。
这一声问话把窦元僖从回忆中拉了回来,她闭了闭眼,像再次把那些可怕的回忆锁进了记忆深处。而后她摇摇头道:“不是,那面具是纯白的,没有这些红色纹路。”
“那后来呢?”
“后来那些人一把火烧了思无邪庄,我娘等那些人走了好久才敢出来,再后来就是我娘从火堆里把卿三娘给扒了出来。离开思无邪庄后,我因为受惊太过,病倒了,忘了那一夜发生的很多事。再之后,就记得我娘为了救卿三娘,倾尽了全部家财。可她伤得实在太重,贵重药材是一日都断不得,我娘无法,才继续干起迎来送往的皮肉生意。等卿三娘终于可以如正常人般生活时,已经过去了好几年。后来,卿三娘为了找她儿子,还是走了。只不过,她到底惦记着我娘亲的这份救命恩情,一直到我被卖进归去来兮西楼,我才跟她断了联系。”
“这却是……”
“也没什么,活得太失败,也怕她担心。她一个毁了容伤了身的老妇人,能帮我什么呢?”窦元僖淡淡道,“后来沈莳商把我买了去,我也算苦尽甘来。这时候,再想联系她,却是怎么都联系不上了。”
听到这里,花错不禁问了一句:“所以你也好几年未曾联系上卿三娘了?”
“我知你想问什么。这几年,我们虽然没联系,但我知道她还活着。”窦元僖的嗓音又恢复成了那种笑歌婉娩般的柔和,“当初卿姨走的时候,曾跟我娘约定,不管能不能找到儿子,百年之后,她是一定要葬在玳瑁岭的。她自小被身生父母卖入青楼窑子,生而为人,却完全没有人的尊严。只有在思无邪庄的日子,她才真正活出了个人样。所以,我信她,她若真的死了,一定会安排好人把她尸骨送回玳瑁岭。”
窦元僖看着花错欲言又止的样子,忽而怅然一笑,“花郎君好似不信?”
“倒也不是。”花错斟词酌句道,“光听这一段,我都能想象得出,卿三娘必定也是心智坚韧,愈困愈强的女子。可怕就怕江湖路,世事恶,人心难测,卿三娘残弱之身,又无依无靠,无权无势……”
窦元僖颔了颔首,算是受了花错这份善意,而后委婉道:“烟花女子,最懂得审时度势,保全自身。”
花错听罢,便也顺势点了点头,改了话题问道:“听七娘刚才话里的意思,卿三娘有个儿子?”
“对。如果我没记错,他不是熙宁五年,就是熙宁四年生人。”
花佳人算了算道:“那今年当二十五六了。这个年纪,若是普通百姓家,早就成家立业,儿女成双了。但若放眼江湖……”
“这就要你们去查了,我一后宅妇人,只能把我知道的尽皆告知。”窦元僖向花错殷切问道,“花郎君考虑的如何?”
“在我答复你之前,我想再问七娘两个问题。”花错盯着窦元僖,慢慢道,“你既然有卿三娘的消息,和梅少虞又情同姐妹,却为何没告诉她这些事情?”
“我为什么要告诉她?”窦元僖愣了一愣,似是完全没想到花错会这么问,沉默了半响,她才惨然一笑,“我和阿虞那样的人,生来就命不由己。她在鹿吴山受尽非人折磨九死一生,到现在都要靠那金丝叶才能睡个一时片刻。而我呢?出生就是贱籍,沦落风尘,遭人践踏。我们都没做错什么,可为什么偏偏是我们,背负了那么多?我不甘心!什么姑苏叶家,什么西京梅家,家族大业和我们这些被踩入尘泥的女子有什么关系?我们何曾享受过半点家族恩庇?”
“对,我就是故意不告诉她!因为我不想阿虞继续查下去。就算真的让她查出是谁害了西京梅家又如何?当年他能手眼通天,瞒天过海。这么多年过去,那人的势力只会更大,更难对付。**堂说好听点背靠刑部,还不是朝廷大员指哪打哪的一条狗,阿虞就算功夫再厉害又有什么用?双拳难敌四手,她一个人,拿什么和那些人斗,靠她那根烟杆子吗?”
“那你又为何告诉我?”
窦元僖冷笑一声:“我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要找叶大郎,也不想知道。我现在的处境也轮不到我精挑细选,柔娘见过你出手,也查过你底细,你是当年大内第一高手花榭的后人,就冲这个,我愿意赌。”她神色愈冷,言词也愈发尖刻,“更何况,你我之间,只做交易!你想找叶家大郎,我正好有卿三娘的消息。我要找人救我的男人和孩子,你正好有这本事。所以,这笔交易,对你,对我,都很划算,不是吗?”
“救你的男人和孩子?”
“对!酩酊派沈莳商和我的孩子。”
“沈帮主是遭遇了什么险……”花错语音带上了诧异,但话说到一半,他却自己打住了。然后他微微蹙起眉头,喃喃自语道,“难道萧晚归是这个意思?那沈略他……”
窦元僖没听清,但这不妨碍她接过话头:“如果你我合作,我自然会把相关事情跟你交代个清楚,所以……花郎君,还有其他疑问吗?”
“还有一个。”
“什么?”
“我要最后确认一下你的身份。”
窦元僖抑制不住怒意地提高了声调:“你手里不是有阿虞给的画像吗?”
花错淡淡道:“江湖上奇人异士众多,归去来兮的七郎君不就是个易容高手?”
“……”窦元僖很光棍:“那你想如何证明?”
“我自有办法。”花错俯身在花佳人耳边低语几句,等对方虽然满眼惊诧但依然点点头之后,便率先起身出了堂屋。
屋外虚檐挂月,巷陌东风在花圃中穿红抚翠。偶尔传来隔开一条街的庙市的欢声笑语,正是人间春衫贴体,暗香偷送的好时节。
屋外有人。
花错刚出的堂屋,便看到一双脚。
小小的,穿着平头花靴,正在有节奏的一晃一晃。花靴上被挽成蝴蝶结状的一簇丝带,也在调皮的一荡一荡。
花错反手关上门,抬首望着横梁上的小女童:“颜娘?”
颜娘换了一身春姿无限的百蝶石榴裙,头上也夹了两只蝴蝶夹子,她小脑袋一晃,头上蝴蝶也像要翩飞成鸟一般一动,煞是好看。
她居高临下,看着花错百无聊赖道:“你们和窦姨聊什么呢聊那么久?漂亮姐姐为什么还不出来啊?”
花错仰首看她的表情有点专注:“颜娘习过武吗?”
“习过啊。”颜娘一边答,一边如一团跌落人间的晚霞般往下一跳,翩翩飞袂,轻若惊鸿。而后轮到她仰起头,对着花错一阵打量,噘嘴道,“我大姐二姐功夫可好了!”
花错饶有兴味的问道:“你大姐是叫容娘吗?”
“不是啊!”
“那是你二姐叫容娘?”
“也不是啊。”
花错轻轻哦了一声,缓慢而又淡然地又问了一句,“那你二姐应该叫红鸾,这回我没猜错吧?”
“啊!大哥哥你认识我二姐吗?”
“倒也算不上认识。”
颜娘侧过小脑袋:“那你怎么知道我二姐叫红鸾?”
“猜的。”花错语焉不详地解释了一句,“你和红鸾长得那么像。”
颜娘拍手笑了起来,真情实意夸道:“大哥哥你好厉害哦!”
“那颜娘,你怎么不跟着自己姐姐?”
“梅姨不同意呢。”
“梅姨?”花错脸上像浮了一层惊讶,“是那个经常拿长烟杆子揍人的梅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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