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小刀自认轻功不错,也算见多识广。雪山派的踏雪无痕,唐门的一苇渡江,昆仑派的临江听风,苍山派的天上落,她均有涉猎。即便温却邪自创的步花间,武当山掌教灵光殿守阙真人的梯云纵,她也曾有幸目睹。就算是花错本人的‘一夜晴川’或者说‘闲庭信步’,一盏茶之前,她还与之对战过。
——对方全力施展开,一时如凭虚凫雁不沾尘,一时又如攀枝微步巧藏人,确实足够轻灵、巧妙。
但不管哪种,都绝不是如今这般奇诡无比,让人悚然而惊的样子。
花错在没有任何外物的作用下,就这样陡然停滞在了半空中。
上不着天。
下不抵地。
半坠不堕,态之飘飖,乘风几欲仙。
而下面则是大火。
不知如何烧起的,漫天的,能将万物焚毁的大火。
还有刀。
一时宛如灵蛇吐信,一时又如附骨之疽,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的五圣刀。
还有人。
栩栩如生,行动自如,让人真假难辨的五小童。还有被花错挑飞面具,露出阴阳脸真容,又被花错踢断双腿,如今即便瘫坐在地,恨不得生啖其肉,但杀意反而更侵人的柳长街。
花错若是一口气续不上,跌落而下,等待他的将是一场,能将他挫骨扬灰的杀伐。
这时候,花错陡然出击。
他以凌厉无俦之姿,一枪砸下。
此时他手中的枪,已然成了有分天地、裂太虚之能的盘古斧。
原本是围困他的杀阵,如今却被他一枪砸出一个杀阵——他用来戮杀他人的杀阵——原本熊熊燃烧的大火,被他狂飙骤至的一枪砸得,一分为二,枪势助涨火势,‘呼’地蹿起来几丈高。刹那间,像火山爆发岩浆夺空迸射,然后盘古斧又自天堑压劈入岩浆,光喷星月,火树银花,天地为之色变。
地面被硬生生砸出一条深达十几寸的裂缝,地上的五童子、柳长街、残肢碎块、沙砾碎石,全被砸地飞了起来。
而花错则矫若飞矢,‘嗖’一声从火光中飞射了出来。在他如箭般飞身而过时,天空之中似传来了蛟龙惊起,驱雷驭电四处游走之声,下有奔雷千百阵,九彩动星躔,龙雷迸鸣,势压群山。可众人敛神细探之下,荒山空寂,月冷如霜,一切早已恢复如常。
在场众人目睹花错出手即山摇地裂的威力,再怎么大风大险闯过来的,此时均不禁骇然。
颜戟眨了眨有点发涩的眼睛,正准备戏言几句缓解一下惊讶,忽听得‘轰’一声,花错刚一落地又一枪挑飞了身旁的一颗银杏,泥块簌簌落下,古树飞空漫舞,根根枝杈如矢如戟,急刺前方背着柳长街逃命的一个黑衣小童。
颜戟暗暗咋舌,心思电转,衡量着是否出手阻拦一二,但又确实没有把握,如若贸然出手,容易把自己搭进去。
可还没等颜戟下定决心,那边花错骤然跨出一脚,好像准备一枪搠出。
颜戟暗暗叫苦,那黑衣小童不知是不是拼命夺路而逃时太过仓皇无措,背着生死不知的柳长街就往颜拓等人的方向冲去。花错那一枪,若是能直接杀了他二人也就罢了,可就怕他此时意识不清,出手毫无分寸,伤了颜拓等人。
就在颜戟银光一划,准备强架花错那一枪时,对方却忽然顿了一下。
只见他头微侧了侧,跨出的一脚慢慢收回,枪尖落回地面,发出‘锵’一声,而后他就保持着这样倒拖着长枪的姿势,一动不动。
“呃……”颜戟一个急顿,剑身下意识回护咽喉,他颤噤噤喊了一声,“花错?”
