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出来了，这确实只是个涂了漆的香樟木面具。”穿着白大褂留着络腮胡的杨仲，拿着板夹从电梯里走出来，“正如你们所见，并未发现任何异样。数据都已提交主机做进一步的逻辑演算和程式复核。”
“主机”指的是五十多年前与乾坤系统一同开发的超级智能计算机“天问”，它是整个人类文明的中枢，它的子机服务范围涵盖了军事、医药、金融、能源、环境和制造业等等领域，它容纳着海量的信息，推演着各种可能，平衡着妖族与人类共生的秩序，是乾坤各个AI系统的根基。它的主机被安放在被称为“通天塔”的艾塞大厦，是这个城市的最高建筑，坐落在市中心最热闹的商圈。
一身判官服的楚言抱着胳膊靠在二楼平台上，扎成马尾的金发，垂了几缕卷曲在耳侧，一双紫色的眼眸俯视着偌大的核心实验室。实验室中央的双层屏蔽罩着悬浮的鬼面，但此时，它看起来古朴而笨拙，在放大的显示屏中，那两条木质的唇微微凸起，双眼空洞的眼望着天上，像是远古文明向现代文明投来的略带迷茫的凝视。原本流转的有生命般的金纹，在被捕捉时已消失不见，只剩下层层叠加的漆黑。
这漆黑，让楚言不得不回忆起，自己曾经在这里被当作实验品的时光，他也被放大了每一个细节，被一台台超级计算机分析和比对数据，当时，杨仲还只是个被盛喻的天才之名压制得郁郁寡欢的青年。
“所以，我确实只抓了个空壳回来？”楚言透过自己双重的虚影，将记忆拉回来，与面具对视。
“你不介意的话，可以留给我儿子玩。”杨仲耸了耸肩，拍了拍监测数据的科研人员的肩，随后接管了他负责的屏幕。
他对自己的实验结果很有信心，如今，他是郑宇博士的女婿，也是他的大弟子，主攻生物实验方向，是中央出资的核心实验室的科研名片。
“那些液体呢？”楚言指的是当时面具触须被切断后化成的墨绿汁液。
“藤本植物的汁液。”
“具体点。”
“吸附藤本，五叶地锦、凌霄、爬山虎的混合物。”杨仲将写满数据比对的屏幕转向他，“很有营养的蔬菜羹。”
混合物？混合物，意味着并不是自然融合产生的。
杨仲按下了腕表，将报告投影在楚言跟前，报告上将汁液成分和数据库里的资料进行了一系列的比对。
“都抄送我一份。”
片刻后，星玉便接收到了一系列影像和数据资料的隔空接收请求，楚言同意了意识形态的接驳，将资料同步给了所有判官，当然，也包括如今拥有星玉的白则。
“走了。”得到了结果，楚言潇洒得像个吃干抹尽就走的渣男。
“嗯，常回来看看。”杨仲插着口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楚言没有回头，从实验楼的半圆形建筑里走下阶梯，然而还不等他通过智能保安的全身扫描保密检查，就一脚踏入了星魄展开的精神领域。
在全然隔绝外界的真空环境里，同样一身判官装束的高丙冷冰冰地站在他跟前，那一头桀骜不驯的蓝发束起了一半，上面别了支雕了鸮首的木簪，仿佛随时要一鸣惊人。
“为什么把面具交给核心实验室？盛喻分明是更好的人选。”
“我并不认为他比他的师兄更可靠。”面对高丙毫不留情的兴师问罪，楚言冷淡道。
“你对他抱有偏见。”高丙用审视着楚言那张好看得无懈可击的脸面，“还是说，你知道了什么？”
“你不也对我抱有偏见？”楚言话语中掺杂着半真半假的调侃，他知道高丙厌恶他，如无必要，是不会主动来和他说话的。他将这捏着鼻子凑上来质问的行为，定性为试探。
“如果他们出于某种目的篡改结果，或销毁证据……”
“物是死的，人是活的。”楚言打断道，“我有自己的判断。如果有什么异议，可以召集审判。有这点时间来找我浪费口舌，倒不如把另一个面具找出来。”
高丙沉默地注视着楚言，他的眼神有一瞬间像是透过楚言，看着另一个遥远的身影。
楚言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变化，笑了下道：“还有，没事别去打扰白则，他身上没有你要的线索。”
说罢，一挥衣袖，星魄的屏障瞬间支离破碎。
高丙被全然暴露在空气中，他抬头，望着那穹庐般罩下的核心实验室，实验室的建筑外立面镶嵌着无数三角镜面，鳞片一般，想要保护着人类对于这个世界的探索和监控。而在那象征着天圆地方的方正高台上，留着络腮胡的男人也插着口袋，正俯视着身为世间法度执行者的茕茕孑立的判官。
————
金晶是第二天下午才醒的，她睁开眼，看到边上拿着平板玩连连看的母亲，还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个噩梦。但脸上针刺一样的疼，提醒着她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金晶猛地坐起来抓过床头带LED灯的镜子一照，发现眼下、鼻翼两侧以及嘴唇周围布着好些细密的血点，当即嚎啕大哭道：“毁容了！我毁容了！”
母亲闵夏暂停游戏，抬头看了眼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儿：“你再嚎一会儿就愈合了。”
