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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油墨味混着图书馆陈旧的灰尘气钻进鼻腔。眼前是摊开的、翻到结局的《万古仙途》。白纸黑字,冰冷得像判决:

“……周叙白一剑破妄,贯其心脉,苏折玉神魂俱灭,天地同悲。”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猛地一抽。我盯着那行字,苏折玉。这个贯穿全书、最终被和我同名同姓的主角亲手诛灭的终极反派。

书页上的墨迹洇开,世界旋转着褪色、坍塌。

再睁眼,是料峭的寒风,夹杂着泥土和腐烂草叶的腥气。身体缩水了,裹在粗粝扎人的布料里,冷得骨头缝都在打颤。几个半大少年带着恶意的哄笑在耳边炸开,后背被狠狠推搡了一把,我踉跄着摔进泥泞里。

“野种!滚远点!”

泥水溅了满脸,嘴里尝到咸腥的铁锈味。我挣扎着想爬起来,目光却像被钉住,死死锁在几步之外。

破败的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个少年站在那里。

十五岁的苏折玉。瘦,高,像一株被风雪压弯却不肯折断的青竹。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空荡荡地挂在身上,露出伶仃的腕骨。

脸很白,不是玉润的白,是终年不见阳光、带着病气的苍白。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黑,沉静,像两口封冻千年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阴郁和……一种近乎死寂的疲惫。

和书里那个后期呼风唤雨、阴鸷癫狂的魔头,判若两人。

他一步步走过来,步子很稳,踩在枯枝落叶上发出细微的碎裂声。那几个推搡我的少年像见了鬼,啐了一口“晦气”,一哄而散。

小院里只剩下我和他。

寒风吹得我打了个哆嗦。他蹲下身,视线与我齐平。那双深潭似的眼睛近在咫尺,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的狼狈:满脸泥污,眼泪混着泥水往下淌。

他伸出手,指尖修长,骨节分明,带着初春刺骨的凉意,目标是我的下巴。

捏住,抬起,用最刻薄的话把我踩进泥里——书里他第一次“提点”主角的流程,我烂熟于心。

指尖的寒气几乎要碰到我的皮肤。

我猛地瑟缩了一下。不是因为怕,是那双手。太冷了,像冰雕。鬼使神差地,我抬起眼,目光落在他冻得发红、指节嶙峋的手上。脑子里书中的结局和他此刻单薄的身影疯狂撕扯。

“你……”喉咙干得发紧,我怯生生地挤出声音,带着哭腔,“你的手……好冰。”

他伸出的手,突兀地停在半空。

我看着他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快得抓不住。心脏在肋骨后面狂跳,几乎要撞出来。

我做了个自己都没想到的动作,抬起沾满泥污、同样冰凉的小手,带着豁出去的笨拙,轻轻握住了他悬停的指尖。

一股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暖意,从我掌心传递过去,试图捂热那点冰寒。

“我……我给你暖暖?”我仰着头,声音抖得厉害,恐惧还在,却又奇异地混进一丝不管不顾的冲动。

那点暖意微弱得像风中的残烛。

他像是被滚烫的针猛地扎了一下,几乎是粗暴地抽回了手,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冷风。我被他吓得往后一退,小手僵在半空,无措地蜷缩起来,脸上刚刚鼓起的那点勇气碎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仓惶和受伤。

“多事。”

他站起身,高大的阴影瞬间将我完全笼罩。我本能地缩了缩,后背抵上冰冷的泥墙。

“进来。”他推开吱呀作响的破门,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我愣在原地,小脸上写满了茫然和挣扎。过了好几息,才像下了极大决心,挪动着沾满泥泞的草鞋,一步一顿,蹭到门槛边,探头朝昏暗的屋内望了一眼。

“怕我吃了你?”不耐烦的声音传来。

我猛地摇头,牙齿死死咬着下唇,最终鼓起勇气,迈过了那道对我来说有些高的门槛,踏进了这间属于“怪人”的屋子。灰尘和劣质熏香的味道扑面而来。他指了指墙角一捆干草:“铺上,睡那里。”

我点点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乖顺地走过去,开始挪动那些扎人的干草。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死寂的屋子里格外清晰。铺好一个勉强能躺下的地方,我蜷缩上去,背对着他,把脸埋进带着土腥味的草梗里。身体因为寒冷和紧张,细细地抖。

我极轻微地转过头。

他坐在那张缺角的木桌旁,背对着我。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清瘦孤峭的轮廓。肩膀绷得很直,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冰。

这就是我未来要杀死的反派。一个十五岁,住在破屋,睡干草,手指冻得通红的少年。

胸口那块被攥紧的地方,泛起一丝陌生的、细细密密的疼。像有什么东西,悄然偏离了既定的轨道。

日子像生了锈的齿轮,在流云宗这片被遗忘的山谷里,咯吱咯吱地向前挪。

苏折玉成了悬在我头顶的利剑,也是我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他沉默得像一道影子,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阴郁。

我成了他影子后的影子,劈柴,挑水,翻土,照料那片半死不活的药圃。斧头沉重,扁担压得稚嫩的肩膀生疼,泥土里的碎石和草刺很快把手指磨出血痕。我咬着牙,一声不吭。

他教我冷漠。用那只冰冷的手,指着栅栏边抽搐的、翅膀染血的小云雀。

“看见了?”他的声音平直,没有起伏,像在陈述日升月落般的天理,“弱肉强食,天道循环。它命该如此。” 深潭似的眼睛锁住我,“别管它。做你的事。”

别管它。书里未来的“我”,正是秉持着这样的“天道”,一剑贯穿了他的心脏。

我的身体绷得死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小云雀微弱的哀鸣像针一样扎着耳膜。

我看看它,又看看苏折玉那张毫无波澜的、苍白的脸。最终,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回头,重新面向那株灵草,肩膀垮塌下去。

我重新拿起药铲,铲起一抔土,动作迟滞僵硬。每一次弯腰,每一次填土,都像在亲手埋葬什么。我没有再看那只垂死的小鸟一眼,但整个身体都在无声地尖叫。

身后,他闭着眼,靠在破旧的竹椅上,仿佛入定。

不知过了多久,那只小云雀彻底不动了,小小的身体在阴影里僵硬。

我的任务完成了。我僵硬地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手里还攥着那把小药铲,低着头。身体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做完了?”他问,声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冷意。

我点了点头,依旧不敢抬头。沉默了几息,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师……师尊……它……它不动了……”

“死了就死了。”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偏移半分,语气淡漠得像拂去一粒尘埃,“扔远点,别脏了我的地方。”

扔远点。别脏了我的地方。

我抬起头,眼泪再也止不住,大颗大颗滚落,砸在脏污的衣襟上。我猛地转身,冲到那只小鸟冰冷的尸体旁。我没有碰它,只是蹲在那里,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破碎的呜咽断断续续地挤出喉咙,又被死死咬住。

我没有扔它。我只是对着那片冰冷的阴影,无声地哭了很久很久。眼泪砸进泥土里,也砸在我心里那个名为天道的神坛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湿润的坑。

深秋的寒意一天重过一天。山谷里的风像裹着冰碴,刮在脸上生疼。苏折玉似乎格外畏寒。他坐在那张冰冷的竹椅上,指尖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薄薄的嘴唇抿着,偶尔控制不住地,会极轻地蹙一下眉。那点细微的波动,落在我眼里,却像惊雷。

