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掉通话，黑泽阵往椅背上一靠，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着。
见他并没有立马就出发的打算，吉永良介不觉讲了句：“大哥，我觉得这人不怀好意。明明有人在追杀他，他还不告诉你。那些人手里说不定还有枪，我们要是就这么贸然去了，岂不是被他害了？”
闻言，黑泽阵瞥了吉永良介一眼，顿了一下，说：“他警惕心很强，没有完全信我。”
“啊？”吉永良介把转椅滑到黑泽阵身侧，“大哥，我还以为你们关系很好。那……现在还去吗？”
关系算不上好，但是也绝对不坏。玉井鹰这个人胆子小是小，但是有时候还是能派上用处的。
就比如那时在看守所里……
那是黑泽阵被关押近两周后发生的事。案子随着永子被找到已基本尘埃落定，乌丸志间也不再提审他，问些无关紧要的事了。
……
相邻四个监房的放风时间是每天上午十点半。
走廊上出现了脚步声，监房里的几个人立即偏头望过去，几秒后，下钥的声音叮叮当当传来，随着沉重的铁门吱呀一声打开，不等门口的狱警说话，几人就已经站起身排好队。
这位狱警刚值了一个夜班，他板着脸冲他们招招手，然后转身忍下一个哈欠就带着几人往“运动场”走。
说是运动场，其实就是一块相对监房而言更开阔的笼子。
四周高高的水泥墙和铁丝网圈起一块小小的天空，或许是心理作用，明明是早上初生的太阳却总是带着那么几分夕阳西下的稀薄和冷硬，照在人身上也没有丝毫暖意，和着运动场上被微风卷起的尘土，天色显得更加灰蒙蒙了。
他们每天可以在这里活动半小时，但并不是自由活动。像野兽一样，每个人在这里都有自己划定的一片地盘，划定地盘的规则也是根据“食物链”依次遴选下来的。等级高的人可以占据阳光充足，气味清新的绝好位置，而等级低的就只能在比较阴暗、散发着恶臭的角落里窝着了。
当然，这些都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新人如果没有人提醒而误入他人“势力范围”，那恐怕会吃些苦头。
没有了提审，黑泽阵的每日生活也渐渐“稳定”下来。
此时此刻，他正顺着墙根，以逆时针方向在这片区域里慢慢踱步——这是监狱的规定，大家都只能按照这个方向绕圈。
黑泽阵一边踱步一边在脑子里慢慢想着事情，其实并没有太多的事情可以思考，他获取外界信息的唯一渠道只有律师，除此之外，他现在谁也不能见。
但是律师也只能告诉他的案子现在到哪一步了，下面还需要干什么，至于别的事，别的人，律师可能真的不知道，也可能是林沐故意封锁了消息不告诉他。
所以其实，黑泽阵现在所有的思考都仿佛无根之水，和编故事大差不差了。
黑泽阵的思绪飘远了。在他第二次经过监房落下的阴影区域时，蹲在墙根边休息的玉井鹰忽然极轻地清了清嗓子，黑泽阵立即回神偏头瞥了他一眼，玉井鹰却并不看他，而是不动声色地抬眼望了下对面站在阳光下的那几个人。
这个监房里，黑泽阵来得最晚，所以他晚上睡在靠着马桶的位置，而玉井鹰就睡在他的另一侧。玉井鹰的存在感极低，喜欢蜷缩着身子窝在角落，就像现在这样。平时吃饭的时候，剩下几人都会随口聊几句，而玉井鹰除了回答监房“老大”下达的命令，他很少主动说话。
黑泽阵觉得，如果这人不是每天睡在他旁边，他很可能两周下来都不记得这人长什么样子。即使这人的混血长相非常引人注目。
黑泽阵顺着玉井鹰的目光看过去，阳光下站着五个人。黑泽阵其实注意到了，因为他两次经过那几个人的时候，他们都会忽然停下说话声。
