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厩院很大,也很静。
说它大,是因为即便现在院中上百号人,队伍分左右列开又呈合围之势,但整个场院依然十分空旷。这些人融入其中,如大面饼上洒了几粒芝麻。
说它静,是因为即便现在院中上百号人,这些人手中的火把、松明亮子将整个马厩院照耀得如同白昼,但四周除了火把偶尔的毕剥声,整个场院静悄悄的,阒无人声。
居中的古制盘龙太师椅上,坐着雷阿公。
他身后,侍立着六名身穿紫纱袍,白玉带,同色抹额,绣‘灭世黑莲’徽号的酩酊派弟子。而他身侧,则分左右站着恒丰庄的管事崔筑和恒泰庄的管事朱武。
——当然,此刻二人,即便神情慌乱,但至少衣饰是齐整的。
在雷阿公面前,跪着一个人,正是陈秃子,在不停地磕头求饶,此刻听到花错的声音,忙戟指大喊道:“阿公,就是,就是他们俩。假扮成娼妇,骗了老来子他们开门……还有逍遥鬼逢春,他们俩是一起的……”
雷阿公又在捏他那只瘸了的腿。
这几年得益于丁香酒的温养,他已好久未曾有过那种肿痛难忍,恨不得立即死去的感受了。
如今,不过离了那酒一盏茶的功夫,也不知道是因为知道此生不会再饮到添了红花、莪术的丁香酒,还是知道即便没了丁香酒,马上就有更好的梨花酒、桃花酒、梅花酒,他浑身的酒虫,都似爬到了当初的断骨处,啃噬着那一截腿骨,酒瘾变成了一种刮骨之刑,折磨得他连胃都在抽搐。
雷阿公捏着瘸腿的手上青筋暴凸,但他忍下了。
他将全副心神,通过那仅剩的一只眼睛,落在花错二人身上,好似对方身上承载了他全部的屈辱、野心、**和将来:“逍遥鬼,很好!”他眯起眼,像头又癞又病的老狗在思索,“看来玉蘅那老婆子是清闲日子过够了。”而后他将目光转向花错,将人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才道,“这位小郎君忒也风趣,此时此地,还有心情自嘲!只是既非是非人,何苦参与是非事。”
花错把丁老九交到逢春手上,袖手望向雷阿公,居然不惊不惧:“雷阿公怎知我非是非人?”
雷阿公不喜不怒:“牢口的铁棍和铁尺是你插的?”
“不错。”
“老来子和麻子乔,你杀的?”
“不错。”
雷阿公又一指身侧两人:“崔筑和朱武,也是你绑的?”
“不错。”
雷阿公叹了口气,神情不无遗憾:“他二人能当上赌坊管事,功夫自然比这里的牢役好上许多。是我大意了,以为靠他二人,即便抓不住人,至少也能挡上一挡。”他不无讥诮道,“玉蘅那老婆子清高得很,不屑于争权夺利,手底下就那么几个人。风流鬼被拖在握香台抽不出身,有能耐帮她来这里一探究竟的,也就一个逍遥鬼,没想到,她这一次倒是谨慎。”
“功夫不错,心思又细腻。”雷阿公看花错只垂首整理衣袖,也不出声,从椅子上站起身,扬声道,“化骨厂不收无名小姓的小辈尸骨,报上名来。”
花错只笑了一声:“我也没想过要埋骨在这里。”
这一次,雷阿公神色间的怒气被展现得淋漓尽致:“小子狂妄!”
两厢剑拔弩张之际,逢春突然喊了一声:“李环!”
面皮微黑但伟岸魁梧,容貌还算俊爽的李环从人群后闪身出来,一如既往地奉承陪笑道:“春爷,有何吩咐?”
逢春语音似笑非笑,只是不带愤怒居然带了惋惜:“你出卖本小爷。”
“春爷,这不能怪小的。”李环苦着脸道,“这风云突起,要变天了。小人天生驽骀,位卑人轻,无伞无盖,总要找个地方避雨。”
“小爷递的伞,淋着你了?”
“春爷,伞毕竟是伞,哪有屋顶结实。”
“你不怕,朽木烂瓦,撑不起这暴至的风雨大势,塌了?”