那天清晨,他看着我抡着斧头劈湿柴,他的身体在寒风中绷得紧紧的,呼出的白气一团团消散。那件单薄的衣服空荡荡的,冻得发紫的嘴唇……

一种莫名的焦躁啃噬着我。他会生病的。生病了谁给我饭吃?我这样告诉自己。

“过来。”他开口。

我停下动作,茫然地转过头,迟疑了一下,放下斧头,蹭到他面前,依旧低着头,保持距离。

他站起身,走进屋内。我犹豫了一下,跟进去。看着他走到角落里那个破旧的、几乎从不打开的储物箱前翻找。箱底压着几件半旧的衣服。他随手抽出一件靛蓝色的棉布夹袄,布料厚实,颜色洗得发白,袖口和下摆磨破了几个小口子。

他没什么表情地把衣服扔给我:“换上。”

那件夹袄落在我怀里,带着一股陈旧的樟木和灰尘的味道。我愣住了。抱着那件对他来说明显小了、对我却大了不止一圈的衣服,像抱着什么不可思议的珍宝。

我抬起头,看看怀里的衣服,又看看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更紧地抱住了衣服,把头深深埋了进去。

我很快换好。袖子长得盖过了指尖,下摆拖到小腿肚,像个滑稽的布袋子。但我毫不在意,只是不停地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这件“新”衣服,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厚实的布料,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暖意从布料透进来,一直暖到心里。

“出去,把柴劈完。”他的声音依旧冷硬。

“嗯!”我用力点头,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雀跃。拖着过长的衣摆,像只笨拙的小企鹅,飞快地跑出去,拿起斧头的动作都多了几分力气。

阳光落在我靛蓝色的、不合身的背影上。我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一直落在我身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像带着温度。

这年冬天,大雪封山。寒风卷着雪沫,从门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呜呜作响。

半夜,我被一种极其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痛苦呻吟惊醒。声音是从隔壁传来的。

是苏折玉。

我坐起,赤着脚跑过去,推开他虚掩的房门。

屋内冷得像冰窖。他蜷缩在冰冷的床上,用那床薄得可怜的破棉被将自己紧紧裹住。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冷汗浸透了他的里衣,贴在苍白的皮肤上。一股阴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寒意从他身上弥漫开来,冻得我汗毛倒竖。

寒毒,书里后期折磨得他性情大变的寒毒,竟然这么早就发作了。

“师尊?”我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声。

他没有回应,只是把头更深地埋进冰冷的被褥里,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我停在床边,焦灼的视线落在他身上。那蜷缩的姿态,透出深入骨髓的孤独和绝望。和书里那个毁天灭地的魔头形象,重叠又撕裂。

冲回自己睡觉的角落,把干草堆里所有能盖的东西,那件靛蓝色的旧夹袄,还有我睡觉垫着的、唯一一块稍微厚实点的破毡子,全都抱了起来。

再冲回他的床边。那股阴寒之气更重了,冻得我牙齿打颤。

我看着床上那个蜷缩成一团、在痛苦中沉浮的身影。书里他神魂俱灭的结局和眼前这个脆弱颤抖的师尊,在我脑中疯狂撕扯。

最终,我做了个自己都害怕的决定。

带着豁出去的笨拙,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爬上那张冰冷的木板床。小心翼翼地掀开一点点被角,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把自己小小的、温热的身体,紧紧地贴上了他剧烈颤抖的后背。

隔着薄薄的被褥,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和冰寒。一只冰凉的小手,犹豫着,带着豁出去的勇气,轻轻搭在了他紧裹着被子的手臂上。

“师……师尊……”我的声音贴着他的后背传来,闷闷的,抖得不成样子,恐惧还在,却奇异地混入一丝固执,“别怕……我……我暖你……”

那点暖意,微弱得像寒夜里一点随时会熄灭的萤火。

可他感觉到了。

他剧烈颤抖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顿了一下。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滚烫的石子。

那夜,风雪呼号。我紧紧贴着他冰冷颤抖的后背,用自己小小的体温,固执地对抗着那无边无际的寒冷和绝望。像一只不自量力的飞蛾,扑向注定焚身的火焰。

直到天光微熹,我才在那种对抗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安心感中,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晨曦惨白的光线刺得眼睛生疼。后背那点微弱却固执的暖源,依旧紧贴着。

我猛地惊醒,身体像受惊般弹了一下。意识回笼的瞬间,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

我竟然睡在师尊床上!还抱着他!

手忙脚乱地想松开手滚下去,却差点从狭窄的床沿栽倒。我赤着脚跳下冰冷的地面,头垂得几乎要埋进胸口,身体绷得紧紧的,肩膀不受控制地发抖。

“师……师尊……”声音细若蚊蚋,充满了惊慌,“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语无伦次,只等着雷霆之怒降临。

他沉默着,没有斥责,也没有解释。只是撑着依旧显得疲惫酸软的身体,慢慢坐了起来。冰冷的空气让他又打了个寒噤。

他走到那个破旧的储物箱旁,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双同样半旧、但还算厚实的棉袜。然后,他走到我面前。

我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蹲下身。我冻得通红的脚,无措地踩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伸出手,动作有些生疏笨拙,握住了我冰冷的脚踝。我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下意识地想缩回脚,却被他轻轻按住。

“别动。”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夜煎熬后的疲惫。

我立刻僵住不动了,只有身体还在细微地颤抖。

他低着头,沉默地将那双厚实的旧棉袜,一只一只,仔细地套在我冰冷的脚上。袜筒很长,一直拉到我的小腿肚,隔绝了地面的寒气。

整个过程,屋子里静得可怕。他专注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一种奇异的柔和。

他站起身,没有看我惊愕茫然的脸,转过身,走向门口,声音平淡无波:“去把院里的雪扫了。”

说完,他推开门,走了出去。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突然多出来的、厚实暖和的旧棉袜。厚实的棉布包裹住冰冷的脚,暖意顺着脚心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我慢慢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袜筒的边缘,又飞快地放下。

抬起头,望着他走向院中的背影。晨光落在他清瘦孤峭的肩上。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融化了一角。

一股巨大的、温热的暖流猛地冲上眼眶。我用力吸了吸鼻子,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露出一个真正的、带着阳光味道的笑容。

“嗯!”我重重地应了一声,声音清脆响亮。拖着那双大大的棉袜,笨拙却飞快地跑到门边,拿起靠在墙角的竹扫帚,冲进厚厚的积雪里,开始用力地清扫。

小小的身影在雪地里跳跃,每一次挥动扫帚都充满了力气,呼出的白气在空中欢快地舞动。

师尊,你看,雪扫干净了。

光阴荏苒,流云宗那片被遗忘的山谷,在三个春秋的轮转中,成了我短暂人生里最安稳的锚地。

当初那个瘦骨伶仃、被寒风一吹就倒的孩子,像吸饱了雨水的藤蔓,悄然伸展了筋骨。靛蓝色的旧夹袄早已褪色磨损,换上了外门弟子统一的青灰布袍,浆洗得发白,却干净。

只是袖口,总显得短了一截,露出日渐有了线条的手腕。

对着水缸模糊的倒影,眉眼间的稚气悄然褪去,轮廓日渐清晰。只是那双眼,望向药圃边那个沉默身影时,依旧带着当初的澄澈,只是沉淀了些许温润的专注。

他看灵草,看劈好的柴堆,看远处层叠的山峦,目光总是沉静的,带着一种隔绝尘嚣的疏离。偶尔,在我看向他时,他会抬起眼,回给我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像冰层裂开一道细缝,漏进一丝微光,转瞬即逝。

我依旧话不多。安静地劈柴,安静地挑水,安静地蹲在药田里,指尖拂过那些带着泥土清香的叶片。他丢给我的功法玉简,多是些艰深晦涩、甚至透着邪异气息的残篇。

我学得很快,那些复杂的灵力轨迹在我脑中似乎天生就能拆解、修正。本能地,我会剔除掉那些过于阴狠歹毒的术法,只留下最精纯的运转法门。丹田内凝聚的灵力,带着一种温煦的韧性,如同初春破土的芽,安静却执着地生长。