金晶这才停止了哭泣，摸了下脸上的小血点，平坦光滑，再仔细照照镜子，好像也不那么明显，应该盖一层粉底就瞧不见了。
“楚判官给你治得及时，过两天去医美一下就行了，都给你约好了。”
“哦……”金晶抽了纸巾轻轻擦了擦她不值钱的眼泪，这才忽然载入了关键线索，“晋子由呢？那面具呢？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闵夏简直佩服女儿的反射弧：“面具已经送到核心实验室去了，还没通报结果。”
闵夏是第一代与妖精共事的体制内的护士，楚言也没瞒她什么。
其实当时闵夏赶到那家医院时，着实吓坏了，扑到女儿床边发现她生命体征平稳，还打着有节奏的小呼噜，这才松了口气。
听完母亲转述的原委，金晶呆了一阵子道：“所以晋子由……当时是想用自己替我？”
“他怎么想的你得问他。”闵夏将金晶正充电的手机拔下来丢给她，“他今早官宣和你分手了。”
金晶打开微博，就见飘在上方的热一赫然是“晋子由分手”。他给媒体的理由是，因为这次事故他体会到了生命的脆弱，和女友商量能否立刻结婚，做个试管婴儿，留个生命的延续，女友却觉得这太仓促了没准备好，两人因此不欢而散。最热微博下面的评论，是一边倒的骂声，说晋子由把女性当生育工具，出个事故本性暴露，还守着传宗接代的旧思想，是活到现在的清朝僵尸，粉丝微弱的辩解被淹没在了一片讨伐声中。
往下滑就会看到，被顶上来的还有金晶的带货店铺，后台数据显示销量直接暴增，许多路人通过这种方式来支持金晶远离渣男，评价都是好评并附带恭喜二字。
其实晋子由完全可以对分手的理由一笔带过，或者找个更有利于自己的借口。他这样说，只是怕吃瓜群众以及粉丝的猜想和恶意揣测会影响到金晶日后的生活。他套上这狗尾续貂的人设，只是为了将金晶拱上道德的高地，好让她不至于被人言可畏和恶意中伤。
他想还她彻彻底底、原原本本的清净，在改变主意，奋不顾身地救了她以后。
他用这种方式告别，并轰轰烈烈地退出她地生活。
金晶停下了滑动屏幕的动作，沉默地靠床坐着，许久后才透过百叶窗望着傍晚的云舒霞卷道：“这是他答应我的。”
闵夏给金晶倒了杯水，看了眼金晶惨不忍睹的指甲道，“生死关头下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你想清楚就好。”
————
八角宫灯一盏盏高悬着缓缓旋转，整座宫殿镶嵌着珍珠、堆砌着玛瑙、水晶砖，流转着霞光与水色，仿佛沉入水底的仙宫。鲛人在宫门内外交替着巡逻，时不时聊一聊今日黑市上传来的奇闻轶事。
宫殿的西南侧，是寝宫禁地，深处的一隅，如空气般无处不在的海水止步于破旧的一道柴门前。门内，木制的房梁被老鼠啃坏了几处，蛛网随处可见，漏风的窗户下堆着粗柴和一些沾了土的农具。三条腿的桌上点着盏灯，灯里燃着两茎灯草，昏黄的光亮摇曳着，好像随时都会熄灭，又好像能这般苟延残喘个千年。
光亮勉强够着的角落里，搁着个木制的浴桶，白得刺眼的一条手臂，慵懒地垂在浴桶边缘。他的一头青丝披散下来，盖住消瘦的肩和纤细的腰，发尾在水面散开，如晕开的丝丝墨迹。
他枕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些许无聊地舒展了一下身子，覆盖着五彩鳞片的鱼尾便甩了一地的水。几颗水珠溅在身后挂着粗布衣服的镜台上，那铜镜里忽然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是粗糙的，虎口布着老茧，犹豫了片刻，才扒住了铜镜的支架。
鲛人回过头来，微微一笑。伸手搂住从镜子里化形而出的穿着粗布大襟衫，背着顶笠帽的男子。男子皮肤黝黑，人高马大，眉宇间却透着股钟灵毓秀，看着不过二十几岁，眼神却被岁月罩了一层不属于年轻人的苍凉。
“又到初一了，日子过得真快。”鲛人将头靠在男人的颈窝，嗅着他带着海风的令人安心的气息。
从这个角度，恰能从衣领里隐隐看到男人胸前的一抹墨色——那是鲛人的名字。
男人木然地被鲛人依偎着，许久后，方轻轻叹了口气道：“紫霄，别再继续了，他们已有所觉察。我替你挡住一时，也已经暴露了。那些养不熟的东西，投奔了人类。”
紫霄抬起头来，注视着男人流露着悲伤的眼，用湿漉漉的手，温柔地抚上他的脸颊道：“你并不是担心我，只是想我放你走。”
男人垂下了眼，不再言语。
“南海有鲛，泣而成珠，软玉香铜，可解百毒。”紫霄轻唱起曾几何时流传于民间的童谣，似乎根本不在乎男人方才说的那些话。
他的声音低沉，像霞光中的暮鼓，一声声，敲打着一颗真心，埋入土里，成了孤冢。
唱着唱着，他有些倦了，合上眼，贴在男人耳畔道：“景生，你再给我说说，你用我的眼泪，换了什么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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