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女怕缠郎”,李承泽深谙此理,便每日雷打不动地钻进厨房,做些简单却经典的点心送去。
可才短短八天,他攒下的三两银子就见了底。虽说学里包吃住,但租灶台、买材料,再加上最要命的打赏钱,哪一样不要银子?他越想越恼,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上赶着送吃的,反倒要自掏腰包打赏山长的看门小厮!
可恼归恼,又能如何?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哩。那些点心究竟有没有送到山长手里,他不得而知,只能指望那小厮收了钱,好歹办点人事。
这法子虽笨些,但眼下却别无他选。毕竟,想见山长的又不止他一个。每日门外都候着十来号人,排得跟长龙似的。听说山长以往还常在学里走动的,可最近连影子都瞧不见了,怕是被这群人堵得连门都不愿出了哟。
后日便是旬休,李承泽掂了掂干瘪的钱袋,眉头微蹙。若就此断了送吃食的惯例,山长若真日日留意,岂不显得他半途而废、毫无恒心的?
他思来想去,忽而灵光一现。不如做个大米布丁送去。这玩意儿可精可简,倒正合他眼下境况。
既不必破费租那日渐贵起来的晨间的灶台,只消等射箭课毕,租个闲灶便是。学里供给的饭食掺了粗粮,做布丁难免粗糙,他索性另买了厨子专供的细白米饭来做。
灶火燃起,他将米饭与牛奶、糖一同倒入锅中,文火慢熬。待米粒渐渐化开,浓香四溢时,又淋入打散的蛋液,手中木勺不停翻搅,直至米粥与蛋□□融,稠滑如绸。
做完盛入白瓷碗中,哎哟哟,真是再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大米布丁。再是想不到,他做的最成功的一次大米布丁,居然是在这个物资缺乏的年代。
待凉些,将碗仔细装入食盒,他径直走向他号舍外那口深井。县学的老井水寒沁骨,将食盒悬绳吊下,不消半个时辰便能凉透。这般冰镇到明早,倒比那富贵人家的冰鉴也不差什么的。
因着这是个快手点心,这一番折腾竟未耽搁他温书的工夫。日光渐没时,井中吊着的瓷碗上已是凝上了水珠,布丁已然莹润如玉,静候明日呈于山长案前。
天光微亮时,李承泽便醒了。他一边束发洗漱,一边在脑中细细排布今日诸事:明日旬休,今日下了学便能归家。虽说着徒步也不过三四个时辰的路程,但依着他爹的性子,必定要亲自驾着马车来接的。得先给山长送布丁,再去上早课;下了学便回寝舍收拾箱笼,静候父亲到来。想到归家后少不得要将学里这些开销一一禀明,他手上动作不由顿了顿。往后这般花销怕是断不了的,不知爹娘听了会否动怒?
转念一想,又自顾自摇了摇头,以爹娘的性子至多不过挨几句数落罢了!
晨雾未散,少年将浇过蜂蜜的布丁提上不疾不徐地向山长居所行去。这步子是他入学后方才练就的,看似从容稳重,实则速度半点不慢。行走间衣袂轻扬,自有一派端方气度。任他心头如何急切,也绝不会失了他读书人的体统的。
今日倒是奇了,竟真教他遇着了左山长!自打旬前入县学以来,除却初到那日得蒙山长破例接见,这旬余光景竟再未得见。
山长这么大个人呢,硬生生在自己的房里闭门了**天呐——是个狠人哟。
今日居然见着了,倒真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话现下看来不假。
李承泽心头忽地掠过一丝忐忑,这些时日孝敬的吃食,也不知山长究竟尝过不曾哩?这般想着,手上却已稳稳地行了个弟子礼:“学生见过山长。近日奉上的早食不知可还合您口味?学生年幼,对山长仰慕已久,虽身无长物,唯有这点心意...”
少年声音清朗,捧着食盒的手指却微微发紧。那食盒里盛着的,正是今晨拎来的蜂蜜米布丁,此刻正幽幽地泛着甜香。
已是快要入秋,晨风微凉,却干净得没有一丝杂味。
山长院前空荡荡的,还无一人候着。难怪今日左山长难得出了门!
风既无味,就裹不住那米布丁的甜香。那丝丝缕缕的甜味儿往人鼻尖里钻。
要知道,这位左山长可是出了名的嗜甜。
“咳......”左山长清了清嗓子。虽说觉得这小娃娃说话实在粗浅,可那甜香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到底还是破了功:“尚可入口。关扉那小子近日没少替你美言。”
李承泽心头一跳,那门房小哥竟真收了钱就办事!这银子花得值当,值当!他强压住上扬的嘴角,却压不住眼底的喜色。这运气,怕是祖坟冒了青烟哟!