我能感觉到他落在背后的目光,复杂难辨。养歪我的计划,早已在无数个劈柴的午后、寒毒发作的雪夜,无声地溃败。他冷硬的壳子下,藏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裂痕。

命运的洪流,终究在三年后的一个春日午后,裹挟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冲垮了这片山谷的宁静。

一道流光带着凌厉的破空声悬停在药圃小院上空。内门凌霄峰的执事弟子,穿着绣有流云纹的锦袍,居高临下,目光扫过破败的院子和沉默的苏折玉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外门弟子周叙白,”声音如同冰珠砸落,“灵根测试已毕,确系上品金火双灵根。奉凌霄峰首座玄阳真人之命,即刻入内门,拜于真人座下。速速收拾,随我回峰复命。”

金火双灵根,上品。

心猛地一沉,像坠入冰冷的深潭。该来的,终究来了。这耀眼的天赋,是通往云端仙途的通行证,也是……最终将他拖入深渊的绞索。

执事弟子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像在打量一件即将易主的货物。

我下意识地侧过头,看向苏折玉。他面无表情,像一尊冻结的玉雕。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听到“玄阳真人”时,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冰冷的厌恶,随即又归于死寂的漠然。

“知道了。他即刻便去。”他的声音冷硬,如同冻结的湖面,听不出丝毫波澜。

“师尊?”我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他没有看我,下颌线绷得很紧,抬手指向屋内:“去收拾你的东西。别让人久等。”

命令。不容置疑。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灼灼的目光固执地落在他脸上,试图从那片冰封中找到一丝裂痕,一丝……不舍?回应我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最终,我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低声应道:“……是,师尊。” 转身,脚步有些沉重地走进那间住了三年的小屋。

屋内陈设简单得可怜。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几枚被摩挲得光滑的基础功法玉简,窗棂上用小刀歪歪扭扭刻下的防寒符纹……所有属于这里的痕迹,都被我小心地收进那个洗得发白的旧布包袱。

很快,我背着小小的包袱走了出来。阳光落在我青灰色的衣袍上。我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

“师尊,”我抬起头,目光沉静地望进他深潭般的眼底,“我走了。”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目光落在我身后院中那株新抽芽的灵草上,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嗯”。

沉默在蔓延。我在等待什么?一句叮嘱?一个眼神?最终,只有风吹过枯叶的沙沙声。

我微微弯下腰,对着他,郑重地行了一个弟子礼。动作标准而恭敬。然后,直起身,不再看他,转身走向那位悬停半空的执事弟子。脚步踏出小院的刹那,一种奔赴未知的决绝取代了沉重。

灵力卷起我,带上飞剑。青灰色的身影在飞剑上站稳,脚下的药圃小院迅速缩小。

飞剑缓缓升空,发出低微的嗡鸣。就在即将加速离去的那一刻,我猛地回过头。

风吹起额前的碎发。隔着遥远的距离和开始稀薄的云雾,我看到他依旧站在那个空旷破败的院子里,像一株孤零零的、扎根在贫瘠土地上的老树。阳光落在他身上,却仿佛照不进那片沉沉的阴影。

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师尊,保重。

飞剑骤然加速,化作一道流光,决绝地飞向流云宗最高的那座山峰。云霭缭绕,很快吞噬了下方的一切。

峰顶的凌霄殿,在终年不散的灵雾中若隐若现,雕梁画栋,飞檐如翼。精纯的灵气吸一口都让人毛孔舒张。这里是云端,是无数修士梦寐以求的仙境。

我成了玄阳真人的弟子。青梧院的房间宽敞明亮,有外门弟子恭敬侍奉,有传功师兄悉心指导,每月灵石丹药丰厚。玄阳真人偶尔在传道法会上扫来的目光,也带着几分赞许。我的修为在优渥的环境和绝佳的天赋滋养下,一日千里。

云端的生活,本该令人沉醉。

可每隔十天半月,当我在修炼的间隙推开房门,总能看到门槛边那个格格不入的粗布小包裹。有时是几块裹着廉价糖霜的糕点,甜得发腻;有时是几株品相普通、却处理得干干净净的止血草;有时只是几个圆润饱满、带着山野清气的野果。没有署名,没有只言片语。

峰顶的风,总是裹挟着细碎的议论。

“啧,又来了?周师弟那位‘药圃师尊’,还真是……”

“攀附呗。也不看看周师弟如今是什么身份,玄阳师叔都看重的人……”

“要我说,周师弟脾气也太好了,换我早扔了,看着都碍眼。”

“嘘,周师弟来了……”

声音在我走近时戛然而止。我穿着崭新的月白色云纹锦袍,目不斜视地走过那些或好奇、或鄙夷、或探究的目光,径直走到房门口,弯腰,捡起那个沾着山下尘土的包裹。

指尖触碰到粗糙的布面,带着熟悉的、属于那片贫瘠山谷的气息。

回到房间,关上门,隔绝一切。打开包裹,露出里面的东西。拿起一块最普通的米糕,看着上面粗糙的纹路,小心地咬一口。熟悉的甜腻在舌尖化开,混合着粗布和尘土的味道,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心底某个角落。

我吃着糕点,望向窗外连绵的云海。云海之下,是那片被遗忘的山谷。师尊,你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我,还是提醒你自己?

一个难得的休沐日,我避开所有人,换下锦袍,穿着最普通的青灰布衣,沿着陡峭的山路下行。灵气越来越稀薄,属于山林的潮湿和腐朽气息越来越重。熟悉的药圃小院出现在视野尽头。

远远地,便看到那个身影坐在廊下的破旧竹椅上,裹着一件半旧的棉袍。他望着远处的山峦,侧脸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愈发清瘦孤峭,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周身弥漫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冷寂。

“师尊。”我走到他面前,声音刻意放得清朗。

他闻声转过头,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快得抓不住。随即又归于沉寂。

“有事?”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嗯!”我点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从怀里掏出那个温润的玉盒,小心打开。三枚鸽卵大小的赤霞果静静躺在里面,通体赤红,晶莹剔透,浓郁的果香和精纯的火灵之气瞬间弥漫开来。“赤霞果!师尊,这个给你,很甜的!灵气也足,对身体好。” 我热切地将玉盒递到他面前。

他目光扫过那三枚价值不菲的灵果,再落回我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瞬间结了一层更厚的冰。一股冰冷锐利的抗拒感,从他身上无声地弥漫开来。

“不必。”他移开目光,声音冷硬了几分,“你自己留着。”

伸出的玉盒僵在半空。我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心底那点小小的雀跃像被冷水浇灭。

“师尊,你拿着吧。我……我用不上那么多。”我固执地没有收回手,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恳求。

“我说了,不必。”他的语气更冷,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尖锐,“凌霄峰的东西,我这地方,受不起。”

我的手一颤,玉盒差点脱手。我飞快地握紧盒子,指节用力到发白。抬起头,看着他冰封般的侧脸,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的难堪和……受伤。

嘴唇动了动,辩解的话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吐不出。只能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垂下手臂,将那个温润的玉盒,紧紧攥在胸前,像是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茫然和一种被彻底推开的无措,紧紧攫住了我。

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只有风吹过老槐树叶的沙沙声。

过了很久,我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极轻地,像是从冻僵的喉咙里挤出来:“……是弟子僭越了。”

对着他,深深一揖。动作标准,姿态恭敬,却隔着一道骤然裂开的、冰冷的鸿沟。

转身,一步一步,沉默地离开小院。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寂地拖在身后。

直到走出很远,我摊开紧握的手。掌心被玉盒的棱角硌出了深深的、青白的印痕。

凌霄峰顶的钟声,厚重而冰冷,穿透云层,响彻群山。那声音宣告着一个事实:周叙白,被玄阳真人正式收为内门弟子了。

云端之上的位置,似乎更加稳固。可那片药圃小院的寂静,却像无形的藤蔓,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

一个阴冷的黄昏,我屏退了随侍,独自一人来到小院。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他坐在昏暗的屋内,依旧裹着那件旧棉袍。看到我,深潭般的眼底并无太多波澜,只有一片沉寂的疲惫。

“师尊。”我开口,声音平稳,压下心底翻涌的复杂情绪。

“弟子明日下山历练。”没有寒暄,直接道明来意,“奉师命,往北境‘万仞冰窟’,采集寒玉髓。”

万仞冰窟。

他猛地抬眼“万仞冰窟?”他的声音因震惊和愤怒而微微拔高,带着刺耳的尖锐,“玄阳老儿让你去的?他不知道那里对你意味着什么?!”

