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海镜乃西王母的法器,能留存镜中人所念的残影,能教亡魂续命。
然而在镜中待得久了,来回穿梭于时空,记忆也就变得混乱,那些片段好像滚了满地的珍珠,自圆其说地将它们串联在一处,遗失在角落的那几颗却也无人问津。但如今,东景藏于胸腔的那一根根白骨,瞬间挑破了经不起推敲的逻辑,将记忆重又散了满地。
紫霄因此记起,他杀楚磐是因为他自道士那处得了一截指骨。他顺着指骨的指引,寻找了黑市背面圈养的,吃人头血滋养的稻谷而长生不死的佤族。紫霄因此起了杀心,引他从那口井穿到照海镜里,瓮中捉鳖。可他逼得楚磐入魔,又忘了为何执意要杀他,将他星玉剖出来,度量开启通往昆仑的井需多少灵力,便将他的尸骨连同星玉一起给了如饥似渴的郑家,作为交易的砝码。
紫霄并不知道,楚磐在照海镜里见了狐王清筠时,便已传了消息,让给了他指骨那人,护着包裹指骨的星魄,翻山越岭地送往桃花源。故而楚磐一心要送狐王出去,留一线转机,好破紫霄的局。
这才有了悠鸣的死,有了难解的仇。紫霄想起了这些,自然也就想起了自己的死。
那日,他仰躺在池子边的血泊间,瞧着茸茸的日头,从正中滑落到西山。时不时有道士打来一盆冰冷的水,兜头浇在他身上,将满身的血污冲走,随后,又换了两名道士将袖子缚起,跪在他两侧,用锋利的小刀削下他尾上的肉来。那肉削得极薄,一片片晶莹剔透,大小均匀,宛若蝉翼。边上候着的小道士们赶紧捧着荷叶接了,手脚利落地包上,用绳子扎几圈,疾步而去,快马加鞭地送往宫中,要趁着新鲜。
紫霄赤着的上身贴满了黄色的符咒,连手指都动不了一下。他的眼前渐渐模糊成了一线排列的烛火,疼痛不过增强了尚且活着的实感,肉身所经历的磨难,甚至能稍稍减轻心上浓重的悔恨。
不该分心来救那个凡人,以至于受困于道士的法阵,所有付出的心血都付诸东流。跟随他的鲛人们应仍在寻他,可他的战甲已经碎裂,他的长戟被丢回海里,额前的宝石也被夺走,那宝石认主,若贪心拿了只会被反噬,那些道士是知道的,应当也不会留着。
紫霄阖眼,心上便浮现那张黝黑的脸面,最后对望的一眼,他见到了那人眼中的不可置信。他是不敢相信自己会义无反顾地救他,还是不相信他会如此轻易地落入圈套,蠢笨得一如当初。若能时光逆转,或许会有所不同。可还不够,若还是回到景生命悬一线之际,他仍旧不能见死不救。那最好能回到他们相遇前,亦或是他出生前,教一切都无从缘起。
煤油灯下,那一个个执刀的正虚着眼打量他,他的鱼尾已只剩了白骨,找不着下手的地方。思绪正飘着,骤然传来的不同于凌迟的疼痛。紫霄将视线偏过去些许,就见了个其貌不扬脸上长满了麻子的小道士。豆大的汗自他的额间落下,方才,他趁着旁人不注意,迅速举了小刀剁下了紫霄的一截食指。
骤然对上紫霄赤红的双眼,他惊慌失措,忙避开了他的视线,将他血淋淋的手指迅速包起来塞进衣襟,低头奔去打水。
他要这手指做什么?紫霄在巨痛中事不关己地思量着。罢了,将死之人,随他们如何行事。
好不容易熬到奄奄一息,眼前是雾蒙蒙的一片,只知是被人抬着,丢入早就挖好的土坑中,一捧,一捧的土,被铲到他身上,让那白茫茫的雾也成了暮霭。暮霭中,骤然溅起一片血色,他闻到了鲛人脂膏被燃烧的恶臭,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嘶吼,那些鲛人在诘问他们的王,为何为了个凡人,将他们都当了祭品。
紫霄无法安息,他的魂魄被炙烤着,想要脱离尸骸,仍回到那一场战役中去杀个干净。随后让每一个沾染他血债的魂魄,都活在永不得超生的噩梦中,偿还罪孽。
他的恨意令他接受了一个陌生道士为他续魂灯的善意,他不知道那人是谁,可那一份单薄的灵力,让他快要被咒符打散的游魂,坚持到了白则赶来赠与他照海镜。
他借着这法器,卷土重来,一手建立了黑市,躲在幕后运筹帷幄,掀起一轮又一轮的腥风血雨。到后来,连白泽和虞渊都被他算计进去,成为他颠覆世间的一环。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清醒的,事到如今才明白,自被凌迟那日起,他便受困于悔恨与不甘,圄于心魔,一叶障目。
“你怕我想起来……”六日以来,紫霄第一次开口对东景说话。
先前,紫霄都未在意过自己的处境,就好似那是别人正经历的磨难。他也因此未正眼瞧过东景,尽管他日夜纠缠他、折辱他,可他在紫霄心里,就如当初凌迟他的那一片薄薄的刀刃,只作用于他那无用的躯壳,并不入得他的眼,他的心。
可如今,他终于明白过来,东景背着他杀了悠鸣,与狐族结怨,与判官为敌,都是为的他这一副骸骨。
东景分明没戴那摄魂的鬼面,此刻却是碎了层面具般露出本来面目,那悲恸与绝望,露骨到令他疑惑。
紫霄低头,才发现他握着水晶的指尖,正渐渐化为一颗颗细小的尘埃,像燃烧后的灰烬,被风吹着,星星点点地离开他的身体。
