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更深的夜色里。
城东这片老街区的路灯大多昏黄,有些还坏了,在坑洼的路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周吟走在前面,身形挺拔,不得不说周吟肩宽腿长,脚步不疾不徐,鞋底蹭过地面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季颂偷偷抬眼看他的背影,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颈后一小截白皙的皮肤。
“你…为什么要帮我?”季颂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声音很干涩。
他其实更想问的是“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儿”,或者“你怎么会来救我”,但话到嘴边,只剩下最笨拙的一句。
周吟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淡淡道:“看不顺眼。”
看不顺眼。季颂在心里重复这两个字,是啊,怎么可能是特意来找他,他们早就不是能特意为对方绕路的关系了。
他就是路过,顺手把这个惹麻烦的“前朋友”捞出来,像捡起路边一块碍眼的石头。
季颂想再说点什么,比如“谢谢你”,或者“刚才那些人……”。
但周吟已经重新迈开步子,背影透着一股“别烦我”的冷意。
他把剩下的话又咽了回去,舌尖尝到一点苦涩。
还是这样。从高中那次决裂后,周吟就像把所有关于他的情绪都封冻起来了。
以前那个会在他被老师骂时偷偷递纸条,会在他爬树摔破膝盖时默默拿出创可贴,会在他吹牛时无奈地笑骂“季颂你个傻子”的周吟,好像被某个深夜的风卷走了,只剩下眼前这个浑身是刺的冷漠影子。
“你……你考上航大了?”季颂又没话找话,说完就想抽自己嘴巴。
废话,以周吟的成绩,考航大航天工程系是板上钉钉。
周吟没接话。
季颂偷偷打量周吟的侧脸,帽檐下的轮廓比高中时更硬朗了些,鼻梁高挺,嘴唇抿成一条冷淡的直线。
他想起以前晚自习,周吟就是这样侧着头看书,他会用笔杆轻轻敲季颂的脑袋:“这道题讲第三遍了,季颂你脑子是豆渣做的?”
那时候季颂会嬉皮笑脸地凑过去:“周吟大学霸,拯救一下学渣的人生吧!”
周吟会无奈地叹气,却还是把草稿纸推过来,一笔一划写步骤。
可现在,连问一句“你最近好吗”都显得那么奢侈。
“前面就到了。”季颂指了指巷口那盏亮着的路灯,声音有点发颤。
他租住的房子在这片老居民区深处,一栋带小院的三层小楼,房东是个和蔼的老太太,房租不算贵。
周吟“嗯”了一声,步伐没停。
走进狭窄的楼道,声控灯应声亮起,季颂摸出钥匙,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抖,试了两次才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门开了。
“进来吧。”季颂侧身让他,心里有点忐忑。
他的房子不大,二室一厅,平时懒得收拾,桌上还堆着没看完的专业书和吃剩的薯片袋。
周吟走进来,目光快速扫过房间,没什么表情。
客厅里放着一张旧沙发,旁边是书桌。
“随便坐。”季颂赶紧把沙发上搭着的脏T恤收起来,又手忙脚乱地去倒水,“有水,或者……冰箱里有牛奶?”