他怎么会知道?寒玉髓的用途?它对火灵根的致命克制?一个看守药圃的外门弟子,如何知晓这等隐秘?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无底的深渊一个可怕的、呼之欲出的真相,带着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他……他难道……

巨大的冲击让我几乎失语。我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惊怒和担忧。

我垂下眼睫,避开他几乎能穿透灵魂的目光,喉头发紧,沉默了片刻,才艰难地低声道:“师尊……知道寒玉髓?”

他像是被我的话猛地刺醒,眼中的惊涛骇浪瞬间凝固,随即被更深的冰冷覆盖。他移开视线,声音重新变得平板,却难掩那一丝僵硬:“听人提起过罢了。那种地方,你自己小心。” 最后一句,轻得像叹息。

我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他脸上。这一次,我看得极其专注,像是要穿透他所有的伪装,看清那冰层之下汹涌的暗流。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他避开了我的视线,下颌线绷得很紧。

屋内死寂。空气沉重得让人窒息。

最终,我缓缓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沉沉地压在我的心上,也砸碎了最后一丝侥幸。

“弟子明白。”我低声说,“会小心的。”

不再多言。对着他,如同每一次离开时那样,深深一揖。动作依旧恭敬,却再无当初那份小心翼翼的孺慕。

“师尊保重。”

留下这四个字,我转身,月白色的袍角在昏暗的光线里划过一道清冷的弧线,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屋内那片沉重的死寂和那个孤峭的身影。

我站在院外冰冷的暮色里,没有立刻离开。寒风吹过,带着刺骨的凉意。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玉盒冰冷的触感,耳边回响着他那句失控的质问和那声沉重的叹息。

他知道了。

或许,他早就知道。

知道这既定的命运,知道那冰冷的结局。

万仞冰窟的罡风,像无数把淬了寒毒的冰刀,刮在护体灵光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极致的阴寒无孔不入,试图冻结血液,凝固灵力。每一步都踏在深不见底的冰裂缝隙边缘,神识被压缩到极限,警惕着黑暗中随时可能扑出的冰煞妖物。

玄阳真人的命令在脑中回响,冰冷而清晰。采集寒玉髓,宗门急需。无人提及它对火灵根修士致命的侵蚀。

冰窟深处,巨大的冰棱如同倒悬的利剑。终于,在一处万年玄冰的裂隙深处,看到了那点幽蓝的微光。寒玉髓,至阴至寒,散发着诱人又致命的气息。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刺骨的玉髓的刹那,异变陡生。

巨大的阴影裹挟着刺骨的腥风当头扑下,是守护寒玉髓的冰煞地龙。

猩红的复眼锁定了我,布满冰棱的巨口张开,一股足以冻结灵魂的极寒吐息,如同白色的死亡洪流,瞬间将我淹没。

护体灵光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彻骨的寒意如同亿万根冰针,瞬间刺透灵力防御,狠狠扎进四肢百骸,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经脉像是被灌入了凝固的铅水。

“呃啊”剧痛让我眼前发黑!身体瞬间僵硬。

冰煞地龙布满倒刺的巨尾,如同崩塌的冰山,带着万钧之力,狠狠抽在我的后背。

“噗”

护体灵光彻底破碎!鲜血混合着破碎的内脏碎片狂喷而出!身体如同被击飞的石子,狠狠撞在后方坚硬的冰壁上!骨骼碎裂的脆响清晰可闻!

阴寒刺骨的煞气,如同跗骨之蛆,顺着被重创的伤口和破碎的经脉,疯狂涌入体内!所过之处,灵力溃散,生机被迅速冻结!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青灰,细密的黑色纹路如同蛛网般在皮下蔓延!

寒煞入体,深入骨髓。

意识在剧痛和极寒中迅速模糊。最后残存的念头,不是恐惧死亡,而是……

师尊……

视野彻底陷入黑暗。

不知在冰冷和黑暗中沉浮了多久。

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沉重的黑暗。意识艰难地凝聚。

首先感觉到的,是痛。深入骨髓、冻结灵魂的剧痛。身体沉重得像被冰封在万丈玄冰之下,连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喉咙里全是浓重的血腥气。

然后,是温暖。

一种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暖意,正源源不断地从心口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生命力,如同黑暗中的火种,顽强地对抗着体内肆虐的阴寒。

视线模糊,好一会儿才聚焦。

我躺在苏折玉院子的地上,回头,苏折玉蜷缩着也倒在地上,脸色苍白,我将他抱起。

这个在书中作威作福的大反派,居然这么轻,像断线的风筝。

他沉沉睡着。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嘴唇毫无血色,眉头紧紧蹙着,即使在睡梦中,也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种深重的虚弱。他的呼吸很轻,很微弱。

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注视,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倏然睁开。

那双总是沉寂如深潭的眼睛,在对上我视线的刹那,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被巨大的惊喜和如释重负取代。

“你醒了”他猛地直起身,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抑制不住的激动,随即又因动作牵扯而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

他想说什么,目光落在我依旧灰败的脸上,落在我皮肤下尚未完全褪去的青黑纹路上,眼底瞬间涌起浓重的心疼和……一种极其复杂的、沉痛的情绪。他握着我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像是怕一松手,我就会再次被拖入冰窟。

我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毫不掩饰的担忧和紧张,感受着掌心那固执传递过来的、带着他生命本源的暖意,还有他脸上那抹触目惊心的虚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他做了什么?他到底做了什么?!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带着血腥的铁锈味。最终,看着他苍白憔悴的脸,所有质问都化作了无力的灰烬。

我艰难地摇了摇头,:“……师尊你还疼不疼。”

他看着我,眼神深得像海,里面翻涌着太多我看不懂、或者说不敢深究的情绪。最终,他什么也没有问。没有问我为何遇险,没有问我寒煞如何侵体,更没有解释这暖意从何而来。

他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我的手,用他那双冰冷的手,将我的手完全包裹住。然后,他低下头,将额头轻轻抵在我们交握的手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依恋和……沉重。

“没事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却又蕴含着磐石般的坚定,“没事了……我在。”

额头抵着我的手背,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皮肤。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轻微的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某种极力压抑的、濒临极限的虚弱。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我们两人交错的呼吸声,他微弱的,我粗重的。

掌心的暖意固执地流淌着,对抗着体内残余的阴寒。那暖意,带着一种焚身般的灼痛。

他什么也没说。

可我知道,那道横亘在我们之间、由命运和谎言构筑的冰冷壁垒,已经被这无声的、滚烫的献祭,彻底烧穿了。

而我,再也没有资格去推开。

万仞冰窟带回来的寒煞,像一条潜伏在骨髓深处的毒蛇。心头精血的暖流暂时压制了它,却未能根除。那阴寒的种子,早已随着被地龙重创的伤口,深种于我的经脉深处。

日子在药圃小院死寂的流逝中,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苏折玉的身体肉眼可见地衰败下去。

