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探骊迟迟没有答话，崔玉京先开了口，懒洋洋地，目光始终停在贵妃的眉目间："既诚心如此，便留下来吧。以后就跟着我……"
"不行！"游探骊两面宽袖一扬，正正拦到朱户面前。
如崔玉京意料，他轻提眉峰，笑了，"贵妃的意思，什么不行？入宫不行，还是跟着奴才，不行？"
先前将戏演至这个地步，倘若此时态度两异，难免令人起疑，游探骊只得顺着拿足宠妃腔调，笑道："本宫不喜欢的人，崔大人却要留在自己身边，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奴才喜欢夺人所好罢了。"崔玉京不紧不慢，只是拢住身上毛氅，又拿过手边一盏茶，并不饮下只是捧着，任茶温从玉料中沁出来，勉强熨贴了他掌心。
这一句到旁人耳中，全然是不管不顾地拂贵妃颜面。崔玉京竟权倾内廷至此，众人心里才有确数。再看贵妃，似已气急，咬紧了牙关。
游探骊的确紧住后齿，但并非愠怒所致，反而是惶恐——崔玉京看穿了她的戏码，仿佛笃定她绝非这般脾性，拎着一把金钩轻易地挑破这面皮影前的薄幕。她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才堪堪稳住不宁的心绪。
"看来崔大人是非要此女入宫不可了。"游探骊道，低身抬住朱户的手臂将人托了起来，随后紧紧握着，半点没有要松手的意思，"那就要待万春殿，由本宫亲自盯着。"
崔玉京看着游探骊剑拔弩张的模样，忽然想到从前在家里养的一只鹰，平素里性子都很乖顺，后来某日忽然伸张阔大的羽翼，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昏黑的阴影，拒绝他的靠近。在这种气势里，他看见缘由：一只幼鸟，稚嫩的、珍贵的宝物。鹰是很懂得人之残忍的，于是撕开温和的伪装，汹汹地威胁。
"行。"崔玉京应允了。
应允得太快，太简单，游探骊站在那，心里一趔趄，半只脚踩进泥塘。
总害怕还有什么变故，游探骊当即便想寻由头从通明殿抽身，"这个人本宫带走了，后面的采选她就免了吧！"
讲完，游探骊拔腿就走，朱户紧随其后。月桥向着崔玉京一礼，得了那头一个颔首，才转身跟上贵妃。
宫闱宏阔，消息却飞瓦而行，这厢游探骊带着人刚回万春殿，勤政殿里就已经知道事情来龙去脉了。
李朝乾一本奏折批得心不在焉，搁下朱笔，将注意转到案边跪着的婢女身上，"孤知道了，你多上心些，总不好让居心叵测的人在贵妃身边。"
花鸢俯身一拜答喏，起身要走，又被皇帝叫住。
"往后不要紧的事，就不必走一趟勤政殿。只月桥一个人在，怕怀珠那里照应不周。"
崔玉京操持内廷杂事，这几日难以代行政务，李朝乾正为着朝政烦心，已经很久没到万春殿去，担心贵妃觉得受了冷落，才如此多叮嘱几句。
万春殿里，游探骊将朱户领回来便未再过问，一如往常般用膳休憩，全当此人不存在般，待到将就寝时才问起："那个新来的呢？"
月桥拿捏不准贵妃心意，也就暂没让朱户做伺候游探骊的事，只将住处安排妥当，又吩咐了万春殿的规矩作罢。眼下游探骊提起，她忙上前道："回贵妃，人在花鸢那帮忙呢。"
"叫过来。"游探骊的声音缓缓掀开一角帘帏。
"是。"
月桥出去了。
