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保说他常年坐着,伏案看书,故而走路是这个调调。
“我看那些书院出来的也是这样走路的呢。”他极为自豪,“天下好读书人都一样。”
若是如此,你想,那不知应该是一个书生。
“那,天下有多少个读书人呢?”你问。
或许你挨个找过去,就能找到不知。
“呵。”书生轻笑,“读书人多了去了,谁不想一朝为官,为生民立命呢?”
“不过。”书生转了个调,语气随眉毛上扬,“可不是谁都能考出个所以然来。比方说我吧,已是童生。等我过了院试,便是秀才老爷……”
书生嘴巴不停,聊到自己时总喋喋不休畅想未来。
说到口干舌燥,定睛一看你却在发呆:“你有听我说什么吗?”
“啊……啊?我听了的。”
书生不信,追着缠着非要你复述:“你再记不住,我真要生气了,天天说时时念,你怎么总是听不进耳朵呢?”
你在状况之外,还不明白:“为什么我要记住?你又为什么生气?好没有缘由。”
“你!”书生哽住了,你天天跟在他屁股后面,他以为两人早已相熟,故而将心愿在你面前念叨不下十数遍。
你与他相处半月有余,听他说做书生苦,于是主动帮他招揽活干,有人要写字写信,就极力引荐书生。
但书生反而闷闷不乐。
你想不通。真是奇怪,书生以前也是靠这过活,但如今却说自己字墨金贵,不写贱物。
又听书生踌躇满志,要上金殿坐高马,你为他寻来灯烛,好方便他夜间看书,他也不乐意了。
“阿保,你当勤勉,才可早日一展抱负的。”你好心劝谏。
“你懂什么!”书生突然发怒,这是他第一次在你面前发脾气,以往他总是自矜且文弱。
书生指着你,手发抖,掀起嘴唇要骂,却没骂出来,只反反复复说着“竖子”“朽木”。
你看着他生气的样子,突然觉得不知不是书生,他读书写字,都是没有什么附加条件或目的期许的。
“你要是不能帮我,闯进我的生活干嘛!”书生吼道。
你开始不知所措了,不知没有教过你如何面对愤怒。如果是妖的话,你大概会直接撕烂对面的嘴。
在你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的间隙,书生横眉指向柴木门口:“滚吧!吃我的茶,占我的时间,什么都不能给我,呆在这里浪费我的未来吗?!你滚!”
你看着他愈发大的火气,反而有点愣了。
你不明白:“你要我怎么做呢?”
“你不懂吗?你一点都不懂吗?!”
你不懂,书生也不肯和它讲的明明白白,只说:“没见过你这么愚钝的妖!”
你许久没听见“妖”这个字眼,乍一听,心突咯噔一下,又恢复平静,书生终究不是你要找的人。
“你知道我是妖,还和我相处这些天?我可以吃了你。”
“呵。”书生不置可否,说,“头发都不会隐藏蠢妖,有什么可怕的!我庸碌这一生才可怕!”
“你可知我如今多少岁?而立之年了!书都读半辈子了,还是个童生!他娘的糙屁,爷不愿再过这样的日子了。”
他展臂在自己狭窄的陋室打转,不稍几个呼吸便可在屋子里转上几圈,他眼中的怒火烧开了压抑的野心:“可我又不愿做下等的农民,你看我周身的气质,生来就是读书做官老爷的料啊!是命不公!我怎么可能一辈子都只是一个童生呢!”
“冷眼,贫穷,卑微,爷受够了,你来了!你一只妖,接近我,必定有所求,我也就跟你换。”
他脚步顿了顿,突然朝你迫近,顶着眼下两块乌青斥责你:“我问你要什么,你说,你要我的名字,是你说的,是你说的!我给了你,你就要给我我要的,这不是理所应当吗?不是吗?!世间人与妖,不可多得的机缘,偏偏我遇到了,我遇到了,你却不给我,怎么忍心不给我呢?”
书生说着说着泫然欲泣,扯住你垂下的发,发尾两拃白:“我天天与你说,日日向你发愿,你就不可怜可怜我么!”
“你看看别人与妖结缘后,锦衣玉食功名利禄哪个少了?”
“谁说我与你结缘了。”你打断他的话,“早知你是这样的人,该早早杀了你才是。”
“你说什么?”书生声音骤然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蠢你还能说出杀人二字。
“但凡你去书馆多读些正经书,少看些话本子,也不至于如今还是个童生。你在责怪谁呢?责怪一只毫不相干的妖么?”
