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热了。
沈曜半倚在车后座，长腿抵着前座，慢悠悠的睁开眼睛，他是被热醒的，手里还拿着游戏机，只是声音被悠扬的音响覆盖。
空调开的最低温度，车后窗不知被谁降了一半，源源不断的热气就是从那里透进来的，沈宴啧了声，这一觉睡得并不好，空调吹得头疼得厉害，沈曜正正身，腰也发出抗议的咔咔声。
外面的声音嘈杂，都是搬家工人，沈曜收起游戏机，合上车窗，从后座直接关了音响，又在空调的按钮上重重一按，开门下了车。
狭窄的巷子，汽车开不进去，工人这趟搬的是包装严实的钢琴，刘倩亲自下来盯着，怕给碰坏了。
瞧见怨气很重的儿子终于下了车，没分神的说：“呦，舍得下车啦。”
不用说了，开车窗的罪魁祸首找到了，沈曜抬手遮住刺目的阳光，却挡不住这热浪，说了一句不沾边的话，“不想搬到这。”
刘倩不在意的挑挑眉。
坑坑洼洼的石板小路，走到最里边，右面的一栋楼，几株梧桐老树盘曲，乘凉的老人在树下闲聊，看着进进出出的人，忍不住问：“你们是312的吧？”
刘倩停下脚步，笑着回答：“是，刚搬来。”
长衣长裤的老人觉得这母子两个挺和善，就说，“可巧啊，我家在你们对面，是邻居。”
刘倩快走两步跟上工人，回头说：“是么，大姨，那以后多照顾。”
身影消失在楼前，老人瞅瞅跟在她身后的男孩子，想搭话，看到他突然不太好得脸色，忍住了话头。
钢琴被妥帖的放好，沈曜去刘倩屋里安装电脑，机械的动作，大脑却乱得很，不可置信般就来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了。
装好电脑，像刘倩一定要搬到这一样，不给自己选择的余地，剩下那间屋子，就是自己的房间。窗户开到了最大，隔着一层纱窗，窗外的风景看不真切，梧桐叶子晃动，屋里却感受不到一点风。
压的他透不过气，刘倩不是说一不二的性格，而他是不满对方轻而易举的决定，就像十二年前很随意的给他定下娃娃亲，他一直以为是一句戏言，却没想到刘倩直接搬到这里，和她们家成了邻居。
心情很不好的收拾了房间，沈曜打开行李箱，看了看掉木屑的陈旧衣柜，又默默合上了箱子。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热出一身汗，空调定的明天下午来装，家里没有洗手间，他用毛巾去水房沾了水，来来回回几趟，总算是清爽了。
刘倩叫他出去吃饭，俩人开着车出小区，绕了两圈，才找到一家不错的餐馆，刘倩边洗餐具边问他：“你打算去哪个学校？”
沈曜正在涮筷子，不抬头赌气道：“你定吧。”
刘倩不理他的小情绪，跟老板要了瓶冰水，“我定就我定，你别后悔就行。”
沈曜把洗好的餐具放一边，用餐纸擦桌子，“反正我不住宿。”
“行。”一口冰水下肚，刘倩的声音都提高了几分，沈曜看了她一眼，跟老板又要了一瓶冰水，倒进刚涮好的杯子里，这才喝了一口。
刘倩说：“洁癖！”
洁癖就洁癖，沈曜沉默着又擦了一遍桌子。
吃完饭，俩人又置办了一些家里的物件，路过一处菜市场，刘倩觉得尾气会污染蔬菜，加速过去了。
汽车飞驰，卷起地面的尘土，街边的商贩纷纷掩鼻，周依咳嗽两声，羡慕的的盯着车尾，“这车真好，也不知道咱们这小摊得多久才能开上。”
“开得上也得交的起油费啊”接话的是李娟，前两年下岗潮，她也没了工作，就开始了风里来雨里去的流动行业——流动菜商。
哪里有早市、晚市都是要赶一赶的，时间就是金钱，她悄悄看了一眼小包夹层里的手表，那边周依说，“也是，咱们电话都没有呢。”
2000年的手机和汽车一样都是奢侈品，手机要好几千，还要交入网费，电话费贵就算了，接打还都要钱，本地通话4毛一分钟，长途一块八，一个月光话费就得一两百。
李娟算好了时间，笑了笑，打趣，“咱们挣这几个话费能够不。”说完，叫上一边招呼客人的女儿，“收拾收拾，咱们回家，下午不来了。”
嘴上说着，手里的动作更是一点不含糊，背过身，把钱匣子里的钱抽出来，放到贴身挎包里，衣摆放下，完全看不出，别看这动作很快，拿钱时候可是掂量过的。
温一柠放下韭菜，娴熟的撑口袋，李娟把青菜一样一样装素麻袋里，温一柠在袋子口松松的系上绳子，几分钟功夫，摊子已经只剩下几根黄瓜露在外面了，被阳光晒得发蔫。
这大热天的本来也没人来买菜，只有贪便宜来捡便宜的，周依一手遮着太阳，问：“今天怎么这么早，有事啊？”
“有事儿，大好事儿，我儿子回来了。”李娟笑得合不拢嘴，“先不跟你说了，回见。”然后把黄瓜一股脑的塞给周依，“剩这几个你拿去卖。”
黄瓜重，容易把青菜压坏。