李环偷眼一瞥雷阿公,咬着牙道:“那是时也命也,小人认了。”
此时,从死牢出来后,就一直默不作声的童无厌突然沉声道:“我早跟童二说过,你这厮,眉凸眼恶,脑后见腮,此乃反骨之相,最擅忘恩负义,背主求荣,不可不防。他居然还如此信重你,对你委以重任,简直自己找死。”
“童大爷,小人确实见风使舵,贪生怕死,但有一点,你说错了。”李环瞥了眼花错和逢春二人,提醒道,“你触犯帮规在先,勾结外贼越狱逃遁在后,小人虽然一开始受人蒙蔽,做了你越狱私逃的共犯,但如今将功折罪……毕竟,小人真心尊奉的、效忠的,从始至终,都是沈氏酩酊派,怎么能说背主求荣呢?”
雷阿公拍拍李环的肩膀,他脸上疤痕扭曲,此时即便脸色和缓下来,依旧给人狰狞可怖之感,像极了阎罗十殿那些恶形恶相的夜叉鬼煞:“李干办即便一时贿纵情弊,但迷途知返,气节未失,忠诚之心不减,老头子记下了,沈帮主自然也会记得。”
童无厌冷笑道:“沈帮主?哪个沈帮主?”
“啪!啪!”一阵疏落的响声,雷阿公拍打着腰际的扁葫芦,眯着眼道:“童大,之前承诺了给你一个时辰考虑,可想好了?”
“呸,注定你死我活的局,少在那里假仁假义,惺惺作态。”童无厌有点嫌恶地啐了一口,毫不领情道,“要打就打,别说你这不过百八十个人,就算千军万马,我童无厌都奉陪到底。”
“好!”雷阿公的一声暴喝,在凌虚楼传递过来的,隐约又沉闷的第三轮花炮鞭竹响中,显得格外气势如虹。他遥向着又一次被彩云奔流般的火花照亮的夜空一角,眼里发着光道,“三通花炮已毕,凌虚楼那边就等着这里的一声铜锣响了!咱们速速把这边的事了了,也好去楼里讨杯水酒喝!”他单手一挥,“拿下!”
“是!”
崔筑和朱武两人,争功心切,率先出手。还有几十个衣饰各异,兵器不同,但神情统一都很嚣横,明眼一看就是赌场干办、打手的汉子,也如雷般呼应一声,一拥而上。
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听过逢春和童无厌的名字。以前,这两人的名字代表同僚、同袍、上峰,甚至权威。如今,这两个名字代表机会、功绩、青云之路和泼天富贵。
所以人人出手狠辣,招招都是杀招。
胜者存,败者亡。
所以大家都十分默契的,志不在擒人,而是一击格杀。
地上已陆续多了几具尸体。
且还在继续增加。
花错看着越打越畅快,了无惧意,丝毫不受伤势所扰,但身上伤口也越来越多的童无厌,突然笑了一下:“都说擒贼先擒王,只可惜,雷阿公也只算把刀。”
逢春接话道:“何必抬举他?不过旁人一条随手可弃的老狗。”
花错一时语塞,作势清了清嗓子,换过一种好奇又不解的语音问道:“那六人,什么来头?”
“自省斋六侍,大相公沈莳清的人。”逢春补充道,“此六人擅以铁索阵法制敌,你要小心。”
花错斜睨了他一眼:“……为何是我?”
逢春理直气壮道:“人是你要救的,早说带上他累赘,你非不听,你不出力谁出力?”他忽踏近一步,靠着花错低声道,“速战速决,若是凌虚楼的人到了,我们更出不去了。”
花错却不急,不仅不急,他还趁火打劫:“你欠我一个人情。”
逢春霍一下扭过头,那双又明亮又无辜,让人一望便心存怜惜的眼,自认不带感情甚至还蕴着狠色瞪着对方,他咬牙道:“雁过拔毛,你比秋哥儿还可恶!”