站在最前方的那个寸头黑泽阵有印象。
寸头就住在隔壁监房，他很喜欢把囚服的袖子卷到肩膀以上露出他那因引以为傲的肌肉和爬满胳膊的密密麻麻的黑色纹身。
那几人在黑泽阵抬眼看过去的时候，目光不仅没有避开，为首的那个寸头还冲黑泽阵扬了一下下巴，咧嘴笑了笑。
黑泽阵最近很烦躁。判决书迟迟不下是一方面，更让他焦灼的是昨天听同监房的人闲聊时提到的一句话：“一般，26天的时候还没出去，基本就半年起步了。”
这个时间点并非空穴来风，如果案子有转圜余地，一切手续通常会在这个期限内办妥。而他离26天已不远了，虽然进来前有过心理准备，但此刻脑门上悬着倒计时，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异常难熬……
寸头的门牙在阳光下闪了一下，好像是缺了一块，这让这人看上去更加凶狠了些。黑泽阵没有和这几人打过交道，但是看起来，这几人想和他“交涉”一下。
黑泽阵皱了下眉，原本烦躁的心情更添了几分火气。黑泽阵不想惹事，至少在这关键的26天内不能出任何意外，那会让他‘出去’的希望变得更加渺茫和艰难。
于是，黑泽阵停下脚步不再往阳光下绕圈了。
在阴凉地站了会，黑泽阵扭头看向角落里的玉井鹰，玉井鹰却迅速别开目光，没等黑泽阵开口，玉井鹰就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句：“别问我，我不知道。”
能这么说，那肯定是知道些什么了……
不过，黑泽阵只是又望了下沐浴阳光的那几位，没问什么。
这天没发生什么意外。
如果21能养成一个良好的习惯，那么在第24天的时候，黑泽阵应该已经完全适应这里的生活了。
不过很不巧的是，在24天的时候，黑泽阵见了一次律师，这打断了他的“好习惯”养成计划。
来见黑泽阵的律师不是之前那位，而是一位完全陌生的年轻女律师，她自称绪美。
黑泽阵见到绪美的瞬间就预感事情不太顺利。
果不其然，刚聊了几句绪美就面露难色，不等黑泽阵询问，她就告诉他：中谷家的人很难缠，你可能要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
这个‘多待一段时间’是多久，绪美没有明说，只读了几条相关的法条给黑泽阵听。
那些法条的内容，其实与乌丸志间当初用来逼他招供时说的差不多。可是当时是威胁，现在从这位年轻律师口中平静地说出，却是在告诉他：你要做好牢底坐穿的心理准备。
“之前那位律师为什么不负责这个案子了？”黑泽阵试探地问了句。
绪美直言不讳：“这个案子比较棘手，这个方向我更擅长。”
黑泽阵皱了下眉，又说：“他没告诉我会换人。”
“这很常见。”绪美和黑泽阵对视片刻，忽然讲了句题外话，“你是想问林沐的近况吗？”
黑泽阵一愣。
他没有打算问这个，因为之前的律师每次来都会说：不用担心，外面一切都好。
所以即使他隐约觉得并不好也知道自己不能从律师嘴里听到什么别的消息，可是绪美这么一提，再联系忽然更换律师的决定，黑泽阵拷在身前的双手就立即握起了拳头。
绪美看着黑泽阵，眸光平静，然后直接告诉了黑泽阵答案：“我和她是电话联系的，她似乎是生病了。”
黑泽阵盯了绪美几秒，指尖用力到有些泛白，当感觉到指甲嵌入掌心，黑泽阵瞬间压了下眉头，思绪回到当下，然后松开了双手。
是林沐让你来的吗？
黑泽阵原本想问。但是这句话在他嘴边停了一秒，他又给咽回去了。
