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省斋是大相公沈莳清居住的院落,规矩繁多,等闲不得入内。青纯即便能在凌虚楼随意出入,来了自省斋也还是要经历通传、等候、更换软底毡鞋等历时半柱香左右的流程,方被允许入内。
即便这个地方她早已来去几百次,即便她几个时辰前刚来过这里。
第一次换软毡鞋的时候,青纯也好奇过,毕竟那时她就算饱经风霜,但依然只是个青丝蓬松,易为七情所感,正青春年少的小娘子。但当时为她引路的是玉蘅身边的逍遥鬼逢春,一个喜欢收集亲手所杀之人眉骨,然后制成念珠戴在手上,揉骨为玉的煞神,她不敢问。
等青纯来自省斋的频率从三旬一趟,到一旬一趟,到一旬三趟,最后一天三趟;等她见此间主人的方式从花厅房门口,到书斋竹帘后,到书案旁,最后到紫檀木书案上、床榻上;等她位置越爬越高,各种恐怖的、扭曲的、变态的、有违常理的事情越见越多,正慕少年时的那点好奇简直不值一哂。她甚至应当感激沈莳清对她的‘一视同仁’,毕竟自省斋从不缺各种风头人物,或容色倾城,或机智无双,或战力超群……只不过这些人风头冒得快,倒下去也比很多人快,当然,死得更比很多人快。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可惜这么简单的道理,总有人临死才能明白,甚至死了都明白不了。
软底毡鞋踩在西域厚驼毛的织花毡毯上,毫无声息,一如青纯波澜起伏却空洞死寂的内心。她微垂着头,乖巧地跟在引路侍女后面,一如之前来的几百次:楼梯转弯的白墙上不是条屏就是名家字画。廊壁上隔几步挂一盏风灯,人走过,能闻到一股细腻幽微的檀香味。越往三楼走,那袅袅飘散的檀香味就愈浓。
这彰显着此间主人,酩酊派帮主沈莳商的兄长,大相公沈莳清的爱好。
——沈莳清……
“见到人了?”
“见到了。”
“如何?”
“神智不清,疯疯癫癫,还有……”
“继续说。”
“大相公……”青纯咬了下唇,抬头看了眼书案后的男人,发现对方正停笔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那俯视的眼神,让她忙敛眉垂手,调整好自己的跪姿,小小声道,“我不敢说。”
“你连绿葭楼都敢闯,现在居然不敢说?”
青纯揉了揉跪得有点肿痛的膝盖,噘了噘嘴道:“大相公,纯儿知道错了。”
“哦?”
“下次我若还想去绿葭楼,必先请示大相公。”
书案后的人被气笑了:“你还想去?”
青纯诡诡地笑了一声:“大相公,纯儿发现一件怪事。”不等对方发问,她已自行解释道,“纯儿发现,好像大家对小夫人的病情,都不怎么关注,更像巴不得越多人知道越好呢。”
“说下去。”
“……是。”青纯敛起所有的恃宠而骄,安安份份跪着,语音恭谨至极,“外事堂青乐坊干办李环,原先管治赌庄靖安事务的,因得罪了自己顶头上司,‘铁面无私’罗熔,被弄到绿葭楼看门的事,大相公当知道吧?虽然不管罗熔还是李环,两人对外的说辞都是如此。但两年前,小夫人初有孕,害喜严重。您知道的,纯儿在凌虚楼当差,就是给帮主做些酥蜜果食、十色蜜煎螺、糖霜等小玩意儿。小夫人偶尔尝了我做的这些小东西,就把我调去她院中伺候了一段时间,因此倒是知道了一些……隐情。”她点明重点道,“李环有个长姐,叫李玳,长得甚是貌美。原先也在玉蘅姑姑手下办事,成亲后被特许离开了内务府。没几年她男人被仇家所杀,她则几经辗转,最后在花靥春谋了份差事,如今已是管事娘子了。花靥春是帮主送给小夫人的产业,和帮内其他产业没有任何牵连,一直都是小夫人亲自打理,用的也都是小夫人自己的人手。李玳曾在玉蘅姑姑手下做事,按理是进不了花靥春的,更遑论做到管事娘子了。”
沈莳清信手将手中紫管羊毫搁到右首的青瓷笔架上,不以为意问道:“谁引荐的?”