境界无可挽回地跌落,从原本深不可测的修为,一路跌至金丹后期才勉强稳住。曾经轻易能提起的水桶,如今需要咬牙拖动;山风吹过,他会控制不住地轻咳;偶尔运转灵力,眉心便会痛苦地紧蹙,脸色瞬间煞白。

他像一株被骤然抽干了生机的老树,沉默地立在破败的院子里,周身笼罩着一种沉沉的暮气。

我留了下来。玄阳真人那边,仿佛默许了我的消失。我换下月白锦袍,重新穿上青灰色的外门布衣,沉默地接过了所有重活。

劈柴,挑水,翻土,照料那些在寒风中挣扎的草药……动作比当年更加利落,也更加沉默。只是每一次,当他在寒风中控制不住地轻咳,或是因心口剧痛而微微蹙眉时,我总会第一时间放下手中的活计,无声地出现在他身边。递上一碗热水,或是默默地站在风口。

他不再像少年时那样,用冰冷的命令掩饰什么。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如今常常低垂着,里面沉淀了太多我看不懂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沉寂。

他看我时,目光专注而沉静,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种沉重到让我喘不过气的、无声的包容。

我们之间的话更少了。更多的时候,是他在廊下的竹椅上闭目养神,裹着那件旧棉袍,像一尊渐渐失去温度的玉雕;我在院子里忙碌,每一次挥动斧头,每一次弯腰侍弄药草,都带着一种近乎赎罪般的沉重。

这天傍晚,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血色。我抱着一捆新劈好的柴火,走向角落的柴堆。脚步很稳,心思却沉在苏折玉苍白疲惫的侧影里。

毫无预兆地,一股阴寒至极、充满破坏性的气息,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猛地从我丹田深处窜出,瞬间冲垮了所有压制,它在我经脉中疯狂流窜、肆虐。所过之处,灵力如同沸汤泼雪,瞬间溃散消融!经脉像是被无数冰刀狠狠刮过!

“呃——!”

剧痛让我眼前一黑,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猛地一晃。怀中的柴火哗啦一声散落满地,我死死捂住胸口,那里像被塞进了一块万年玄冰。另一只手狼狈地撑住旁边的石磨,才勉强没有栽倒。

手,我的右手!那只刚刚还抱着柴火的手,此刻正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灵力在疯狂地流失,失控!

“手……我的手……灵力……在消失……控制不住……”

寒煞反噬!它还是来了!

“坐下!”苏折玉已冲到我身边,脸色比我还难看,带着一种可怕的沉凝。他用力将我按坐在冰冷的石磨上,冰冷的手指带着微微的颤抖,迅速搭上我剧烈跳动、混乱不堪的脉门。

指尖传来的脉象让我心沉入无底深渊,那股阴寒暴戾的气息正在我体内疯狂破坏,他渡入的、精纯却微弱得可怜的灵力,如同扑火的飞蛾,艰难地试图引导、压制那股狂暴的寒流。

“凝神,引导我的灵力。”他的声音因剧痛而发颤,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

“唔!”我闷哼一声,身体猛地绷紧如弓!闭上眼,用尽全部意志,配合着他那微弱却不顾一切的灵力,在狂暴的寒流中开辟出一条岌岌可危的通道!

两股力量在体内猛烈冲撞!冰与火的煎熬!时间在无声的对抗中流逝。夕阳沉入山峦,冰冷的黑暗吞噬了小院。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狂暴的阴寒气息终于被暂时逼退,重新蛰伏回经脉深处。我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脱力般向后靠在冰冷的石磨上,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里衣,眼前阵阵发黑。

苏折玉扶着石磨的边缘,身体晃了晃才勉强站稳。他的脸色惨白如金纸,嘴唇被咬得毫无血色,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心口那处伤…

我抬起那只刚刚失控过的手,缓缓握紧,又松开。动作僵硬而艰难。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

他站在冰冷的黑暗里,看着我,深潭般的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沉重的了然。

寒煞反噬,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而他这具早已油尽灯枯的躯壳,又能替我挡下几剑?

月光,惨白如霜,冰冷地泼洒在死寂的药圃小院。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粘稠的恶意,如同从九幽最深处爬出的毒蛇,毫无征兆地、猛地攫住了我的心脏。

“铮——!”

破妄仙剑感应到主人狂暴的杀意和失控的灵力,发出一声清越激越、充满警告意味的长鸣。剑身在我腰间剧烈震颤,但我握剑的手,却像被无形的、冰冷粘稠的丝线死死缠住,僵硬地、违背意志地,缓缓按向了剑柄。

不!停下!

那股冰冷暴戾的意志操控着我,僵硬地、一步一步,走向隔壁那扇虚掩的房门。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的心脏上,破妄剑的清辉在鞘中疯狂闪烁,试图唤醒主人,却被那滔天的魔意死死压制。

“砰!”

房门被狂暴的气流撞开。

月光勾勒出屋内床上的身影——苏折玉蜷缩着,身体正剧烈地颤抖,一股庞大到令人窒息的阴寒魔气,正从他四肢百骸疯狂涌出。黑色的魔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小屋,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令人作呕的腥甜。桌椅、墙壁……所有接触到魔气的东西,都在无声地腐朽、崩解。

他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僵硬地、缓慢地从床上坐起。那双总是沉寂如深潭的眼睛,此刻一片猩红,充满了纯粹的、毁灭一切的疯狂!

“师尊?!”

他闻声,猛地转过头!血红的双眼死死锁定我!那眼神里,没有一丝熟悉,只有最纯粹的、捕猎者的暴戾!

“走……”

他动了!

速度快如鬼魅!裹挟着滔天的魔气,他如同一道撕裂夜空的黑色闪电,五指成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指尖萦绕的魔气凝成实质的利刃,朝着我的心口,狠狠抓来。这一击,凝聚了毁灭一切的疯狂意志,快,狠,绝。

灵魂在绝望地嘶吼,身体却在那股冰冷意志的操控下,做出了最本能的反应——不是我,是“剧情”赋予“主角”的反应。

猛地侧身,全身灵力在死亡的威胁下,不顾一切地疯狂灌注于双臂,交叉护在胸前。同时,腰间破妄剑感应到主人的危机和那滔天魔气,发出一声愤怒至极的龙吟,自行弹出半截!清冽的剑光试图护主。

魔爪狠狠撞击在我交叉格挡的双臂上!狂暴的魔气与精纯的灵力猛烈对撞狂暴的气流瞬间炸开。

“噗”

双臂传来骨裂般的剧痛,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砸在胸口。喉头一甜,鲜血狂喷而出,身体不受控制地倒飞出去。破妄剑的清光瞬间黯淡,重重摔在院中冰冷的泥地上,又翻滚了好几圈才勉强停下。

五脏六腑像是移了位,剧痛席卷全身。我单膝跪地,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捂住剧痛难当的胸口,月白色的里衣瞬间被鲜血浸透。我抬起头,望向魔气缭绕的废墟,眼中充满了剧痛和一种……近乎绝望的了然。

“师尊……不要……”我嘶声喊道。

一击未能得手,他,又或是那操控他的意志彻底愤怒。

更加庞大的魔气从他体内汹涌而出,在身后凝聚成一片遮天蔽日的、翻滚咆哮的黑色魔云,恐怖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降临。整个小院的地面都在剧烈震颤。

他悬浮在半空,周身魔焰滔天,血红的双眼死死锁定我。双手缓缓抬起,掌心相对,一个极度凝聚、散发着湮灭气息的黑色能量球,正在疯狂旋转、膨胀,那毁灭性的力量,让我灵魂都在颤栗。

“死!”