问这个没用，他可以肯定林沐那边一定是出什么问题了，要么是林沐控制不住局势，忙乱中忘记嘱咐律师封锁消息，要么就是这人根本不是林沐派来的，她说这些就是想让他自乱手脚。
不管哪一种，这个律师都不会告诉他实情，而且，就算知道有什么用呢？难不成他能从这里飞出去吗？
又问了一些案件问题，绪美的解读倒是和上一个律师没有太大差别。
当黑泽阵心思烦乱地回到监房后，他已经错过了每周一次的洗澡时间。最后，狱警把他和别的监房的人安排到了一个批次。
进到淋浴间的时候，黑泽阵眉头依旧紧蹙着，脑子里还在回想刚才的谈话。
绪美话里话外暗示黑泽阵那个26天的倒计时他肯定赶不上了，再加上那一点点林沐的消息……想着想着，手里的毛巾不觉被他攥紧了点。
黑泽阵有些坐立不安，这是他第一次怀疑自己当时的决定是不是正确。
淋浴间里，浓稠的白色水雾在眼前弥漫着，它像是一只巨兽，张开血盆大口想要吞没一切，那些人影在它的嘴里倒来晃去，有些看不清面貌。白雾笼罩下，就连浴室的瓷砖都变得影影绰绰，仿佛这是一片没有围墙的沼泽地，所有人都在白色的泥沙里渐渐销声匿迹。
忽然，狱警摇起手上的铃，高喊：“还有一分钟！动作快点！”
黑泽阵回神，淋浴间里的声音也立即杂乱起来。
耳边传来水流冲击皮肤声，水流砸落地面声，低语抱怨声，塑料盆掉落声……这大概是这里最乱的时候了，大家都在抢着最后几十秒时间享受淋浴。
黑泽阵低着头，他在脑子里背了一遍绪美刚才提到的法条，烦乱的思绪暂时被隔绝了。
狱警又摇了一下铃，黑泽阵拎着自己的洗漱用品跟着人群慢慢往里走。
临近出口的几个淋浴头被占了，黑泽阵低着头又默念了一遍法条然后继续往里走，经过那片白雾的时候，他眯了下眼，接着右脚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身体瞬间失去平衡，脚下忽得一滑，还没等他调整好身体重心，下一秒，他就被人从身后用浸湿的毛巾兜头捂住了脸。
世界像是被罩上了一层玻璃罩，耳边的声音顿时小了下去，眼前一片漆黑。
黑泽阵立即挣扎着抬手去抓身后那人，刚摸到那人贴着头皮的硬茬短发，接着下腹忽然一阵剧痛。
不止一个人。
有人从身后钳制他的手臂，另一个人用膝盖顶住他的后腰，第三个人从侧面用膝盖狠狠顶了下他的下腹。
黑泽阵立即弯腰捂住肚子，嘴里瞬间涌上一丝血腥气。
疼痛的抽气被湿毛巾阻隔，黑泽阵喘不上气，眼前一阵阵发黑，力气仿佛被抽走了，全身软绵绵的。
这时，有人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欠的债，该还了吧？”
话音未落，身后的一人往黑泽阵腿弯一踹，他踉跄两步，双膝一软就直挺挺往冰凉坚硬的瓷砖上砸去，磕地的剧痛还未传来，身前一人就将一个尖锐的锥形利器狠狠地捅向他的心口。
锥形利器刺入身体的瞬间，钻心的疼痛直接让黑泽阵全身肌肉僵直紧绷，他不由得张开嘴，却连一点闷哼声也发不出。
那柄利器只在他身体里停了半秒就被用力拔出，黑泽阵还没有缓过来就再次全身一颤，接着，一股带着体温的鲜血瞬间从心口涌了出来。
脸上的毛巾忽然消失，刺目的灯光一晃，黑泽阵眼前一片雪白，世界的声音重新回到耳朵，可是黑泽阵却只听到一阵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嗡鸣。
黑泽阵脱力倒在地上，他四肢蜷缩着，脑海里闪过无数画面，有现实，有记忆，有梦魇……最后，耳鸣声让他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响，只有自己胸腔里、一声一声震耳欲聋的心跳。