你淡淡说完,给了他一巴掌,书生的薄面皮刹时浮起红色掌印,还带着血丝。
“无心无情的家伙。”
你将落发拨至耳后,转身便走,到底没杀人。
你本就并不是多么在乎书生,他于你而言,更像是暂时慰藉自己的借口,你好奇他的生活,却也渐渐厌倦他的生活与眼泪。
你看着书生从诉苦到期盼,从试探到理所当然要求索取。
直至今日听得他的控诉,才知道不知无可替代。
你何止是喝不知的茶,占不知的时间,但是不知从未这样对过它,也未尝要求实现他什么祈愿。
唯一一次发难,还是央求你离开。
真是没意思,你想,人间真是没意思,我要回去。
你大跨步离开书生的地界,转眼却遇上了讨厌的家伙,那只跟在不知身边的大妖——“须臾”。
“你来这干什么?”皱眉问完,你想到他来了,不知可能也会在,于是脸色骤如春江水面漾开。
“不知在哪?”
须臾不说话,你就知道了,他在的。
“人!”
“人?”
“不知!我知道你在,你出来啊!你来了,又不见我!”
你从呼唤变成控诉,目触之处,连风声也无。
你一声一声喊着,没喊几句就哑了,于是竭力吼着,以掩饰话语中的颤抖。
“干混的人,闯进我生活又丢掉我,丢掉我又来找我,找我又不见我。你到底要怎么样!丢就丢远点,别让我找到你!否则咬烂你的嘴。”
须臾静静看着你,你喊得头晕,瞥到他这般淡漠眼神,只觉自尊心碎一地,嫉妒他,还恨自己嫉妒他。
“你滚!”你朝须臾泄愤。
须臾转头就走,你心开始突突跳,他走了,不知是不是也要走了。
但话已说出口,断不可收回,你只好睁大眼睛仔细搜寻周遭,看看是否能找到不知的蛛丝马迹。
一无所获。
你心一点点沉下去,眼睛缓慢眨下,又睁开,像个失明患者,两眼失焦。
“你是什么东西……你要走就干脆些。”
你喃喃骂他,转瞬后悔,想起须臾说,不知心肠软。
我不该骂他的,你心说,他这种人,就算养只狸奴丢了,也会跟着看看是否有个好去处的。
但你又想,不知就不是会将养的狸奴丢弃的人,他只丢了你罢了。
妖比狸奴贱。
书生的道歉打断你思绪,他又恢复成了文弱模样,一反前态,说着自己的不是,说自己考秀才几十年,考出心病了,这才说了无礼的话。
你这会儿,竟有些理解他,你方才对不知说的话,与书生并无二致。
但仍不想搭理他。
书生问你,是否和来找你的人结缘了。
你恶狠狠且迅速答没有。
“那便由我替代他如何?我不会和他一样……”
他观察你的表情,话说到一半自己闭嘴了。
少顷,眯眼稍稍凑近你,随口诈道:“你对他爱而不得,是不是?”
“不知。”
“什么不知?”
你扭头就走,书生追上你,一脸兴趣盎然:“不知如何得到,还是不知如何爱?或是都有?”
你让他少多管闲事,他却笑嘻嘻地,打定主意般追着你说:“妖不通晓人事,你怎么不早些问我呢?我帮你啊。”
“你只是一个三十岁的童生。”
书生的脸刹时垮下去,鼻孔哼哼两下,缓和脸色。
“妖的手段算什么,人的手段才多着呢,得到他算什么本事,我能让他对你欲罢不能,你还是不要我帮?”他蛊惑你。
“你看看你的脸,水盈盈,琉璃花苞似的,哪个人会不喜欢呢。”
书生咪笑朝你伸手,你头一偏,转瞬弄折他的小臂。
“啊!作甚!老子帮你你恩将仇报啊?”书生小臂在空中晃荡,他疼得往后退,舌头抵着齿根骂你畜牲。
倒吸几口凉气,看见你姣好的面容,深呼吸几下,咬牙继续说:“我可以让你抓住那个人的心,只要你听我的,不出几天,别说一个人,你要什么有什么。”
他见你不说话,也不离开,添油加醋道:“你一只妖,难不成还怕我卖了你?还是你胆小如鼠,被一个人骗了感情,也算了?我看你之前在院子里叫得,又爱又恨,你就这样算了?”
很拙劣的激将法,你心里茫然,思来想去,和自己说,反正我也没想好下一个去处。
于是你在第二天和书生走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