花错看着他即便发怒,都没被怒气波及的眼睛,横臂抱肘,静静等着对方的承诺。
“好!”逢春看着童无厌在砍倒一名打手后,被朱武一拳击中腹部,整个人撞在一座石烛台上,爬了几次才爬起来,他瞪住花错道,“我欠你一个人情。”
花错眉尖一动,脸色依旧很淡。好在身法一阵急变,不过一眨眼,他已闪至童无厌身前,而后,千钧一发之际,挡住了朱武擂向童无厌心窝的一拳。再然后,他捏住朱武的右手一用力,一招‘分筋错骨’,直接卸了对方一条胳膊。而后,他沉腰、错步、横肘,借势轻巧一撞,直接将朱武撞得倒飞出五六丈。
这时,一直侍立在雷阿公身后的自省斋六侍终于动了。
他们人刚跃出,便训练有素的按南、北、东北、东南、西南和西北六个方位,站成了合围之势。而后哗啷啷抖开手中铁链,抡圆了向花错卷过来。铁链一被抖开,竟有几十尺长,头带钩镰刀,尾部还有个酒盅大小的铁球,飞掠旋转着,破空而来,两条卷向花错脚踝,两条卷向花错手腕,另外一条套向他脖子,剩下最后一条,急卷他腰部。
花错耳边听着铁链的飞旋之声,六面夹击之下,他根本无法左右突闪。
铁链的钩镰刀在灯光映射下,闪出一种青蓝色的幽光,显然是被淬了毒,他也无法凭空硬接。
电光火石间,花错清啸一声,拔地而起。
可惜他人刚跃起,六侍中,站在东北、东南、西南和西北的四人脚步一错,训练有素的将铁链带有铁球的这一端甩出。甩出的同时,他们手一伸,又恰恰抓住了斜对面的伙伴扔过来的铁球,四条铁锁瞬间搅在了一起,变成了一张铁网,铁链的交汇处正好在花错的头顶,四人合力往下一压,愣是将花错压地单膝跪了下去。
与此同时,借着这一压之势,原先位于南、北方位的两侍,身体一矮,就地一个翻滚,钩镰刀急切花错脚踝。
逢春看着这战局,感觉一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自省斋六侍单人武功并不高,但他们这一套铁链锁人战术训练了十几年,进退之间,默契非凡,几乎达到了心有灵犀的程度。而且,这套战术,合围时能围捕擒拿,分散开又可以追击格杀,刁钻灵活,实在可怕。
一如此时,若对战之人换成他自己,他是已被套了四肢?还是已被斩了双足?
情急之下,逢春双脚一跨,正想飞身去救,然后他忽觉眼前一花,就在那两把钩镰刀即将割到花错脚踝时,他看到花错双手一擎,紧抓着四条铁链的交汇处,然后腰部一摆,将整个身子拗成了两截,一个翻身,他人已站到了铁链交汇处。
而后便见他好似将内劲全部蓄于下盘,一个千斤坠,猛地一踩,压得交汇在一起的四条铁链往下一沉,‘叮’正好撞上飞斫过来的钩镰刀,火星微溅的同时,花错早已藉力上跃,整个人如巧燕穿云,又如鹰击长空,冲天而起,瞬间离地一丈有余。
四侍看他脱困,各自将手中铁链一放一抽,铁网又恢复成了铁链,而后又是哗啷啷一阵急响,向花错双手双脚卷来,想再次将他牵制住。
花错人刚落地,那四条铁链已再次同时卷到。
链上系着的钩镰刀形如月,又如钩,泛着幽蓝的光。飞斩花错时,美的如一道,微云半掩下,令人相思难耐的,梦里江南月。
只不过,这月,大凶!
若被钩到,不死也残。
花错当机立断,默运内功,单手抓住其中一条铁链,如拧衣服一般拧了几圈,将铁链缠绕在自己手臂上。
被他抓住铁链的侍卫大喜,趁机一脚踩住铁链,一招横断紫金桩,想要生生撕下花错那条胳膊。
而花错等的就是对方贪功冒进这一刻!
只见他大喝一声,卷着铁链的手上青筋暴起,一拳砸向地面。而后竟将自己手臂作为支撑,整个身子突然倒转,头下脚上,刷刷刷几脚踢出,将堪堪擦着他身体的铁链,直接踢飞了出去。其中一把钩镰刀甚至被踢的‘当’一声,直嵌入了一座石灯。
急卷的钩镰刀,他可以踢飞,那么被人握在手上劈砍而至的呢?
花错双脚一剪。
正好夹着南部方位劈砍过来的钩镰刀,藉力一挡,恰好挡住了另一把钩镰刀。
挡住这两刀之后,花错一个吸气,又将内劲蓄于手臂,手掌在地上重重一拍,他人如夜隼倒挂,急纵而上,迅疾无比。而后不等对方反应,出手如电,手中铁链已反缠住其中一个侍卫。
‘喀’!