隔着床帏，游探骊其实只能看到一道折屏，这时候正是冷天，已经铺就一层厚厚的软毯，并不能听见脚步声。她要把半边身子支起来，才能在有人转进寝房时一眼看见。
不知道什么事耽搁，月桥竟去了那样久，她半边胳膊都撑得酸麻了。
好在两道身影终于朦朦胧胧流入折屏与床帏之间。
她看见了，那分明是她的朱户。
"娘子，人来了。"
月桥一拜，朱户也跟着一拜，头也不抬起来看她。
竟然这样拘礼！
游探骊有些委屈，又立刻开解：此时有外人在，何况现在朱户并不知道自己也已重生，自己行事与前世大相径庭，定被看作个莫名其妙、喜怒无常的贵妃了。
"来了就是。"游探骊清嗓，绵绵道："你真心想留在宫里？"
朱户答："回娘子，朱户愿为娘子鞍前马后，只求娘子不要赶奴才出宫。"
"为什么想留在宫里？"游探骊问。
"为了荣华富贵。"朱户言之凿凿地回答，"奴才家境清寒，全指着奴才到宫里服侍贵人。"
真是个直接又笨拙的答案，月桥想，哪个到宫里做事的不是盼着攀附红人高枝。这样的人宫里太多，一点金银就可以收买，她心中暗自摇头，猜想此人断难成贵妃心腹了。
隔着一道床帏，游探骊轻笑出声，"说得好呀，那今夜你就跪在本宫榻前，让本宫瞧见你的诚意，自然重重地有赏赐。"
朱户答喏，几无犹豫地跪下，腰杆挺得直直的。
月桥忽然觉得这个女孩和贵妃有些相似，执拗到一种堪称可爱的地步。她不忍，出去寻了个软垫回来，悄悄塞给朱户。贵妃要就寝，月桥不便在殿内久留，就合门离开了。
两炉银炭烧得正热，阁里暖融融的，又熏着新制的梅香。游探骊侧卧，耳朵一直听殿外响动，眼睛始终没离开床帏外那一道身影。
朱户忽然轻手轻脚地起身，将一盏茶水倾倒在炭火上，金镂炉子里立即泄出细微的滋滋声，湿雾蒸腾起来。
游探骊这才感受到脸手已经干得发痛，浇下两道茶水，才好受许多。
她鼻子发酸，这是怀珠的习惯，受不得太热，难为朱户还记着。
游探骊忽然感到一阵愧疚的恐慌：朱户到底活了多久呢？
倘若人死了才能重生，那前世朱户活到几岁，有没有寿终正寝，还是像她一样遭了不测……不会的不会的，朱户心那样好，就算论上因果报应，她也是最该得到善终的一个。
"你……"
听见床帏后传来声音，朱户忙重新跪回去，道："奴婢只是想着……"
贵妃没有听她解释，只是自顾自地往下说："你叫雀生？恐葬鱼腹，犹贪雀生……"
朱户怔愣：贵妃怎么会知道她叫雀生呢？
她重生后改了名籍，宫中名册上登的也是朱户。
只有一种可能。
这想法如雷如电劈亮朱户的视线，她不可置信地站起，往榻边奔了两步。
游探骊已经拨开帘帏探出身来，"这名字不好，以后你就叫……"
窗边月光冷蓝，淅淅沥沥地淋湿她半边身子，映出满面泪痕。
"朱户。"
两人异口同声，两个字轻轻落到地上，被织金软毯接住了，揭开清明的神思。
"娘子！"
游探骊猝然被拥进一个柔软而温暖的怀抱，魂魄终于穿过时岁的洪流，在这具□□里伸开手脚。
"对的，对的，我是朱户，这是娘子第一次见我时给我取的名字。"朱户紧紧地抱住游探骊，夜晚在她心里蒙上难以名状的恐惧——这也许只是一场疯魔的幻梦。
游探骊重生后的喜悦被这场大雨般的月光彻底洗了个干净，剥开聊以自| 慰的外皮，她感到怀珠的孤独和委屈，泪扑簌簌地往下落。怀珠死得太急，连眼泪都没有余地。
"你怎么也回来了？"游探骊问，“都回来了，为什么还要进宫？”
朱户笑着给游探骊擦眼泪，道："不是和娘子说过，为了荣华富贵呀。"
