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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花鸢从没觉得这位主子这么难伺候过。

前一日说要玩双陆,这一日又要放风筝。放风筝就算了,还不要成形的,梳洗时就叫人抱来一捆竹木、丝绢,说要自己扎。

"又不准人帮忙,这种事哪里是这么容易的,倘若伤了手怎么办?"花鸢愤愤地,眼睛却已穿过两道重门,越进内殿的一张美人榻前——游探骊正兴致勃勃,但手里一面竹片错削两次,又毁了。

花鸢皱眉,很无奈地转脸,两片嘴唇一碰将要说些什么,却在月桥的视线里滞住。

"花鸢,你在万春殿有些放肆了。"月桥静静地盯着她,一句话轻飘飘地吐出来,却仿佛高墙竖立,把花鸢冲撞了个头破血流。

这种卒然的疼痛让花鸢心惊肉跳,她忽然觉得自己矮下几寸,心里冷汗淋漓。她立刻左右看过一圈,所幸这里只有她和月桥侍奉。

月桥从前是她的教习,花鸢知道自己卖乖就好,于是面上挂起可怜的神色,小心翼翼伸手想要拉住月桥的衣袖,但临了指尖一勾,悻悻地藏回自己袖子里。

她的确太放肆了:擅论贵人,任意置喙,哪怕没到贵妃面前,也已经犯了大不敬的罪过。

花鸢虽然直脾气,但在勤政殿过了几年脑袋岌岌可危的日子,早已收敛改正,如今竟然前功尽弃。她不禁想:到底是贵妃难伺候还是自己在万春殿脾气见长了?

月桥自然不忍心重罚,但花鸢行事莽撞,而今已有闯祸的苗头,她不得不敲打:"万春殿里耳目这样多,今日所幸只是在我面前,倘若明日你跟谁说了不该说的,传到上头人的耳朵里……你我都是勤政殿出来的,不会不懂天家脾性。去,自己罚一个月俸禄,吃个教训。"

花鸢不敢多言,行了一礼,把这道小惩接下来。她难以再安稳站在此处,便借口去盯午膳,匆匆离开了。

月桥没有阻拦,只是继续看着殿内的贵妃。

游探骊已在着手做风筝架子,花鸢说得不错,贵妃的确在手工上很笨,但这些时日她已经看出来:贵妃很固执,想做的事定了决心就一定会做。

这种固执很好,意味着如能被贵妃当作自己人,倘有一日犯了事,这样的主子才不会对自己弃如敝履。

月桥很喜欢在万春殿当差,这里向下很重,知道是伺候贵妃的,旁人都上赶着巴结讨好,不像在受冷落的嫔妃那里侍奉会处处遭人冷眼;往上又很轻,贵妃没有可供依傍的母族与权势,在天家眼里是个搁在宫中的宝物,左看右看都喜欢顺心,终究没什么紧要。

万春殿富足、安静,对月桥来说,正是天底下最好的去处。

但她们还能被划到贵妃的羽翼之下吗?在万春殿里,有几个人是纯粹为着侍奉贵妃而来的呢?

游探骊聪敏,怎么可能看不出她们的心思,此时表忠心也难免有隔阂。在宫里行路,往往都是一条走到底,攀附上什么样的高木,自有什么样的命运。

月桥心中抱憾,她抬脸,日头已经越过檐上琉璃,该是用膳的时候了。

月桥进来时,游探骊已经做好一个粗制的竹架。前世怀珠只是给朱户打下手,只看到朱户轻巧几下便做出一面纸鸢,哪里知道真的做起来有这样多的麻烦。

但游探骊最终也没有要月桥花鸢她们插手。睹物怀人,只是看着这些物件,就足够她想起做怀珠时最快乐的日子。游探骊很自得地欣赏这个半成的风筝:其实朱户只是做了些小事来哄自己开心,这些事都微不足道,她自己也可以做。

最近李朝乾都没怎么到万春殿来,游探骊有些不习惯,一顿饭乏善可陈、草草了事。她重新开始侍弄那一堆竹子木头,又裁绢画图样。

舌头渴得发麻才向月桥要水,游探骊牛饮一盏茶时,旁边三颗脑袋凑得近近的。她来了兴致,指着画了一半的绢面问:"猜这是什么?"