黑色的毁灭光球,带着湮灭一切的恐怖气息,如同坠落的冥日,朝着下方单膝跪地、几乎失去反抗能力的我,轰然砸落。死亡的阴影,瞬间将我彻底吞噬!

灵魂深处,某种一直沉睡的、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东西,被这极致的死亡威胁和眼前师尊彻底魔化的惨状,彻底点燃。

“不”

“铮”一声清越激越、仿佛能涤荡世间一切污秽、斩断宿命枷锁的剑鸣,响彻云霄。如同九天凤唳,撕裂了浓重的魔氛。

一直被那股冰冷意志压制、在鞘中悲鸣的破妄仙剑,感应到了主人灵魂深处那不顾一切的决绝反抗,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华。

纯净,炽烈,带着一种斩断宿命的决绝。

月华般的清辉瞬间照亮了整个夜空,通体流淌着古老云纹的破妄仙剑,挣脱了所有束缚,自行跃入我的手中。剑身嗡鸣震颤,与我灵魂的呐喊共鸣。

“破”

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所有的意志,双手紧握破妄剑柄,朝着那当空砸落的毁灭魔球,逆斩而上。

斩断因果的煌煌剑光冲天而起。

剑光与魔球,如同宿命中的正邪两极。

无法形容的恐怖巨响瞬间爆发,刺目的白光与毁灭性的黑芒疯狂交织。

所过之处,大地如同脆弱的纸片般龟裂、塌陷!院墙、木屋、药圃、后面的山壁……所有的一切,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抹去,瞬间化为一片巨大的、冒着刺鼻青烟的焦土深坑。

烟尘如同厚重的幕布,遮天蔽月。

能量风暴的中心渐渐平息。

魔气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湮灭。那股操控着他的、冰冷暴戾的意志,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迅速消融、退却。

视野中的血色如潮水般褪去,冰冷的月光重新变得清晰。剧痛,迟来的、撕裂灵魂般的剧痛,瞬间席卷了我的全身。我僵硬地抬起头。

苏折玉悬浮在离地数尺的半空。周身翻腾的魔气已经消失殆尽。那张苍白俊美的脸上,疯狂的血色褪去,只余下一片近乎透明的平静。

他缓缓低下头。

我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他的胸口。

一截流淌着月华清辉的剑尖,正正地、毫无阻碍地,洞穿了他的左胸心脏的位置。

冰冷的剑锋,带着破妄仙剑特有的、净化一切邪祟的凛冽气息,精准地刺穿了那颗心脏。

温热的血液,正顺着那光滑如镜的剑身,一滴,一滴,缓慢地滴落。砸在下方焦黑的土地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在寂静的深夜里,清晰得如同丧钟。

握剑的手,是我的手。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却又冰冷僵硬得如同玄冰。

剑柄的末端,是我的手。

他站在我面前,近在咫尺。里衣被尘土和暗红的血渍染得斑驳。他脸上毫无血色。那双总是沉寂如深潭的眼睛,此刻睁得极大,瞳孔深处,是一片破碎。仿佛所有星辰都在瞬间熄灭,只剩下永恒的虚无。

泪水,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正不受控制地从我眼中汹涌而出,无声地滑过我沾染血污和尘土的脸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破妄仙剑的清辉,映照着他脸上汹涌的泪水和那双破碎绝望的眼眸,也映照着他胸前那致命的伤口。

世界寂静无声,只剩下血液滴落的声音,和我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呼吸声。

他看着我眼中那片绝望的死灰,感受着心口那冰冷的贯穿和生命飞速流逝的空洞,一种奇异的平静,反而缓缓在他眼底蔓延开来。像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抵达了终点的疲惫和解脱。

我握着剑柄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死白,开始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不是恐惧,而是某种巨大的、濒临崩溃的情绪在疯狂冲击着理智的堤坝。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指尖冰凉,带着将死之人的僵硬。染血的指尖,带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力气,轻轻地、近乎温柔地,碰触到我紧握着剑柄的、同样冰冷的手背。

这个动作,仿佛耗尽了他残存的全部生命。

我的手猛地一颤。

他的身体失去了最后支撑的力量,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向前软倒。

我没有抽剑。

我松开了紧握剑柄的手,任由那柄刺穿了他心脏的破妄仙剑留在他的体内。我张开双臂接住了他倒下的身体。

他跌入我的怀里。轻得像是没有重量。

我紧紧抱着他,手臂收得极紧,勒得他微微蹙了下眉。我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如同寒风中的落叶。温热的液体,一滴又一滴,不断落在他冰冷的脖颈和脸颊上。那是我的眼泪。

“师尊……”我的声音贴在他的耳边响起,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对不起……对不起……”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哽咽,最终只剩下压抑的呜咽。

心口的剧痛在麻木,生命随着温热的血液一点点流逝。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在迅速下降。冰冷的感觉从四肢蔓延向躯干。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眼睫无力地垂下。

他吃力地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微弱的气音。

我立刻低下头,将耳朵凑近他冰冷的唇边,泪水滴落在他的脸上。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微弱地、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这次……换我……”

后面的话,终究没能说完。黑暗温柔地包裹上来,他最后一丝气息,消散在我冰冷的颈间。我感觉到他的手臂,极其轻微地、无力地垂落下去。

我收紧了环抱着他冰冷身体的手臂,更紧,更紧地将他拥在怀里。用我同样冰冷的身体,徒劳地试图留住那最后一点消散的体温。

像寒夜里,最后一颗倔强的火星,明知无用,却依旧燃烧着,对抗着无边的永夜。

怀里这具身体,从温热到冰冷,不过短短几息。那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像被风吹灭的烛火,彻底熄灭了。

他的头无力地垂靠在我的颈窝,柔软的发丝蹭着我的皮肤,带着熟悉的、混合着药草和尘土的味道。我低下头,鼻尖蹭着他冰冷的额角,贪婪地汲取着最后一点属于他的气息。

那双总是沉寂如深潭的眼睛,此刻安静地闭着,长睫低垂,在惨白的脸颊上投下两道淡淡的阴影,平静得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深沉的睡眠。

只有心口那截冰冷的剑锋,还有我掌心下迅速冷却僵硬的触感:他死了。被我亲手贯穿了心脏。

我抱着他冰冷的身体,跪在化为焦土的废墟中央,四周是死寂的夜,只有风呜咽着穿过断裂的冰棱和破碎的瓦砾。月光惨白,照着我们相拥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不知跪了多久,直到第一缕天光刺破东方的云层,灰蒙蒙地洒落下来。

远处,终于传来了人声。

流光划破天际,带着凌厉的破空声。数道身影由远及近,降落在焦土边缘的断壁上。是玄阳真人,还有几位峰主长老,以及闻讯赶来的内门精英弟子们。

他们看到眼前的景象,无不倒吸一口冷气。

巨大的深坑如同大地的伤疤,边缘是融化的琉璃状岩石,冒着丝丝青烟。曾经的小院、药圃、后面的山壁,彻底消失无踪。只有一片绝对的、死寂的焦黑。

而在这片毁灭的中心,我跪在那里。月白色的里衣破碎不堪,沾满了泥土和早已干涸发黑的血渍——有我自己的,更多是他的。我怀中紧紧抱着一个人,一柄流淌着清冽月华的仙剑,正正地刺穿了他的心脏。剑柄,握在我的手里。

“叙白。”玄阳真人第一个飞掠过来,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我怀中的苏折玉,落在那柄破妄仙剑上,再看向我。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声如洪钟,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魔头苏折玉,为祸苍生,阴险狡诈,今日终伏诛于我徒破妄剑下,此乃天佑正道!我流云宗之大幸!苍生之大幸!”

