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的夜晚,寒气未曾完全消退。沈知远坐在床上,屋里空寂的冰冷比寒意先一步钻进他心里。沈知远当然知道夏通不可能逃——除去沈家,他能逃到哪里去?
沈知远披上衣服,下了床。在即将推开门的一瞬间,他手顿住。
不为别的,只因为他看见了一抹光亮。
不是月光,也不是灯光。光亮摇曳,在窗纸上投下一片橘黄的影子——是火光。
沈知远加快脚步走出去。
廊下,院子中央,不知何时燃起了一个火盆。夏通衣衫单薄,单膝跪在火盆前,沈知远遥遥望过去,只觉得他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夏通手里捏着一沓黄纸,一张一张缓缓往火盆里送。
纸钱被火舌一舔,就蜷曲着化为灰烬。
沈知远喉咙紧了紧,他霎时就记起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夏家全家葬身于火海的日子。
他站在阴影里,过了许久,才朝夏通走过去。夏通那一张脸在火光里明明灭灭,沈知远绕到他身后,也不管夏通有没有察觉自己前来。
他应该是察觉到了,否则怎么会脊背一紧。
月光火色下,夏通在前跪坐,沈知远在后站立。两人的影子在地上扭曲交织。夏通垂眼盯着火焰,似乎并未察觉到身后多了个人。
“出来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晚上夜凉,多加件衣裳啊。”
“......”
肉眼可见,夏通肩膀僵了僵,手中动作也放缓许多。他沉默了很久,沈知远都以为他不会再回答,想接着说点什么的时候,才听他开口道:“今日是他们的忌日,可我连对着尸骨缅怀的资格都没有。”
他的声音轻得不能再轻,夹杂着叹息。
“在这里烧这些东西,就连我都觉得难堪。”
难堪。
沈知远一动不动盯着他,忽然发觉——他说这句话,是在羞辱他自己。甚至,可以说夏通恨他自己。
这恨从何而来?沈知远越想越觉得心凉。是因为夏通无力反抗他,所以才用和恨他平等的仇恨来恨自己。
“......说的什么话。”话音未落,沈知远已经蹲在夏通身前。他与夏通平视,握住那只冰凉的手。夏通想把手抽回来,可沈知远抓得实在紧。
夏通抬眼,对上他视线。
沈知远笑了笑,牵动唇角又觉得苦涩。但他不肯在夏通面前表露出来,还是用往常一般气定神闲的声音道:“你还有我,我会对你好。”
“......松手。”夏通忽然不能再那么直白与沈知远对视。
他偏过脸,“沈知远,我叫你松手。”
沈知远松开手。下一刻,他竖起三根手指发誓的模样便映入夏通瞳孔中。夏通瞳孔微微收缩,还不等他阻拦,沈知远的誓言已然脱口,“我发誓,我会对你好。若有违背,老天不饶我沈知远。”
......
夏通置若罔闻。
沈知远无所谓,他拉着夏通的手,心里舒坦许多。毒誓一发,好像就真的说定了什么似的,再也不会被更改。
五日转瞬即逝,纵使夏通再不关心沈知远的事,也觉得有些奇怪。
——沈知远近日,闲得实在有点过分了。
整日几乎不怎么出门,也不怎么处理公事。不是在他身边打转,就是突然冒出些令人皱眉的奇思怪想。
两日前,沈知远神秘兮兮在厨房忙活了一上午,夏通睡醒的时候,看见沈大少端着两盘子菜很兴奋。
夏通:“......你要干什么?”
沈知远兴致勃勃:“给你做饭啊!”
夏通沉思片刻,实在想不通。于是又问:“你是不是下了毒?”
沈知远:“......是,我想毒死我们两个,在地底下去做一对苦命鸳鸯。——你脑子里想什么呢?过来吃饭!”
夏通将信将疑坐到桌边,在沈知远夹杂着期待紧张的视线注视下,夹起一筷子小炒肉,送入口中。
还没等他咽下去,沈知远压低声音问:“怎么样?”
夏通:“......挺好。”
沈知远一拍大腿:“哈!我就说,这世上有什么事难得倒我?”
看着沈大少一脸宛如在火并中吞占了整个京平般的兴奋,夏通忽然不太忍心告诉他真相。
真相是什么?真相就是沈大少这盘小炒肉不仅吃起来像是嚼煤炭,并且不知为何还有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药味——姑且算是他香料放多了。
夏通咽下那口肉,不动声色放下筷子。
为了转移沈知远的注意力,他问:“你这几天为什么这么闲?外边没有事了吗?”