回应他的是花错微侧过的,鲜血淋漓,眉眼如画,却更显苍白冷冽,如雪翦冰塑般的脸。
他右眼还是那么,白的特别白,黑的分外黑,黑白分明,如墨点漆。左眼则是猩红一片,森然似妖,毫无人的感情。
颜戟长吸一口气,急急敛定心神:“花错?花小哥?得宝儿她哥!你还认识我吗?”
花错茫然而专注地盯着一个地方。
四周爝火簇簇,似繁星跌落人世,倒映在他这一红一黑,迥然殊绝的眼珠中,除了妖便是艳。而那神情,仿佛他的视线被遗落在了上面,又仿佛他只是需要一个点来安置自己的视线,从而聆听或者领悟什么。
颜戟一怔,忙扭头随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那里有一株黄木香,原本花开正盛,但此时已全部落尽,连树根都因刚才的厮杀翻露在外。
断树残枝,林荒鸦静,谷幽虫噤。
唯吴中春早,落尽黄木香。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颜戟回过头,正迟疑着是先过去探探情况还是继续和花错沟通,就见颜夷简一个起落到了身边,遗恨道:“让他跑了。”
“那个黑衣童子?”
“是个侏儒。”颜夷简利落地道,“应该也是五童子中唯一的活人。此人一开始就混在那群戴花脸面具的黑衣人中。柳长街使出‘五圣刀’后,就是他在暗中操控另外四个假童子还有飞刀。”她又冷笑道,“此人轻身功夫极为出众不说,心思也甚为歹毒。”
颜戟追问道:“怎么了?”
“他往七叔他们那边冲的时候,随手丢出去的泥丸有毒。”
“有毒?”
“毒性不大,但含有十香软筋散。”
颜戟沉默半响,平静地道,“跑了就跑了吧,反正柳长街那一身伤,大罗神仙也难救。咱们先顾好这边吧……”
颜夷简目光晶亮地在花错身上滚了一圈,拉过颜戟低声道:“二哥,你刚才说他的样子不像走火入魔,我就一直在观察,他刚才和柳长街打得那一场,动作不见一丝阻滞,而且有很明确的目标。确实不像完全没了意识的走火入魔,应当是……”她侧首和颜戟对视一眼,忽问道,“二哥,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尖锐,凄厉,断断续续,时有时无的?”
颜戟也低声问道:“有吗?”
“我不确定,就是他每次的攻击,有种说不上来的……”颜夷简苦思冥想了一阵,才双掌一击,奋然道,“对了,是节奏感!音高时急,回韵时缓,你记不记得,爹爹五十大寿的时候,七叔找来的那个叫王玉熙的舞伎?”
“哦,就是唱‘我本清都侍玉皇,乘云驭鹤到仙乡’的那位玉熙娘子?当然记得!”
“你仔细回忆一下,她跳舞时的那种感觉。”
颜夷简的视线落回站在原地,没有半分异动的花错身上,从他披散的乌发转到他苍白冷冽的脸上,“雅音震作,既呈仪凤之吟……”又从他的脸落在他颈侧一道血痕上,“妙舞回翔,巧著飞鸾之态!”最后她的视线盯入花错迥然殊绝的眼瞳里,总结性地问了一句,“像不像?”
颜戟一震,喃喃道:“……还真像!”
颜夷简的嘴角就有了一种危险的笑意。
她突然举手在花错眼前晃了晃。
“……小剪子,你做什么?”
见花错没有任何反应,她从随身绣囊中掏出一颗药丸,嘴角漾起了一种,和颜戟一脉相承,又春意又傲然的笑意:“花家哥哥,这是我自在盟秘制药丸,对调理内伤有奇效,你要不要服用一颗?”