“适口就好。”李承泽眼睛一亮,那欢喜劲儿简直要从眉梢飞出来了,“学生新做了蜂蜜布丁,山长此刻可要尝个新鲜?”
到底是凡胎□□,左山长虽自诩清高,却也难逃这口腹之欲。既已撞见,哪有推拒的道理?
既收了吃食,断没有将人拦在门外的理。更不好叫自己提着食盒进门——这成何体统?
山长到底是体面人,虽未言语,广袖一拂便将李承泽让进了屋。跨过门槛时,来开门的关扉那双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想来这门房小哥也在纳闷:这小子登堂入室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哟!
左山长连执勺的姿势都透着股矜贵。那柄甜白瓷勺在他指间翻飞,刮过碗底的声响都带着韵律。
吃净了最后一点蜂蜜布丁,等那甜而不腻的滋味在舌尖退却。抬眼望去,正瞧见少年绷直了脊背,十指却紧按膝头压皱了衣料。
“手艺有待长进,巧思稍可。”山长搁下碗盏,青瓷碰着檀木案几,清脆一声响,“说吧,这般费心钻营,所求何事?”
李承泽喉头滚了滚,忽地离席跪倒:“求山长收学生为...”
“免了。”茶盏盖子不轻不重地一合,截住话头。
山长唇角扯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你们这些孩子,心思都写在脸上。”
窗外梧桐沙沙作响,他语气淡得像在点评天气,“换个实在的条件。老夫在凤阳未必待得长久。”
李承泽猛地抬头,只见山长神色淡淡。他并不把我的诉求看在眼里!这发现让李承泽舌尖发苦,连方才的甜香都成了讽刺。
“学生是诚心求学。”他声音发颤。“学生家贫,但自认在读书上还是有些天份的。”嗓音颤得厉害,他忽地咬住舌尖,疼痛让他很快冷静下来。“只求山长给个机会,学生唯一腔真诚尔。”
“我在凤阳待不了多久。”左山长重复这句话。
“半年?”
“或许更短。”山长忽然倾身,枯竹似的手指挑起少年下巴,“你当明白,师徒名分太重,不如你每日给我送个点心,我教你一个早读课时如何?” 他指尖在案上点了点,“你送点心,我予早课。这样往来,岂不干净?”
许是两人之间胶着的气氛很是暧昧,窗外的关扉突然呛水咳嗽出声。
“好。”
李承泽恍惚间已站在了院中路面上,身后那扇雕花木门“吱呀”一声合拢,将山长那句“旬休后自带着点心来早课,其它的你不必再管”的吩咐也关在了里头。
这刻薄的老狐狸——他在心底暗啐一口。好会拿乔哟!
可这般顺利反倒叫人心里发毛。莫非他那些粗制点心当真入了山长的眼?李承泽舔了舔后槽牙,分明记得今晨试味时,那蜂蜜布丁只是新奇好吃,还远没有这般摄人心魄之能哩。
他不过仗着前世记忆里那些新奇花样,在这物资匮乏的年月里显得稀罕罢了。
井台边关扉正提着水桶斜眼瞧他,那眼神活似在看什么妖怪。李承泽忽然打了个寒颤,该不会...山长是存着别的什么心思?
这个念头刚冒头就被他狠狠掐灭。比起赵家老太爷那条笑面毒蛇,左山长目前稍没有看出有哪些不能忍之处。想起赵家那些鱼肉乡里的手段,少年下意识攥紧了袖口。若是求了那老杀才做了他的学生,这辈子已没有贪官之外的第二条路!
夕阳西斜时分,李承泽挎着青布包袱踏出县学朱门。
“爹!”
李掌柜现下已不能再进校门,故等在校外老槐树下。他正抻着脖子张望,就听见这声带着颤音的呼喊。李掌柜是什么人?二十四孝的老爹哩!他儿子的情绪那是了如指掌的,听话听音,孩子这怕不是受了委屈。
中年汉子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攥住儿子手腕,嚯!掌心都是凉的!
“泽哥儿这是怎么了?”李掌柜那双有些微茧子的手,握住儿子的小手。
少年鼻尖一酸。他分明看见爹的嘴唇动了动,硬是把到了嘴边的“心肝儿”咽了回去,改成了这个外人不取笑的称呼。自打他中了秀才,家里就再不许爹当街喊那些肉麻话了。
初秋的暖风卷过枯叶,李承泽突然觉得委屈得厉害。若不是这吃人的世道,谁乐意整日揣摩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他本该像前世那样,直来直往,无惧风雨的!
“没事。”少年反手握住父亲手掌,“爹,咱们回家。”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