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毕扬的眼中,爹是一个既能在田间没日没夜勤劳播种的良民,又是一个能在山间恬淡闲适的生活中找到自在乐子的趣人。他既不喜过于庄重的仪式,故而从来不和山下的众村民一并举办春种秋收祭祀,也不爱隆重热闹的庆典,因此远乡近邻的婚丧嫁娶宴会也都一一谢绝。
而此刻,她不得不说服自己,面前站着的毕岚的的确确做出了一反常态之事。不说平日油腻的饭桌此刻被擦得锃亮,就连桌上摆放的朝食都比过年还要丰盛,如果这些顶多还能解释为娘为了给爹践行而精心布置,那桌上的那个东西,必然是毕岚亲自备下的礼物。
是的,毕扬就是如此笃定,这是给自己的礼物。
那是依靠在桌子边沿一侧摞在一起的两个狭长型的木盒,比起山下首饰店中的机巧玩意,它可算不上做工精美,但就如此一般朴素光亮柔和的色泽外观,就已经让人对里面的物件有了无限的遐想。
我可是师姐,定要先挑。毕扬这样计划着。
想到这里她立马机敏地瞟着身旁的均逸,那个同样在注视着木盒的呆头小子。
“你们俩快过来坐。”南溪招呼着说道。
毕扬一个箭步冲到距离木盒最近的一端坐下,眼中亮着光,许是已经等不及般开了口:“爹,这是给我的吗?”
只见毕岚把柜子上已倒好的陈酿端到桌前和蔼地附和道:“不错,是给你和均逸的,原没有这么快能锻造好,为了能赶上日子只好多加些银子。”
刚听到不错两个字,毕扬便已经忍不住伸手摸上了木盒,却不料坐在身旁的均逸蓦地站起身,眼神中的渴望与丝毫不逊色于毕扬,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毕扬盯得喉咙发紧,吐不出半个字来。
“上面的是你的,下面是均逸的。”毕岚说话间把装着陈酿的杯子依次放到二人面前,了然于胸地回应道。
随着毕扬缓缓打开了最上面的木盒,一把锻造精巧的剑呈现在眼前。
黑漆的剑鞘光泽沉敛,没有过多的花纹修饰,只绘着贴银的云纹,同样深沉的剑柄上由细到粗镶着银圈,像是海上的漩涡,让人的视线久久无法离开。毕扬迫不及待地拔剑而观,剑身细而长,宛若一泓秋水,刀刃好似松针凝霜,随着手腕的转动在屋内闪着暗青色的光芒。
前阵子的剑法练习,毕扬都是用毕岚很多年前留下的剑练习,刃上的划痕尚且不说,剑柄边缘早就生了锈,磨手得很。
没想到爹这次愿意花这么大价钱专门为自己锻造了这样的好剑。
想到这里毕扬不由得朝着身后白了一眼。
真是便宜了他。
谁知均逸投以宽容大度的眼神,丝毫对毕扬的种种小动作不放在心上,笑嘻嘻地说道:“师姐,你这把剑可真是不错。”说罢正欲打开置于下层的那个一模一样的木盒,不想毕扬一下子把手伸了过来。
“且慢,我要一并看过。”
“师父都说了下面是我的,你还要看什么?”均逸兴奋的脸上露出一丝急切。
只见毕扬单手拿着剑,另一只手霸道地赶开均逸伏在木盒上的手,扳动了开关。
两人明显呆住了顷刻,似是疑惑更有沉闷。还是均逸开口先发问道:“师父,怎么是一样的?”
“哦,若是两把锻造不一样的花纹还要加二两银子,实在是当时没带够钱,不影响用便好。”毕岚半认真半开玩笑的模样让人难辨真假。
毕扬望了望手中的剑又看了看木盒中的那把,随即问道:“一模一样?”
“先吃饭,我还有事要同你们说。”毕岚把毕扬手中的剑原封不动放回木盒中,端去别处又踱回步子缓缓走回,他的眼中似有担忧,嘴角却弯弯地翘起,阴郁担忧的错觉稍纵即逝。
“我片刻便离开,尽快三日内归。在我回来之前你们便不要外出了,田地里我都照看好了,无须担心。若是……有人来,不与他们多说,亦不可让他们踏进家门一步,万事等我回来。”
均逸郑重地点着头询问道:“不知师父所说来者何人。”
“不一定会来,我只是想着尽可能都知会与你们。”
“均逸明白。”
毕扬看着两人严肃的对话,总觉得有些夸大其词,她随意地抓了一把花生米在掌心,拿起一颗碾去生涩的红衣送入口中,豪气地说道:“有我在,爹你就放心吧。”
“师父,我们今日能喝这个了?”均逸端起摆放在自己面前的杯子,显然已然闻到阵阵酒香。
“你们此前一直想喝,今日便尝尝吧,也算是为我践行了,如何?”