说着还把药丸往花错嘴边递了递。
花错依然像个泥塑木雕,连睫毛都未曾动一下。
颜夷简秀眉一剔,嘴角那春风披拂般的笑意减去春风,开始发寒:“不吃我可要生气的!”见花错依然尽心尽职扮演着塑像,她终于敛去了所有假笑,冷哼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
说着,她霍然出了手。
指尖的药丸在一阵尖锐的破空声中,直冲花错咽喉而去。
药师佛指,呼啸取敌。
那么近的距离。
电光火石间,花错手一抬,长枪横过咽部,挡住激射而至的药丸。而后他飞身直退,一退便是几丈远。
颜夷简掠起,右手一甩,碍色鞭漾出绛紫色光芒,作雷电送金虬入华池之势,急卷龙吟枪。
花错在拖枪倒退丈远时,整个人的神情依然是活死人般麻木混沌,无悲无喜。等到鞭梢及襟,他才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如梦初醒般眨了眨眼。而后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胸腹一收,长枪往胸前一挡,长鞭卷上枪身的瞬间,他双手如流莺穿花/径,及其熟练又干净利落地,将长枪断为一枪一棍。
乌光一闪,短/枪全力掷出的同时,他单手持着那由枪变棍的一截,东一转,西一卷,左一绕,右一缠,手上铁棍竟就反客为主,缠住了颜夷简的长鞭,而且还将之绷成了一条颤兢兢的直线。而后他忽然吐气扬声,恃一身过人膂力将短棍往地上一插,棍插入土的瞬间,他身形急动。
长枪长鞭,均是长兵器。只不过长枪厚重,往来冲突时,刚猛霸道,所向披靡。而长鞭则轻盈,刚柔并济。但若两者交战,长枪就成了长鞭的克星。因为若距离过长,长鞭不如长枪可以硬格。但若距离过短,长鞭又会显得易发难收。
一如此时,花错的短棍缠住颜夷简的碍色鞭,等她想将鞭子撤回的时候,却发现一扯之下,长鞭另一端似系了千斤巨石,她根本拉扯不动。
颜夷简见势不对,立马弃鞭,药师佛指一指弹出。可她忽觉眼前漾起一抹如春色暮光中,山泼黛,水挼蓝般,一闪而没的流光。颜夷简大吃一惊,冷眼旁观花错大斗柳长街的时候,她对对方异于常人的力量,只需要报以惊诧、疑惑甚至浮想,而等到真正和花错对上,她才知道对方的武功有多恐怖。
她心神大惊之下,倒踩八步,正准备旋身后退,而后惊觉咽喉一紧。
原来是花错,急纵而出,迅如箭矢,以常人无法想象的速度,眨眼就到了她面前,而后一把掐住了她白皙柔匀的颈项。
颜戟被吓了一跳,一个箭步揉身抢上,一把扣住花错手臂,高喝了一声:“花错!”
花错猩红左眼似动了一下,太快了,又好像没动过。
但他扼住颜夷简脖子的右手却一动不动。
颜戟看着被掐得满脸通红,就快颈折身殁的颜夷简,情急之下,陡然变招,肘腕一震,原本只是简单扣住花错手臂的五指往下一滑,急若星飞般扣住了他脉门,赫然就是天幸功的‘种秧折花’。
“花兄,舍妹年轻气盛,多有得罪……”颜戟紧箝住花错脉门,容色中的寒意愈来愈浓,“你且看我逍遥岛自在盟,宽恕她这回。”
花错倏地往前踏了一步。
居然毫不理会自己脉门被扣,五指一弹。跟着‘咄’一声,花错空着的另一只手往空中一捞。
颜戟定睛一看,是一把小巧玲珑,拇指大小的小木刀。
他瞳孔收缩,霍然回首,正准备往偷袭处追去,却听花错在风力微冷,萤冷无光的寥寥夜色中,疲倦至极、困乏至极的声音:“他们走了。”
“他们?”颜戟再次回首,“他们是谁?”
花错闭了闭眼,勉强运聚起真气,保持着清醒,将手中小刀往颜戟跟前递了一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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