沈知远缓缓坐直身子。
等到夏通抬起头,对上的是沈知远睥睨一切的眼神。
沈大少说:“什么事能绊住我?只要我想,随时都可以闲下来。——我在家陪你这么久,感不感动?”
夏通没说话,心想你就吹吧,谁不知道你现在一上街就会被商会诸位老爷围堵,你沈大少这么几天不露面,怕是祖宗八辈都被人骂尽了。
正在沈知远扬扬得意,以为夏通必是被自己的一番真心触动时,廊上小跑过来一小厮,对着沈知远道:“大少爷,外边有人叫我传消息进来,说是什么......说是方会长请您明日到华平饭店去小叙。”
“我和他有什么可叙的?”沈知远有些烦,但转念一想,又问夏通:“华际饭店夜夜笙歌,京平里那些个出名的交际花每夜便在里面游走,还是挺热闹——你没跳过交际舞吧?一起去,我教你。”
夏通伸手捻了片茶叶,举起来透过阳光看,“我可不去,这热闹没什么好凑的。”
话是这么说,耐不住沈知远死缠烂打,夏通不耐烦听他念叨,也就答应下来。说到底他一口拒绝,也是因为不想在方全那些人面前遭受一遍又一遍审视。
夏通觉得那些视线很恶心。
看着他的时候,不像是看人,像是看物品。
沈知远再三保证绝不会让任何人冒犯到夏通,夏通眯起眼看他一阵,问:“你这几日怎么跟被夺舍了一样?”
“......怎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怪。”
沈知远也明白夏通的意思,他这几日的确花了一番功夫来改自己的臭毛病——比如对着夏通摆脸色,威逼利诱,放狠话——沈知远觉得他不能再这样。
赵医士说夏通得的是心病,原因又在他沈知远身上,所以他要改。
不就是和颜悦色、顺着毛摸吗?
他能做到。
第二日,沈知远带着夏通出门。夏通还是和往常一样穿一身素色长袍,倒是沈知远今日换上了新做的衣裳,打扮得光鲜亮丽——他看着身边的夏通,有那么一瞬间冒出个想法:
他们这样,算不算那些新派学生口中的约会?
想到这儿,沈知远勾了勾唇角,匆匆一笑——不管夏通有没有这样的想法,但沈知远这样一想,觉得心情分外舒畅。
“走吧,司机在外面等。”沈知远主动牵起夏通的手,往外走。
“站着。”
身后传来他们二人都熟悉的声音。夏通停住脚步,没回头。沈知远回头瞧了一眼,只见沈白氏站在檐下,冷冷地瞧着他们。
沈白氏像是有意忽略掉夏通的存在,只问沈知远:“老大,你要去哪儿?”
沈知远挑眉:“出去一趟。娘有什么事?”
他这顾左右而言他的答法,惹得沈白氏顿时心中不快,“我不过问你去哪儿,你都不肯同我说?好,如今我管不到你,也不想管你了。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你叔父今日去了哪里?你们一个二个都不把我当回事,走哪里也不和我说一声!把我当傻子!”
沈知远看着他娘半天,也没明白沈白氏到底生的什么气。
“我今日一直在家,既然您不知道叔父去了哪里,我又怎么知道他去哪儿了?您说话也别太咄咄逼人。”
沈白氏扫夏通一眼,冷笑一声,“哼,你当然不知道。怕是有人把你魂都勾走了,你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了!”
“......”沈知远咬咬后牙,没说话。
毕竟,那是他亲娘。
这时候,一道很温柔顺从的声音从沈知远身侧响起。夏通垂着眼帘开口,唇角噙着浅笑,“我知道二老爷去哪儿了?他今日一早,便到城隍庙去了。”
沈知远回头,没有注意到夏通抬头后眼底的挑衅。他狐疑问:“你怎么知道?”
在沈知远看不见的地方,沈白氏浑身紧绷,逐渐颤抖起来。
城隍庙......城隍庙!怎么会是哪里?他怎么敢去那里?
她几乎尖声咒骂起来,刺耳对着夏通喝道:“住口!谁叫你多话了!”
沈知远浑身一凛,扭头瞧见沈白氏状态不对,上前两步扶住了她,“您怎么了?”
沈白氏手搭在沈知远胳膊上,哆嗦着,心中没来由地,像坠入冰窖般寒意森然。
她抬头。
夏通站在她对面,兀自笑着,那笑意暖洋洋,丝毫不惧地对上沈白氏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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