"娘子死后，朱户得崔大人照应。曾经也想过随娘子而去，又想到娘子说，人最要紧是活着，不能轻慢了生死，便咬牙一直活着。活了几十年，活到眉毛头发都白了，终于是死了，也算是寿终正寝，没叫娘子在地下担心。娘子不知道，那日睁开眼，发现日子正在采选之前，我好高兴。"
“托娘子庇佑，朱户已经安稳活过一世，活了几十年最大憾事便是没能保护好娘子，而今感馈上天，给了朱户再次回到娘子身边的机会。 ”
“只是想到娘子一个人在宫里，朱户就很伤心了，哪里能安心在宫外呢？”朱户轻轻地，手指拨顺游探骊的头发，捏住她的鼻尖，”再说了，要是朱户不进宫，谁来给娘子说俗讲做烧鸡陪娘子放纸鸢玩双陆棋？“
听到朱户有好好活着，游探骊心里才松快不少。她对死后之事实在好奇，便央求朱户给自己多讲一些。
"崔大人照应我，我约莫也能猜到有娘子这一层在，但具体什么缘由实在不懂，便求到崔府里做事。羌兵入主上京后，想要崔大人去做国师，但他以抱恙为由回绝了。"
游探骊点头，想：崔玉京是个根本不关心谁是江山主人的，他只在乎家恨族仇。彼时李朝乾已经掉了脑袋，昔日高门都被羌人的刀马冲垮，他早已遂了心愿。
朱户接着道："倒也不算借口，那段时日听到来府上的太医说过一嘴，崔大人寒气入体，断不能再到无极殿去，否则会有性命之虞的……娘子你说崔大人老往先帝墓里跑什么，鞭尸？可是李朝乾并未葬在那处呀！"
游探骊当然知道崔玉京往那里跑什么。
一些怀珠亲眼所见的事在她心里还有着模糊的影子，但如此惊世骇俗的听闻她并不想在这时候畅谈，总之急急忙忙推着朱户说些其他的去了。
“崔大人后来提拔我做了崔府的管家，如此也方便了我行事。崔大人有次叫我吩咐人在院中种一株梨树，听一直跟在崔大人身边的张进宝讲，大人惦记这个很久了，说什么她想要的，可惜没能当时给她。开花时白茫茫的一片，崔大人就这么站在树下，一站就是一天。”
朱户拿出昔日转述俗讲的功夫，一段往事说得曲折生动。
游探骊在一旁静听，眼前出现一个男人的背影：大略依旧是锦衣青紫，围着黑色狐狸皮的毛氅，在花树下长长久久地立着，被积了满袖梨雪。这个人四季都活成冷冬，一段褐色的虬枝般刺出来，做了无情的草木都恨不得有刀锋般凛厉。
朱户道：“娘子，你说崔大人在宫中这么多年，除了通敌叛国，竟还有余力风花雪月，只是听起来他意中人早死了，娘子你说这个她会是谁啊，这会子入宫了吗？”
游探骊汗颜：“约莫是在说我吧……”
“娘子何时说过想要梨花树了？”朱户不解。
游探骊被这一句提点，心中一惊：是了，崔玉京怎么会知道自己想要一株梨树？
彼时怀珠与皇帝独处时，屏退众人，随口提了这样一个心愿。皇帝觉着梨花名字不好，当下便否了，后来怀珠也没再同旁人提起。
崔玉京是怎么知道的？
他对自己太了解了，了解到仿佛从入宫那日起，此人就无时无刻不在看着自己。
游探骊默默握紧朱户的手，看着万春殿内一桌一椅，一花一草，此时正是三更天，万籁俱寂。
这里有崔玉京的眼睛。
崔玉京，你的眼睛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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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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