游探骊虽从前在家中学画时气走两个师傅连带一个亲哥,但自认下笔有几分大师神韵,工笔写意一应学过,这不过是小小风筝图样——

"娘子你这海盘车画得真好!"花鸢先喊道,"奴才从前在东海边见过,就是嘴一般长在中间,不在头顶啊……"

茂学发现游探骊变了脸色,知道猜错,忙屈肘顶两下花鸢,自己先截住话头,"依奴才看,应该是只……鸟?"

"什么鸟?"游探骊追问。

茂学冒汗,什么种都在舌头上转了一圈,也没说个明白。

月桥笑吟吟地解围,"都讲画是形神兼备,娘子学写意,重在画神。奴才们愚钝,只能辨形而无辨神之力呀。"

游探骊知道自己画撇了,并没恼,坦白画的是燕子。花鸢茂学恍然大悟,月桥还是笑着,同她讲兴许在哪一处再作修饰为好。

所幸在稍晚些时候这面风筝的波折终于结束了。

"月桥,快看——"游探骊抓着纸鸢回头,却见到一张似笑非笑的脸。

之所以这样形容,是因为游探骊也拿不准,她回头时分明看到崔玉京脸上噙着极淡的一层笑意,但一息间又如寻常冷冷立在远处。

此人到底笑了没有呢?游探骊想:自己并没有做什么好笑的事。

她循着崔玉京的视线往下,手里的纸鸢有些发烫——游探骊承认自己的画技手工比之熟手稍欠那么一丁点火候——崔玉京果然是笑了吧,不过应是嘲笑,用那么一双漂亮的眼睛极尽衷心地讥讽,简直可恶。

她这是写意,在神不在形,崔玉京懂什么!

"贵妃,好手艺。"崔玉京终于开口,甚至点了点头。他没有用下面人奉承讨好的语气,只是漫不经心地走过场交差。

真不中听啊……

游探骊转瞬即逝地窘迫了,随后也向崔玉京点头,"应该的。"

你夸我,应该的。

游探骊自认这一句是很噎人的,但崔玉京面色如常,并不觉得自己被冒犯。前世怀珠与崔玉京接触不多,只知道这人在传闻里凶神恶煞、睚眦必报。入宫这些时候没吃到下马威,游探骊其实隐隐地不安,按理说不该给自己这个小小贵妃一点颜色看么?

崔玉京一尊玉人似的立在那,高高在上,叫游探骊心里忽然起了要捉弄这个人的心思。

"崔大人来得正好,你来陪本宫放风筝。"游探骊脸上笑意似秋水盈盈,伸手往前轻轻一点,如拨开面前一池涟漪。

崔玉京提眉,未置可否,只是转脸去看月桥花鸢。

游探骊一摆手,"月桥花鸢,不是让你们去尚食局取晚膳?"

崔玉京又转脸去看茂学。

游探骊应对自如,"茂学,你怎么还在这里,方才就叫你领炭火的份例,不拿本宫的话当回事?"

崔玉京慢吞吞把一双眼转正,略略抬脸仰视座上一脸得逞的游探骊,"娘子,非我不可吗?"

"非你不可。"游探骊点头,人已经飘下来,轻巧将手里纸鸢往崔玉京胸口一拍,脚下先行游进随苑中去。

纸鸢没了游探骊的依傍,顺着崔玉京的前衫滑溜溜向下,他从怔愣里抽身,一翻手掌,在风筝坠地前稳稳接住了。

茂学借令溜走前已先拎了一只圈椅搁在苑中,游探骊心安理得坐下,这里要上两阶,往外一览无余。

放风筝要跑,要跳,总之断是没有给人端架子的机会。崔玉京这个木头人,届时跑起来抖散了一身玉架子,究竟会是何种光景呢?