他的声音灌注了灵力,如同滚雷般传遍四野,清晰地送入每一个赶来的人耳中。

死寂被打破了。

短暂的震惊过后,

“魔头死了!苏折玉死了!”

“是周师兄!周师兄诛杀了魔头!”

“破妄仙剑!果然是命定之人!”

“天佑正道!天佑流云宗!”

一道道狂热、崇拜、敬畏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聚焦在我身上。那些目光里,有峰主长老的赞许颔首,有同门师兄弟的狂热激动,有闻讯赶来的外门弟子近乎虔诚的仰望。

“周师兄威武!”

“周师兄替天行道!”

“周师兄是我们的大英雄!”

欢呼声、赞叹声、甚至喜极而泣的哽咽声,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他们自动分开一条道路,目光灼灼,像是在迎接凯旋的神祇。

玄阳真人满面红光,大步走到我面前,伸出手,似乎想拍我的肩膀,目光扫过我怀中冰冷的躯体时,又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收回。

“叙白,做得好,不愧是我玄阳的弟子,不愧是天命所归。”他的声音充满了骄傲和不容置疑,“此獠伏诛,乃天下共庆,速将其尸身处理,勿污了此地。你随为师回凌霄峰,接受嘉奖,整个仙盟,都将传颂你的功绩!”

他身后的几位峰主也纷纷开口附和,赞誉之词不绝于耳。

“周师侄一剑诛魔,挽狂澜于既倒,功在千秋!”

“破妄择主,天命昭昭!此乃我宗门大兴之兆!”

“当昭告天下,为周师侄立碑塑像,受万世景仰!”

他们谈论着处理尸身,谈论着功绩,谈论着景仰。尸身?功绩?景仰?

我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那一张张因兴奋而涨红的脸,扫过玄阳真人眼中毫不掩饰的算计和得意,扫过同门眼中纯粹的狂热崇拜。

抱着他的手臂,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虚弱。

英雄?诛魔?

他们根本不知道,不知道他蜷缩在干草上冻得发抖的样子,不知道他笨拙地给我套上旧棉袜时低垂的侧脸,不知道他在寒毒发作的雪夜里,那点微弱却固执的体温。更不知道他为了救我,剜出心头血时,那张苍白如纸、却带着决绝的脸。

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被剧情操控、在月圆之夜被迫化身魔头,最终死在主角剑下的符号。一个用来彰显正道胜利、用来堆砌我英雄光环的祭品,

而我,这个亲手将剑刺入他心脏的英雄,正被这用他鲜血染红的荣耀,架在烈火上炙烤!

荒谬!何其荒谬!

“周师兄,节哀!您是为天下除害!”

“是啊周师兄,魔头死有余辜!您不必自责!”

有弟子看我脸色惨白、抱着尸身沉默不语,以为我是力竭或心有不忍,纷纷上前安慰。

节哀?除害?死有余辜?

“师尊……”我低下头,用只有我和他能听到的气音,嘶哑地吐出两个字。冰凉的唇瓣轻轻碰了碰他冰冷的额。

我抱着他冰冷的身体,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了起来。双腿因为长久的跪地和巨大的悲痛而麻木僵硬,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我没有看任何人,没有回应任何一句赞美或安慰。只是抱着他,一步一步,沉默地、固执地,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

玄阳真人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悦:“叙白?你去何处?尸身交由执事堂……”

我没有回头。脚步也没有丝毫停顿。

“让他去。”另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是掌管戒律的静虚长老,他望着我抱着尸身离开的背影,眼中带着一丝复杂的喟叹,“诛魔……亦是弑师。让他……静一静吧。”

弑师。

这两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背上,让我踉跄了一步,几乎再次跌倒。我死死咬住牙关,抱紧了怀中冰冷的躯体,继续向前走去。

人群的喧闹和目光被抛在身后。我抱着他,走向远离凌霄峰、远离人群的方向。走向流云宗最偏僻、最荒凉的后山禁地。

那里有一片终年云雾缭绕的寒潭,叫静思渊。潭水冰冷刺骨,据说能涤荡神魂,也能冰封一切。

我抱着他,一步一步,踏入那冰冷的潭水。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上来,顺着脚踝,小腿,一路蔓延到胸口。潭水漫过腰际,漫过胸口,最后淹没了我们相拥的身体。

冰冷的潭水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目光。只有无边的死寂和刺骨的寒冷。

我低下头,看着他沉睡般平静的脸。潭水的寒意似乎让他苍白的皮肤更加透明,长睫上凝结了细小的冰晶。

我紧紧抱着他,将脸埋在他冰冷的颈窝。冰冷的潭水包裹着我们,刺骨的寒意仿佛要冻结血液,凝固灵魂。这里没有欢呼,没有景仰,没有魔头与英雄。只有无边无际的寒冷和死寂,像一座为我们量身打造的水下坟墓。

“师尊……”嘶哑的声音在冰冷的水中逸散,带着气泡破碎的微响,“……冷吗?”

没有回应。只有潭水缓慢流动的冰冷触感。

我收紧了手臂,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将他完全包裹,尽管我的身体同样冰冷僵硬。

“我暖你……”我喃喃着,重复着他最后的话,像是在履行一个迟到的、绝望的承诺。可潭水的寒意无孔不入,将我们紧紧缠绕。我的体温根本无法穿透这冰冷的囚笼,更无法温暖怀中这具早已失去生命的躯体。

绝望像潭底的淤泥,一层层漫上来,沉重地覆盖住心脏。暖?拿什么暖?我的身体伤痕累累,我的心……早已在剑锋刺入他胸膛的瞬间,碎成了齑粉。

水波微微荡漾,一缕光线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雾和深沉的潭水,在他苍白冰冷的脸上投下一点微弱的光斑。那光斑随着水波轻轻晃动,落在他紧闭的眼睑上,像一滴凝固的泪。

我伸出手,颤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那点光斑,拂过他冰冷光滑的皮肤,拂过他微蹙的眉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最后一丝隐忍的痛苦。指尖的触感冰冷而真实,一遍遍提醒着我那个无法挽回的事实。

他死了。

被我亲手杀死的。

“英雄……”岸上那山呼海啸般的欢呼,玄阳真人眼中狂热的算计,同门弟子近乎虔诚的仰望……一幕幕在我眼前疯狂闪回。每一张狂热的脸,每一句赞美的词,都变成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灵魂的伤口上。

他们欢呼的,是他们想象中的魔头伏诛。他们景仰的,是剧情赋予我的天命所归。

没有人知道真相。没有人知道,他们口中恶贯满盈的魔头,会在雪夜里用身体给一个冻僵的孩子取暖;没有人知道,他会在无人问津的角落,笨拙地给那个孩子套上旧棉袜;更没有人知道,他为了救那个最终杀死他的人,剜出了自己的心头血,耗尽了最后的生机。

他们只知道,周叙白,一剑诛魔,挽救了苍生,是当之无愧的英雄。

巨大的荒谬感和撕裂般的痛苦,像两只无形的手,狠狠撕扯着我的灵魂。胃里翻江倒海,浓重的血腥气再次涌上喉头。我猛地低下头,冰冷的潭水呛入口鼻,带来一阵剧烈的窒息般的咳嗽。

气泡咕噜噜地向上翻涌。

我紧紧抱着他冰冷的身体,在冰冷的潭水中蜷缩起来,像两只相互依偎却又注定无法温暖的困兽。泪水无声地涌出眼眶,融入冰冷的潭水,消失无踪。

暖?我暖不了你,师尊。

这冰冷的潭水,这无边的死寂,这荒谬绝伦的“英雄”之名……才是我们最终的归宿。

意识在极致的寒冷和巨大的悲痛中渐渐模糊。身体越来越沉,仿佛要永远沉入这冰冷的潭底。

一点微弱的、奇异的暖意,忽然从心口传来。

那暖意极其微弱,如同寒夜里的最后一颗火星,却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心碎的温柔,像他最后那点微弱的气息。

是那滴心头血。

是他留在我心脉深处、最后的一丝生命本源。

它在跳动,在这冰冷的死寂里,它还在微弱地、顽强地跳动着,像一颗沉睡的种子,在绝望的冻土之下,固执地传递着最后一点生命的讯息。

我下意识地更紧地抱住了他冰冷的身体,仿佛要将那点微弱的暖意传递过去。尽管我知道,这不过是徒劳。

“师尊……”我嘶哑的声音在水中破碎不堪,带着泣血的颤抖和一丝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微弱的希冀,“你……还在吗?”