黑泽阵感觉时间过了很久，但是在周围人看来，他只在地上喘息了十几秒就重新爬了起来。
黑泽阵先是低头看了一眼心口的伤势，那个利器不长没有穿透心脏，接着黑泽阵抬眸，那仿若利刃出了鞘的眸光低沉地扫过周围所有人，没有人和他对视。
上一批淋浴的人在狱警一声声的催促中穿衣换鞋，这一批刚走进淋浴间的人，有些还在换衣服，有些已经旋开旋钮开始冲水了。
对黑泽阵动手的几个人如同潮水一样，迅速地涌上来，又迅速散入大海不见了。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从黑泽阵被蒙住脸到利器插进去又拔出来一分钟都不到，浓重的白气下，狱警甚至都没有发现异常。
黑泽阵几乎立刻就下了判断。那些人要么不敢在这里要了他的命，要么就是想多折磨他几次，看着他慢慢死掉。
欠债？
看来是中谷家的人了。
黑泽阵再次扫过人群，目光聚焦在那个寸头身上。
寸头见黑泽阵瞥过来，在水下搓了搓双手，仿佛手上刚才沾了什么脏东西，眼神中透出几分不屑。
周围狱警的催促声太大了，玉井鹰其实也没听见黑泽阵双膝磕地的声音，但是当他换好衣服转过身准备走时，黑泽阵扫视人群的那一道锐利的目光正好直逼过来。
他发现黑泽阵的双眼是红的，然后才看到他身上淋漓的鲜血。
玉井鹰愣了几秒，然后准备跟着狱警离开，下一刻，黑泽阵就动了，他抬手一拳打在了对面一个人的脸上。玉井鹰在寸头身边见过这个人。
玉井鹰觉得，黑泽阵那一拳绝对用了十足十的力气，他甚至看到了那人脸上肌肉的颤动，接着那人直接就躺了。
黑泽阵没有罢休，又抓住了另一个人，旁边几个人也动作了起来，出手拦住黑泽阵的那几个人全部是跟寸头关系好的几个。
黑泽阵和四五个人扭打到一起。
一滴滴粉红色的水渍在雪白的瓷砖上溅起又落下。
“松开！给我住手！”
一个狱警的警棍狠狠挥下，又一个狱警的膝盖跪压着黑泽阵的后背，另一个狱警给黑泽阵双手双脚套上镣铐，黑泽阵胸口贴在冰凉的地面上，他抬起头，玉井鹰看到他那一双眼眸还是红的。
黑泽阵简直像是杀疯了，丝毫感觉不到心口那里还有一个不断渗出鲜血的伤口。
玉井鹰就是在那时才忽然意识到黑泽阵是因为什么案子进来的，在这之前，他一直没觉得黑泽阵身上有杀气。
看到黑泽阵被拖出去，玉井鹰不由得希望黑泽阵能被多关几天，不然这样的人睡他旁边，他实在有些忐忑。
正这么想着，黑泽阵的视线忽然和玉井鹰对上了。
那双充血的眼眸紧紧盯着玉井鹰，像是胁逼一般。
玉井鹰心下一沉，感觉自己摊上事了。虽然他以前见过寸头，但是他和那个寸头真没什么来往。
在两人擦肩而过的瞬间，玉井鹰听到黑泽阵忽然冷笑了声，那笑声很低，却像出鞘的刀子一样狠厉地刮过每个人的耳廓。
玉井鹰不觉打了个冷颤，虽然黑泽阵平时真的不难为人，但是冷不丁打起架来，那真是能要人命的打法。
黑泽阵一定是学过的，甚至可能经常打架。
所以，作为同一监牢、还睡在黑泽阵旁边的玉井鹰，玉井鹰非常能认清局势，在狱警后来问起来时，他供出那伙人手里有一把被削尖的牙刷头。
经此一事，玉井鹰和黑泽阵的关系还真算可以，但是，也就是可以，没好到能让黑泽阵专程接他出狱的程度，更不说眼下这种状况了。
玉井鹰的右手还保持着抓握听筒的状态。他思忖着自己刚才那几句话够不够请黑泽阵今天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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