“水就好。”周吟在沙发边缘坐下,坐姿端正,像个做客的陌生人。
季颂把水杯递给他,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那触感冰凉,让他猛地缩回手,水洒了一点在茶几上。
“对…对不起”他连忙拿起纸巾擦。
“没事。”周吟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他接过水杯,却没喝,只是放在膝盖上,看着杯壁上凝结的水珠。
客厅里又安静下来。
墙上的石英钟滴答作响,窗外传来邻居家电视机的声音,模糊而遥远。
季颂坐在对面的小凳子上,觉得浑身不自在,像被放在显微镜下观察。
他偷偷看周吟,发现他正盯着墙上那张宇航员贴纸。
“那、那个……”季颂想解释,“小时候觉得帅,随便贴的……”
周吟没说话,只是目光在贴纸上停留了几秒,又移开了。
季颂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怎么这么笨,说什么不好,非要提这个。
他记得周吟从小就喜欢航天,家里堆满了火箭模型和天文杂志,高考志愿只填了航大的航天工程,目标明确得像早就画好的航线。
而他季颂,成绩稀烂,志愿是爸妈托关系填的材料学院,对未来一片茫然,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是现在坐在同一间屋子里,中间隔着四年的沉默和一道看不见的墙。
“刚才……谢谢你。”季颂终于鼓起勇气,“要不是你,我可能……”可能被打得鼻青脸肿,可能要赔钱,可能会被那几个混混记恨上。
他不敢想下去,那副表面坚强的面具在周吟面前碎得彻底,只剩下内里的懦弱和后怕。
周吟抬眼看他,眼神很平静。“下次别去那种地方。”
“我……我就是跟朋友去玩玩……”季颂下意识地辩解,说完又觉得无力。
他知道周吟讨厌网吧,讨厌那些乌烟瘴气的地方。
以前高中时,有次他偷偷去上网吧被周吟撞见,被拉回家的路上,周吟一路没说话,脸色却难看得吓人,最后只说了一句:
“季颂,你能不能对自己上点心。”
现在想来,那语气里带着多少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他们为什么找你麻烦?”周吟忽然问,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季颂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就……之前在学校门口,我帮一个同学说了句话,可能被他们记住了……”
其实是他自己嘴贱,看那几个小混混欺负女生,没忍住说了两句,结果被记恨上了,今天在网吧撞见,故意找碴。
周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强出头。”
简简单单三个字,却像针一样扎在季颂心上。
他知道周吟说得对,他就是这样,表面上看着仗义,其实心里怕得要死,每次惹了麻烦都得靠别人收拾烂摊子。
以前是周吟,现在……现在周吟只是路过的陌生人。
“我就是看不惯……”季颂小声嘟囔,底气不足。
周吟没再接话,只是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灯光下,他的脖颈线条流畅而冷硬。
季颂看着他,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问他这几年过得好不好,想问他航天工程难不难学,想问他……有没有哪怕一次,想起过自己。
但话到嘴边,他怕听到否定的答案,怕那点仅存的念想也被彻底掐灭。
他就是这么怂,连一句简单的问候都不敢说。
“你……”周吟突然开口,打断了季颂的胡思乱想。
“嗯?”季颂猛地抬头,心脏漏跳一拍。
周吟看着他,眼神似乎比刚才柔和了一点点,又或许是季颂的错觉。
“你住这里,安全吗?”
季颂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刚才那几个混混。
“啊……应该没事吧,他们就是看着凶……”其实他心里也有点发怵,那几个人一看就是经常混社会的,说不定真会找上门来。
周吟没说话,只是放下水杯,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角,看向外面漆黑的巷子。
他的背影挺得笔直,季颂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他被隔壁班的男生堵在巷子里要钱,吓得瑟瑟发抖,是周吟突然出现,把那几个男生吓跑了。
然后周吟也是这样背对着他,声音闷闷地说:“以后放学等我一起走。”
那时候的周吟,虽然话不多,却总是把他护在身后。
“那个……”季颂咬了咬嘴唇,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你……今晚没地方去吗?”问完他就后悔了,周吟家条件那么好,怎么可能没地方去,他肯定是觉得自己麻烦,想赶紧走。
周吟转过身,看着他,眼神有些复杂,快得让季颂抓不住。
“宿舍还没收拾好。”他顿了顿,补充道,“今晚校庆活动,学校附近酒店都满了。”
季颂哦了一声,心里却偷偷松了口气,又有点紧张。
“那……那你今晚要不就在我这儿凑合一晚?”他指了指自己的单人床,“床虽然小,但我打地铺就行……”
“不用。”周吟打断他,“沙发就好。”
“那怎么行!沙发太短了,你睡得不舒服……”季颂急了,脱口而出,“反正我睡觉不老实,床挺大的,你要不嫌弃……”
说完他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奇怪!