“正是小夫人身边的童管事。”
“‘白马童’童欢喜?”
“不错,童无厌的嫡兄,也是花靥春当家娘子宋子玉的夫君。可眼下童无厌虽然被玉蘅姑姑和游大掌柜联手保下了,但进了化骨厂,不死也得脱层皮。而李环千方百计混入绿葭楼,又一副和童无厌完全无关的样子。”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哦,对了,我刚到绿葭楼,除了您这边,想必大管家也收到消息了吧,我看到游大掌柜养的鹰了。但奇怪的是大管家的人并没有阻止我进去。”
书斋中,案几上的鎏金雕花狻猊香炉无烟自香,窗外竹簧淅淅瑟瑟,偶尔有斑斓的彩蝶飞入这幽馨一派的书斋,绕着香炉翩翩乱飞几圈,然后又飞向室内隅角的一座花架,架上摆着一个古瓷细颈花瓶,瓶内插着几株蔷薇,错落有致,犹如画中。
那小彩蝶绕着蔷薇一阵起落,正准备从花瓶右边墙上的窗户飞出去,忽然一阵劲风,然后又是‘咄’的一声。青纯抬眼一看,只见彩蝶一边翅膀,被一枚象牙书签直钉入挂着金碧山水画的墙内,另一边翅膀,兀自颤动不已。
山馆春寒人静,好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许久,才听到沈莳清轻哼一声:“起来吧。”
青纯起来得有些踉跄。
她先是垂手揉了揉微颤的膝盖,然后绕过斑竹香妃塌和插满画轴的白瓷书画缸,从书案后面那一排,疏落有致陈列着经史子集、古玩、珊瑚树的紫檀木大书架里,取出一个盒盖上嵌有一方形白玉的紫檀木盒。
她轻轻压了压那白玉,里面分门别类放着好多册子,有厚的,也有薄的。她从中抽出一本青色封皮的册子,展至某页,摊在沈莳清面前:“大相公,你看……”
——这是酩酊派的花名册,除了沈莳清、沈莳商兄弟和大管家沈踏香,上至内务府的玉蘅姑姑,内二苑乐苑和玉苑的两大掌柜,中至外事堂青衣坊、青乐坊、青味斋和青行馆的四大堂主、掌柜、管事、干办,下至扫洒奴仆、婆子、打手、闲汉、丫头……全部各有所统,写载甚悉。除了籍贯、年岁、身高体重、五官样貌、性格爱好、家眷亲友等基础资料,还有婚恋情史、兵器来历、武功特色、门派师承等更多不为人知的信息。
——而此刻青纯摊开的,正是记载有李环的那一页。
沈莳清安然坐在紫檀太师椅上,闭目靠着椅背,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一个外事堂的干办,就算最后查到他是谁的人,又能如何?连童无厌都没保住他,一个干办能成什么气候?”
“这个小人物在管治赌庄靖安时,他辖下的‘恒丰庄’、‘恒泰庄’、‘恒兴庄’,每月进项都能进所有产业的前五。而青乐坊的收入一下子从外事堂第三上升到了第一。那几年,青乐坊的堂主没变,各赌庄的管事也没变,产业买卖都没变。”青纯跪靠着沈莳清,一边替他捏着腿一边细声细语地分析着,“如今他到了绿葭楼,看起来浑噩度日,满腹怨气,可纯儿走了一遭,发现想要接近小夫人,可没那么容易呢。”
“如果没有玉蘅姑姑的手书,我可能都进不去绿葭楼的大门。后面就算进去了,门外八个侍女,都不是熟脸,却个个身轻如燕,比小夫人身边原先贴身伺候得谨慎多了。纯儿在小夫人房前站了会,细细感受了下,这前后左右护卫了不少人,阵仗不小。不过这些人怎么来的,恐怕连您和玉蘅姑姑都不清楚吧?”
沈莳清的手指摩挲着她纤细的后颈,随意问道:“不是玉蘅调派过去的?”