说话功夫，温一柠已经把摊布整理好了，母女二人把一兜兜新鲜的青菜搬上板车，板车是两个轮子的，全得靠人力，平时一个人的时候很难推动。
李娟在前面拉板车，温一柠在后面推。周依瞅着他家闺女那小身板都要薄成纸片了，这一整个暑假，一天没闲着，忍不住在心里腹诽，有儿子还让女儿干这些，她连儿子都舍不得跟着她这么累。
一个不大的坡，费了母女二人老大劲，周依终是于心不忍，快步过去，帮着温一柠在后面推，边夸道，“这闺女真好，许人家了么？”
李娟在前面有些吃力，半真半假的回：“许了。”
周依从上到下打量这闺女，恰巧一滴汗从温一柠额角滑下，周依用袖子帮她擦了，道：“那可惜了。”
温一柠礼貌的笑了笑。
李娟把菜卸到1楼的小仓库，板车上了锁，把在海鲜市场买的食材拎回去，回到家又换了身新衣服，才着急忙慌的接儿子去了。
家里供两个大学生不容易，温一按高中没念完，今年出去打工了，做学徒，跟着邻居家一个修车的叔，已经半年了，这回回来才能待两三天，就又得上工了，虽然现在不挣钱，但赵叔说学个两三年，出师了，收入不算低，温建国和李娟看温一按确实无心学业，商量之下，这才同意他去。
温建国和李娟以前都是工人，都是坚信知识改变命运，所以李娟不敢放松一点，差不多每天都要念一遍，摆摊是为了供她上大学。
水房阴冷潮湿，温一柠在清洗食材，公用灯不知道怎么又坏了，只剩一个声控灯，摘摘菜就要跺跺脚，她倒也习惯了。
水房里面是公用的卫生间，沈曜从里面出来，带着口罩，到水龙头下洗了手，温一柠只觉得这人真高，一片阴影罩下来，冷冷的，然后那人转身走了，温一柠回头看了看他的背影。
天快黑了，李娟才把人接回来，一块回来的还有温建国，温一柠跑过去，欢喜的叫“哥”
温一桉没带什么行李，东西都在父母手里，想抬手揉揉妹妹乌黑的发，扫到自己的手，又放下，说：“怎么黑了这么多。”
“不让她去帮我，非要去，能不晒黑么”李娟换完了鞋，往卧室里走，还不忘挑刺。
温一柠讷讷的笑了笑，半年没见，哥哥好像比以前白了，可是手没以前好看了，以前遇到的人都说，“这兄妹俩的手，一看就是有福气的，适合学钢琴。”
温一柠只在电视上见过钢琴，心里也不免沮丧。
温一桉看到李娟鬓角的白发，还是揉了揉妹妹的头，等温建国也换完了鞋，他坐下，低下头换鞋。
家里的掌勺一直是温建国，温兮云把材料已经准备好了，下厨快了不少，不过温一桉好不容易回来，也是做了一桌子佳肴的。
温建国的话不多，拿了一瓶过年走亲戚时买的酒，自己慢悠悠的喝着，显然心里是高兴的。
李娟光顾着给温一桉夹菜，时不时的问，那边冷不冷，睡得地方潮不潮，潮了给你换一条被子，工作累不累，能不能坚持住，累了就回来，家里供你上学，温一桉回答的都很仔细，温一柠安静的听着，温建国偶尔插句话，偶尔训斥李娟，儿子大了，你别这么啰嗦，李娟也不理他，接着问，温建国倒也不生气。
只是李娟看到儿子右手洗不掉的油污时，忍不住偷偷红了眼眶，又夹了大虾，“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再吃点。”
大虾是剃了虾线的，手工不太好，却收拾的很干净。
温建国看了眼温兮云，说：“我怎么觉得隔壁回来人了”
李娟吃了一块加糖的西红柿，“说是过两天回来，应该是家里人过来先收拾收拾”
温一桉悄悄给妹妹夹了块虾，李娟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菜香透过门缝零零碎碎的漏进来，沈曜迷迷糊糊的睡醒了，肚子里的馋虫也醒了，咕噜咕噜的叫。
天已经彻底黑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出去找了一圈，刘倩不在家，沈曜方了，吃饭也不叫他。这里没有熟悉的餐馆能送上门，屋里窗帘还没挂上，开着窗，能听见谁家正在欢聚。
不知哪条巷子搭起了戏台子，一声锣鼓响，传来一阵“咿咿呀呀”的京腔戏曲儿声，沈曜从背包里拿出准备好的面包，就着酸奶吃，边吃还边评价：“不正宗。”
不知评价的是下午买的酸奶，还是戏曲儿。
关了窗，在卧室里收拾出一片空地，坐在床上开始画画。
无聊透了。
不多时，门外响起刘倩的脚步声，她敲敲门，推开，“学校我给你办好了啊。”
沈曜头也不回，“哦，挺快的。”
刘倩摆摆手，“一顿饭的事儿。”
关了门，室内又是恢复安静，客厅是刘倩走来走去的声音，沈曜继续画画，视线却不由自主望向窗外，黑夜吞噬一切，月亮在很远的距离，画不出，够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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