周吟似乎也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不用。”
他再次拒绝,语气不容置喙。
季颂知道周吟的性子,一旦决定了就很难改变,只好作罢。
“那……我去给你找床被子。”他打开衣柜,翻出一床干净的被子,又找了个枕头,“虽然不是很新,但我洗过的……”
周吟接过来,放在沙发上。“谢谢。”
“不客气……”季颂站在原地,觉得自己像个多余的人。现在怎么办?
各睡各的?还是说点什么?
气氛又变得尴尬起来。
“时间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周吟率先打破沉默,开始脱外套。
他里面只穿了件黑色T恤,手臂肌肉线条流畅,刚才打架时的利落身手还历历在目。
季颂这才想起,周吟好像从高中开始就在学散打,怪不得刚才那几个混混在他面前跟纸糊的一样。
“哦哦,好!”季颂连忙点头,抓起睡衣就往卫生间跑,“我…我先去洗漱!”
躲在狭小的卫生间里,季颂对着镜子拍了拍自己发烫的脸。
周吟竟然要在他家里过夜。这简直像做梦一样。
他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扑了扑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镜子里的人眼神慌乱,头发也乱糟糟的,一副没出息的样子。
他磨磨蹭蹭地刷牙洗脸,心里天人交战。
出去之后说什么?要不要问问他航天工程的事?还是假装睡觉?
等他终于鼓起勇气走出卫生间时,客厅里已经关了大灯,只留了盏沙发旁边的小夜灯,暖黄色的光晕着周吟的侧影。
他已经躺在沙发上,被子盖到腰上,眼睛闭着,似乎已经睡着了。
季颂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坐下。
房间里很安静,只能听到周吟均匀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
他不敢开灯,借着夜灯的微光,偷偷看着沙发上的人。
周吟睡得很沉,眉头微微蹙着,不像醒着时那么冷硬,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柔和。
季颂想起以前他们一起在巷口的老槐树下乘凉,周吟也是这样枕着胳膊睡觉,阳光会恨刺眼,他就会不耐烦地皱皱眉,然后季颂就会拿片叶子给他挡着。
那时候的日子多好啊,没有争吵,没有隔阂,只有永远也过不完的夏天和打不散的兄弟情。
季颂轻轻叹了口气,躺到床上,拉过被子蒙住头。
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混在一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能闻到空气中周吟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干净而清冷,像他这个人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季颂迷迷糊糊快要睡着时,突然听到沙发那边传来轻微的响动。
他猛地睁开眼,借着夜灯的光,看到周吟坐了起来,靠在沙发背上,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
“你……没睡着?”季颂忍不住小声问。
周吟没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怎么了?是沙发不舒服吗?”
“不是。”周吟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只是睡不着。”
季颂沉默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也不知道周吟为什么睡不着。
也许是认床,也许是别的原因。
“季颂。”周吟忽然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季颂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他坐起来,看向沙发:“嗯?”
周吟转过头,目光穿过黑暗,落在他身上。
夜灯的光勾勒出他的轮廓,眼神深邃,看不清情绪。
“当年……”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语,“你说的话,是认真的吗?”
季颂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他知道周吟指的是什么。
这句话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四年,每次想起来都隐隐作痛。
“我……”季颂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当时就是……”
就是混蛋,就是口不择言,就是害怕看到周吟失望的眼神,所以才用最伤人的话推开他。
周吟没再说话,只是重新转回头,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季颂觉得那沉默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冷粘稠,而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
他能感觉到,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那堵墙,似乎裂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有光,正从缝隙里透进来。
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听着沙发那边传来的轻微呼吸声,心里第一次没有那么害怕了。
也许,破镜重圆很难,但至少,他们又站在了同一片屋檐下,呼吸着同样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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