青纯侧了侧头,巧巧一笑:“适才遇见逢春,特意问了一句。说是童无厌在去化骨厂之前就安排好的。”
“童无厌……”沈莳清喃喃地念了几遍这个名字,微微一笑,“童无厌此人,愚昧迂腐,脑大长草,不堪重用。但他对老二和窦元僖而言,确实足够忠诚、可靠。”
“纯儿不明白,童老大忠于帮主也就算了,怎么对小夫人也这般……死心塌地?死都不怕,狗都没他听话呢。”
沈莳清呢喃了一句:“那是因为,窦元僖对他,可是有活命之恩的。”
青纯适时小小地惊讶了一声:“这段往事,从没听帮里的人提及过呢。”
沈莳清一下一下抚着青纯那铺满肩头的青丝,那姿势犹如在抚慰自己豢养的宠物:“因为当时窦元僖救的可不止童无厌一人……”
青纯久不闻他继续后面的话,便侧了侧首,看着这个年过知命,却依旧面白无须,雄姿英发,俊朗潇洒的酩酊派大相公,发出猫一般的呜咽声:“大相公……”
沈莳清斜飞入鬓的双目微微一垂。
他是典型的凤眼。
却又比一般的凤眼眼尾更如刀裁一点,双眼皮更深一点,眼珠子更乌漆漆一点。
综合起来,就是更好看,更让人过目难忘一点。
青纯内心发出一声赞叹,面上亦恰到好处的露出一点,意乱神迷的红潮。
——没有哪个男人能拒绝像她这么年轻貌美,一笑却又满目春情的少女的痴恋。
——特别是像沈莳清这样年过不惑的男人。
沈莳清确实无法抗拒。
他一手已滑入青纯衣内,捏住她一边柔软,垂目搓揉的同时,他异常冷静道:“五年前,酩酊派大业未成,根基还不深。偏巧又得罪了扬州穆家,被穆阿柳那老头儿派出‘五城十二楼’中的高手追杀,一路逃到苏城,最终被他们堵在了城外的北房山。我们那时一行七人,沈略去搬救兵,剩余六人,全部挂了彩,真的已穷途末路。我们便是在那时遇见了来北房山韩侯庙还愿的窦元僖,她带我们躲过了第一轮追杀,又冒险去和沈略接头,等她带着人马找到我们时,童无厌就只剩一口气了。”
青纯的呼吸瞬间乱了,她一边将身子往沈莳清腿部紧贴过去,一边手指勾着他腰部松垮系着的丝带上,轻吟着道:“大相公,这几年,帮里大大小小的堂主、掌柜、管事换了一批又一批。唯有童无厌,跟在帮主身边多年,屹立不倒,备受器重,单靠一个忠心想必是不够的……而这个李环,本来就和童无厌有诸多牵扯,如今又费尽心机,把绿葭楼打造得铁桶一般,若真如此,留他在小夫人身边,恐怕……”
“你那么放心不下,稍后去找戚巳要几个人,随你安排。”
“还,还有小夫人房里的玫瑰,纯儿去的时候,还带着露珠呢。这玫瑰,绿葭楼那边的花园子可没有,你说……哈……谁给她送过来的呢?小夫人,她……哈……你说她,到底……哈……疯没疯?”
沈莳清把粉面升起春情,眼眸荡漾春意的少女提起来,让她跨/坐在自己身上,一手剥掉她外衫,脸上漾起一种混合轻蔑和满足的神情:“她的儿子还没找到,怎么可能疯呢?窦元僖,可是属狼的。”
“那她装疯卖傻,有何……啊……”
沈莳清挺身而上,喉部搐动着发出一声喟叹,他明明深陷**,此时也正在做着淫/乱的事,但双目始终有一种残酷的清醒和冷静。
这是个只性不爱的男人。
然后他在**最炽最为亢奋,身心最为恣意欢畅那一刻,含糊着说了一句:“大局已定,她翻不出花来。”
这时际,青冥里的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一阵狂风将书斋大敞的窗槅‘啪’一声吹关上了,豆大的雨点打在窗槅上糊的不透明油纸上,噼啪作响。窗外满院竹叶瑟瑟,风声飒飒,云雾漫漫,隐隐还有春雷声声,钟鸣嗡嗡,似天地在呢喃,万物在呻吟。
春意荡人心魄。
**也荡人心魄。
青纯的软底毡鞋一只挂在脚尖,一只早不知去了哪里,青丝铺满整个紫檀大书案。羊毫、笔架、墨砚被扫落一地,连那一边翅膀被钉入山水画中的彩蝶也早已停止颤动,唯有案上的鎏金雕花狻猊香炉,亘古不变般,立如人状,审视着这个充满**、背叛,不知天地大,忘却所有是和非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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