人的脖子,坚韧又易脆。
被折断时,轻轻脆脆一响,苍虬枯木跌落烟光,像寥寥千载里一声风的叹息。
而后,这一声脆响,成了一场以寡击众的序章。
自省斋六侍变成五侍,攻势不减,铁链第三次飞掠旋转着,‘嗖嗖嗖嗖’向花错急袭而来,想要将他打个血肉横飞。
只不过,五侍只扔出四颗铁球。
因为其中一条铁链还缠在花错手上,而这,给了他击杀剩余五侍的机会。
四颗铁球交叉飞击花错,重新交汇成‘十’字铁网的同时,那个铁链被花错缠住的侍卫也趁机发力一扯。然后意想不到发生了,只见那铁链先是哗啷啷绷得笔直,而后崩崩几声脆响,竟是生生被扯断了。
这其中,花错先是腰脊被折断一般,向后一个大仰身,避开了迎身击来的四颗大铁球。接着,他一抖手腕中被崩断的那截铁链,直接将它挂上了头顶的铁网。
他双手抓住铁链两端,双脚一用力,铁链发出一阵倒牙的摩擦声,星火四溅中,他墨发激扬,不过短短一瞬,已借机滑行至其中一名侍卫前。而后,在对方弃链、急退保命的刹那,他双腿飞蹴,夹住对方脖子,用力一剪。
花错这破阵手法算不上多可怕,但胜在极为巧妙,迅速。
而更令人心惊的,剩余几人乍见同伴身亡,甚至来不及变换阵形,花错已凌空一个翻身,手中那截断链被他抖得又直又长,变成一支羽箭,带着裂空的尖啸,激射对面侍卫的咽喉。
剩余三侍见他连夺三人性命,但招式普通,全靠内功和应变,甚至都未露出半点武学根源以及武功境界。这个认知,让几人心神一慄。心念电转间,三人对视一眼,同时默契的往后一退,手中铁球已‘呼’一声,向花错砸了过来。
然后,就是一场爆炸。
其实说是爆炸,多少有点夸张。因为三颗铁球都只有酒盅大小,炸力并不是很强。但随着三颗铁球撞在一起,铁球里一早藏好的上百枚细如牛毛般的细针,瞬间就喷洒出来,向四周飞射。
——这几颗铁球转眼就成了可媲美‘无骨针’一般的暗器,针上还都淬着剧毒,中者必死。
但花错避开了。
在三侍默契的往后一退时,他就先一步蕴力提气,以防万变。如今见铁球爆炸,他几乎不做任何思索,猛地往前一冲。
逢春轻‘咦’了一声。
这种主动出击,以快打快,用速度上的极限爆发,来打乱对方进攻的节奏的打法,正是他自己最擅长的。不久前,他和花错在野曼陀罗林过招时,他便是用的这个打法。没想到,居然被花错‘偷了师’。
但让他更没想到的是,花错用这招对敌时,爆发的速度和气劲,居然比他还厉!
那就像是一个,能将周遭万物皆绞杀于无形的刀阵!
——随着花错往前疾冲,他身侧的石灯瞬间被拦腰斩断。而他脚下的青砖,随着他的脚步,直接成了碎石残碴,然后,又被他纵横捭阖的内劲裹挟着,如雨点倒飞而起,激扬如箭,化作千万杀机向四周激射。
一些打中了火把。
一些打中了在一旁掠阵的人。
更多的,打中了铁球爆炸时喷洒的细针。
而其中三块,被花错劈手截住,而后就见他急冲中双手一扬,碎石破空呼啸,各自带着断筋折骨的锐劲,和狂烈骠厉,能将人瞬间肢解的罡气劲道,打向剩余三侍的要穴。
碎石分别打中三侍的膻中穴、太阳穴和人迎穴,又透体贯穿而出,带着鲜血,‘噗’钉入黝黑高耸的院墙。
花错攻势不停,他人在疾冲中,突然身形一晃,一个折身,闪过几个仓促间威胁大减的阻拦,人如枭隼凭空飞起,竟是向着太师椅上的雷阿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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