回应我的,只有冰冷的潭水,和心口那点微弱却固执的、如同幻觉般的暖意跳动。冰冷的潭水刺骨,意识在无边的寒冷,仿佛坠向永恒的虚无。只有心口那一点微弱得如同幻觉的暖意,像一根细若游丝的线,固执地牵扯着我,不让我彻底沉沦。

眼前瞬间天旋地转。冰冷的潭水、怀中冰冷的躯体、无边的绝望……所有的一切都在疯狂扭曲、变形、拉长,如同被打碎的万花筒。

我下意识地更紧地抱住了怀中的冰冷,不能走。不能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冰冷的潭底,留在这荒谬的、将他钉死在魔头耻辱柱上的世界。

然而,那股力量霸道至极,我的挣扎如同蚍蜉撼树。指尖传来最后一点冰冷的、僵硬的触感。

下一秒,黑暗如同实质的潮水,轰然淹没了一切感知。指尖传来粗糙的、带着纹理的触感。是……纸张?

耳边不再是潭水的呜咽,而是模糊的、由远及近的喧嚣。汽车鸣笛?人声交谈?

浓重的油墨味混杂着图书馆特有的陈旧尘埃气息,强势地钻入鼻腔。我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白光瞬间充斥视野,逼得我立刻闭上,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出。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强忍着眩晕和剧痛,我再次艰难地睁开眼。

眼前是熟悉的景象:宽大的木质阅览桌,堆叠如山的厚重书籍,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斑,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上面还停留着我昏迷前最后看到的页面——《万古仙途》的结局章节。

“周叙白一剑破妄,贯其心脉,苏折玉神魂俱灭,天地同悲。”

我回来了?

回到……穿越前的图书馆?

我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干净,修长,指节分明。没有泥土,没有血污,没有握剑留下的青白印痕。身上是柔软的、带着洗衣液清香的棉质T恤和牛仔裤。一切……都像是大梦初醒。

“喂,周叙白?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白?”旁边传来室友张涛带着关切和疑惑的声音,他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看小说看魔怔了?叫你半天了,食堂快没饭了!”

我僵硬地转过头。张斐乐那张熟悉的脸近在咫尺,带着大学生特有的、无忧无虑的关切。阳光落在他身上,暖洋洋的。一切都真实得可怕,却又虚假得令人作呕。

“没……没事。”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做了个……噩梦。”

噩梦?

如果那深入骨髓的寒冷,那撕心裂肺的痛楚,那怀中躯体迅速冷却的绝望,那山呼海啸的“英雄”欢呼……都只是一场噩梦,该有多好?

“走走走,干饭去!再晚真没红烧肉了!”张斐不由分说地把我从椅子上拽起来,动作粗鲁却充满活力。

我被拉起来,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图书馆明亮的灯光,窗外喧闹的人声车流,同学擦肩而过的嬉笑……这些曾经无比熟悉的日常,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疏离。每一个声音都像是隔得很远,带着嗡嗡的回响。

食堂里人声鼎沸,饭菜的油腻香气混合在一起。我端着餐盘,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盘子里的红烧肉色泽油亮,散发着诱人的酱香。

可我的胃里却在翻江倒海。“呕……”一阵强烈的恶心感袭来,我猛地捂住嘴,冲向了洗手间。

冰凉的自来水泼在脸上,带来短暂的清醒。我撑着洗手台,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年轻、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重疲惫和死寂的脸。眼底是化不开的浓黑,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冷水顺着额发滴落。我一遍又一遍地、用力地搓洗着自己的双手。指关节,掌心……仿佛上面还沾着永远洗不掉的泥污和血迹。皮肤被搓得发红发烫,甚至破皮,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可那冰冷的、握着剑柄刺入他胸膛的感觉,依旧清晰地烙印在灵魂深处。

“周叙白?你还好吧?”张斐担忧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拉肚子了?要不要去医务室?”

“没事。”我哑着嗓子回答,关掉水龙头。

“周师兄威武!替天行道!”

“英雄!周师兄是我们的大英雄!”

那些狂热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再次在脑海中尖锐地响起。

“嘿,叙白,下午那场《仙魔决战》打得真漂亮!最后那一剑秒BOSS,太帅了!绝对的MVP!英雄啊!”下午的选修课上,后排打游戏的李威趁着老师转身,兴奋地用手肘捅了捅我,压低声音赞叹道,眼里闪着纯粹崇拜的光。

“……运气好。”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运气也是实力啊!”李威不以为意,还在兴奋地回味,“那操作,那意识,绝了!不愧是……”

后面的话我再也听不清。耳鸣声尖锐地响起,盖过了周围的一切。世界再次变得模糊而遥远。只有“英雄”两个字,像魔咒一样在脑中疯狂盘旋、放大,带着无尽的嘲讽和冰冷的血光。

下课铃如同救赎。我几乎是逃离般冲出教室,把李威错愕的呼喊抛在身后。脚步踉跄,像喝醉了酒。我需要一个地方,一个没有阳光,没有声音,没有……英雄的地方。

身体像有记忆般,径直走向了图书馆最深、最僻静的角落。那个靠窗的、被高大书架阴影笼罩的位置。阳光只能艰难地在地板上投下窄窄的一条光带。

我跌坐在那张熟悉的椅子上,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桌上还摊开着那本《万古仙途》,屏幕幽幽地亮着,停留在那行冰冷的结局上。

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冰凉的纸页,抚过那行宣告他死亡的文字。指尖的触感冰冷而真实。

苏折玉。

不是书里那个后期呼风唤雨、阴鸷癫狂的符号。是那个十五岁、手指冻得通红、住在破屋里的阴郁少年。是那个在雪夜里笨拙地给我套上旧棉袜的沉默师尊。是那个为了救我剜出心头血、耗尽了最后生机的……傻子。

心口那点微弱的暖意,似乎又轻轻跳动了一下。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伏在了冰冷的桌面上。额头抵着粗糙的书页,鼻尖萦绕着陈旧的油墨味。图书馆特有的、带着尘埃气息的寂静,如同温柔的潮水,缓缓包裹上来。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滴敲打着高大的玻璃窗,发出细微而规律的声响。沙沙……沙沙……像时光流逝的脚步,也像某种无声的安抚。

紧绷的神经,在熟悉的油墨味和雨声的包裹下,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懈下来。眼皮越来越重,意识像沉入一片温暖而黑暗的泥沼。

在彻底陷入昏睡前的最后一刻,我仿佛又感受到了那点微弱的、来自心口的暖意。像他最后那点微弱的气息,拂过冰冷的潭水。

没有岸上的欢呼,没有荒谬的荣耀,没有冰冷的剑锋。

只有寂静的图书馆,沙沙的雨声,和书页粗糙的触感。

日子还要继续过的,不过苏折玉,我很高兴认识你。

周叙白视角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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