毕扬仰头把手上剩下的花生尽数丢进嘴里,迫不及待地凑近酒杯说道:“爹,你今日可真是有些不同。”
虽嘴上如此说,但毕扬还是毕恭毕敬地学着均逸的模样起身端起了酒杯。
“祝师父平安归来。”
“祝爹平安归来。”
三人庄重地碰杯后一饮而尽,同样不适应如此场面的南溪实在没忍住,在一旁捂着嘴偷笑起来。
酒入齿的瞬间清甜甘洌,后劲却有些辣喉,毕扬下意识学着毕岚的模样咂了咂舌,微微品出一丝回甘,这番滋味让她想起在山中吃完野山楂后口中留下的余味。
一缕晨光透过门斜射进来,天旋地转的尘埃逐渐平息在亮堂堂的地上,空气中略显寂寥,踏出门的毕岚侧过身望了望天空,清澈透亮,看来今日是个好天气。
站在门口的三人,两个按耐不住的兴奋,一个担忧不舍。
眼看毕岚的身影远去,毕扬激动的对上均逸同样难掩的眼神,默契地一同跑回屋内了。
南溪站在原地,只当以为她是在愣神,可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她的双肩因为过度用力,连带着袖口发生着难以控制地抖动,在那看不清的袖子下,在她手里死死握紧的,是毕岚走前留给她的匕首。
“剑放哪里了?诶,在这!”
好奇的两人随即各拿起木盒中对应两把剑,锱铢必较地比对起来,可无论怎么看,都确实是毫无差别的模样。
均逸看得很仔细,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果真一模一样!”
“诶,等等?”毕扬干脆地把均逸手中的剑一把抢过,正要辩驳几句,却意外地有了发现,“你的这把怎地如此轻?”
毕扬的话语中以疑问开头以惊叹结尾,引得均逸立马伸手过来确认。
刚接过的一瞬间他就确定了,毕扬的这把比自己的重出许多,甚至不需要反复掂量。先前只拿起自己的还不觉得,现在只觉得自己这把轻得像逗弄孩子的把戏。适才的激动和兴奋一瞬间烟消云散了,留下一地的失落和低靡。
“明明我是男子,为何却给我轻的?”均逸说话的声音很小,比起质问毕扬,更像在自言自语。
他沮丧地把剑放回木盒,无力地瘫坐在地。从小时起,虽说在一众子女中独得家父宠爱已是难得,可他仍然觉得不足够,一切的一切都要是最好的才行,不容许有一点点的残次,而这样的观念父亲也从未拒绝过。可自从在此学武,太多次的挫败已经把他残存的耐心磨平消逝,他告诉自己再坚持一下,很快就能学成了,可没想到竟然是如此结果。心中的某个被反复蹂躏的地方终于黯淡地再无一点光亮。
“谁跟你说的剑是越重越好?”
毕扬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均逸抬头而望,看到她拿起那把自己的剑,拔掉了剑鞘,露出锋利的剑刃,光亮的剑身在她脸上映射出一道寒光,而自己就这么傻傻地盯着那双游走打量着剑的眼珠。
“你之前用过剑?”她问道。
“未曾。”
听了这回答,毕扬略带嘲笑地说道:“这么好的剑,你试都没试,就说它不好,真是好没道理,”她将剑递给均逸,“剑谱你应该都看得差不多了吧,不如在院中试试?真的不好,再难过也不迟。”
均逸听毕扬的话颇有些道理,暗暗惭愧地点了点头接过剑来。
看着均逸的脸上终于恢复了几丝红光,毕扬长出一口气道:“你还未拿剑练过,就让师姐我先给你展示一番。”毕扬潇洒地对均逸招了招手,走出了屋外。
仍有几分失落的均逸拿着剑站在门口,像是有些嫌弃又有些不舍,踌躇不定,他没有见过毕岚用剑,先前毕扬的山顶练习也从未带过自己,故而这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岩曲剑法。
只见毕扬背剑正立于院子中央,一改往日活波好动,整个人沉静庄重,身姿飒爽,她微微凝神,深吸气后果断出剑。
“此为第一式,琼影,”毕扬边出手边说道,“剑锋破而无声,快如银鱼跃水。”只见她看定目标刺向院侧的老松树,辅以轻功而上,听得一声轻响,叶后坠落的几只毛虫便被震落于地,足肢犹在抽搐。
“第二式,点星……”毕扬未做停留,从容地一跃而下,身法轻盈,落地后随即手腕轻翻,剑刃似软缎般环绕而下,好一招落英缤纷。
随着岩曲剑法十三式徐徐在毕扬手中展开,虽动作还不能达到风驰电掣行云流水,但已足够流畅连贯。均逸心头的阴霾也渐渐被遗忘,他的眼中顿时只剩下对武学纯粹的热爱。
“如何?”随着剑法演练完毕,毕扬又恢复到平日的模样,蹦跳着走来说道,“爹说过,岩曲剑精髓不在烈和凶,而在快而巧,出招目的在取敌,却又不能心中只有敌,仍需分秒留意周围变境,试试看。”
均逸心中早已把剑法背得滚瓜烂熟,听到这里,他亦跃跃欲试,自信地点了点头。
学着毕扬的模样,均逸背剑立于庭院中央,闭目吐纳,细细感知着晨光,枝叶,山风,虫鸣,一切都已就绪。
第一式,琼影。
他在心中默念道。
就在均逸握住剑柄正欲蓄力的那一刻,他猛地僵住。
一股滞涩感从腹中而起,原本流畅的运转忽然变得沉重,他试着用力反复提气,却再也感知不到好不容易练就的内力。而因提气加重的每一次呼吸,都好似牵扯出细密的刺头扎在心中,突如其来的错乱让他乱了心神,而更可怕的是仿佛有一股浅浅的阴冷游走在经脉之中,而随着自己不断地试探气息,这份严寒明显已侵入内脏。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毕扬站在一侧,正想调侃他还在磨蹭什么,却只见剑已从均逸手中滑落,而人也无力地跪在地上,慢慢蜷缩成一团。
“均逸!”来不及多想,她立马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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