身后有些响动,是崔玉京出来。游探骊没有回头,却也感到有目光从后背一直移到侧脸,然后越过她一路走到苑中。

游探骊的心忽然狂跳。

苑中的人都被游探骊支使到别处去,此刻万春殿中只他二人,沉默着,呼吸很柔和。

崔玉京竟一动不动。

游探骊有些疑惑,正要发问,身边突然卷起一阵劲风。这道风也吹动苑中人阔薄修长的身影,崔玉京往后一步两步,手里适时地放线,那面纸鸢便迎风直起,轻轻托至宫墙之上。

他今天穿的宽袖,在瑟瑟秋风中如猎旗摇动,抬起手时会露出一截小臂,这种袒露并没有失礼的意味,意气分明。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戏弄很彻底地失败了:崔玉京是个放风筝也落拓漂亮的人。

"你来。"崔玉京忽然回头,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连贵妃的尊称都直接摒弃。

游探骊后颈发毛,一颗心所想被此人目光轻而易举地烧穿,她忙着闪躲,都忘记了回应。

"娘子亲手做了一天的风筝,难道只是为了看我放?自己来放着玩玩吧。"崔玉京又道。

游探骊接过那只已经飞得很稳当的纸鸢,棉线将高处的颤动传达到她的指尖,她扬脸看着半空中已不辨形状的风筝,也向崔玉京问起那个问题:"崔大人猜本宫画的是什么?"

"燕子。"崔玉京头也不抬。

没给游探骊从震惊中回神问他怎么知道这是燕子的机会,崔玉京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袖,便说起正事:"明日宫中采补,娘子这里可有要先吩咐的?"

这一句正说到游探骊痛处,她借做风筝好不容易静下来的一颗心,此刻又混乱如麻。按规矩,这时候待选的良女都已在掖庭落脚,明遭过了遴选,就拨入各宫当差。从前便是崔玉京一手操办,李朝乾几不过问,更枉论其他宫妃。

"崔大人以为,入宫好还是不好呢?"游探骊没回答,反倒先问。

崔玉京看着她,片刻才说:"天家威严,蚁民受其庇护,也当为其供养。所谓好坏皆是凭心而论,左不过彼之蜜糖,汝之砒霜。但贵妃不能问自己的心,你要当入宫是好事。娘子最好做塞翁,失了马,也应想着福祸相依。"

"是啊,要遵从本心。"游探骊被当头咚咚咚敲打一番,心还停在崔玉京说的前半截。

她紧握一颗私心不放,如今死死摁着一条秤,不肯让自己的抉择看起来不公。但朱户的心呢,她从来知道朱户的心,却自欺欺人地不去看。

"崔大人,你的刀呢?"游探骊侧过脸,向崔玉京伸手。

日头已只剩下青瓦上很薄的一层,月光不管不顾地泼在游探骊脸上。风吹动她颊边的头发,喉咙下的一枚心竟也轻飘飘的,将要迎风而去。

见崔玉京皱眉,游探骊忙解释:"大人在司宝库试弓时本宫看见了。"

崔玉京紧拧的眉头才舒展开,随后轻轻挑起,手上已经在解隐蔽在斗篷内那柄短刀,"贵妃关心的事情总是出人意料。"

游探骊不答,只是干脆利落地接刀,然后斩断那一条细线——挣开这道束缚,上头燕鸟乘风,霎时越过绿瓦红墙。游探骊眷恋地望着,直到漆黑的天幕中完全抹去风筝的轮廓才收回视线。

她可以答复崔玉京了。

"明日采选,本宫也要去。"游探骊说,"终归是用在万春殿的人,本宫亲自来选才安心。"

过签第一更,以后保持隔日更[害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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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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