床幔和倒挂的假景,随着灵体的消解而消散。片刻后才看清,他们竟是置身于一叶魔气铸造的漆黑的扁舟上,行驶于浩瀚无垠的碧海间。
往来的船只,皆是透明的虚影,仰望天际,那穹庐之上是日月同辉,白昼与黑夜每隔一炷香功夫便交替一次。
紫霄认出了这便是先前被狐王以息壤吸干了海水的照海镜映出的残影。这是从前的海市,是他儿时的记忆。他入得照海镜时,心中所念的便是这一刻。
这一刻,他尚且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不知母后缘何郁郁寡欢,不知父王缘何心事重重,他只知这每月初一,避开侍卫偷偷爬上礁石,趴在上面瞧日落时分飞鱼跃出海面,随后大批的船只便会涌入鲛人的辖区,在幻境构筑的海岛上,热闹开市。
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和奇形怪状的族群,教紫霄目不暇接。他欢欣鼓舞地想着去瞧瞧,又知被认出来了,处境危险。唯有彻夜望着那喧嚣,想着将来他继承王位,接管了海市,要如何行事。
那时候,一切尚未发生,他满心期许。他守了这残景千年,却无法当真令时光为他而停歇。如今,他又入得这虚景,却是将死。从前。不过是身死,如今,即将连灵体都消散了。
“紫霄,再坚持片刻……”耳畔的男人乞求道。
双手已消失了的紫霄,被胸口洞开的失去了灵契的东景紧紧抱在怀里,东景的心脏被白骨挤兑到了一旁,委屈地皱成一团,却仍执着地跃动着。星星点点分解灵体而生的光亮,弥漫在四周,衬着那日月同辉的奇景,波光粼粼的海面,竟是有种离奇的模糊了生死界限的美感。
“去哪儿?”紫霄垂眼看向自己干枯的鱼尾,他的鳞片卷曲起来,像是锈了的一片片刀刃。
画面之外庇佑了他多年的照海镜,已然灰暗了色泽,卷曲了边沿,慢慢地收拢成一幅画。而作为残影的眼前的海市,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稀薄,那深海即将承载不住他们的一叶扁舟,而前方也现出了瀑布一般的骤然的断层。
“你利用郑家,利用帝江,利用虞渊,想要逆转的往昔里,没有你,也没有我。”东景的心脏跃动得越来越缓慢,随着整片海面一同剧烈晃动着,“我入魔,便可与这世间的魔气接驳,可以将你从镜中替出来。”
“为什么?”紫霄原以为,东景不过是要报复他,可似乎他所求的,要比他以为的更难以理解。
他熬这六日,为的是看见自己一手促成的一切开花结果,而东景一刻不歇地折磨他,似乎为的是不让他有心里察觉什么。
“我要你活着。”东景将冰冷的脸面贴在紫霄耳后,感受那比自己还低的体温,“我始终不知,人怎样才算活着。直到如今才明白,你记着我,我便活着。”
落日余晖将半边脸映得有了些许人间气色,而一轮满月又攀升到一半,将清冷镀在了垂下的睫羽上。
紫霄想起初见时,那个在火塘边烧着自己阿妈的男人,他从出生起便被选为与神鬼交流的魔巴,被全村人尊崇着膜拜、依仗,不知何为悲伤,何为思念,于他而言,神与鬼本无区别,爱与恨同根同源,他将信仰与畏惧混为一谈,将生离与死别混为一谈,他懵懂又无畏,心的底色,恰如这晓与夜糅杂的天色。
“你究竟是东景,还是景生?”紫霄随波逐流着,叹了一口气。
“你想我是谁?”东景随着他一同眺望着晦暗不明的天与海的交接。
他总是透过景生的眼看他,却不知心里的痛究竟属于哪一个摇摆的灵魂。
紫霄吸了口清冷的海风柔声道,“你最好是我疯魔后,心生的假象。”
这世上,不该有东景这样的存在。倒像他紫霄,也值得有人为他如此似的。
他想要回到最初,从头来过,就是希望,他从未出生在这世上。不必经历痛苦,不必经历悔恨,不必在这镜中漫无目地游荡,纠缠于永不会扭转的过往。
东景没说话,低头,最后一次吻了那双冰冷的唇。
一叶扁舟,与当初载着紫霄尸骸前往蓬莱的小舟重合在了一处。
极光在昼夜的分界点一闪而过,割裂了重叠的残影,将东景连同他背后的一切都抛入了时空的沟壑,随着瀑布直冲而下。
东景向下坠去,一双眼却依旧追随着紫霄,体内丝丝缕缕的魔气向上伸去,如入土的种子疯长的枝叶,勾连住了自天际垂下的密密麻麻的根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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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7章 紫霄苏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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