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扬一心系在南溪和毕岚身上,对面前两人的对话丝毫提不起兴趣,前方的状况尚未可知,后方的疑问仍未有答案,她若无其事地摸了摸怀中的千机引,玄铁冰冷的触感透过衣服传到手掌,是刺骨的凉。这不是幻觉,这一切真实发生了,而她已经在路上。
子期的反制其人之道明显将均逸将了一军,人生怎可甘心受败。
“王鹤尘,你这话是何意?”
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闯入毕扬的耳中,陌生在于车中两人的名字她都知晓,并无还有第四个人之可能,熟悉在于她曾在父亲口中多次听到过这个名字,一个远在天边和自己绝无交集的名字。
而话从均逸口中出,显然剩下的人,便不得不和它划上等号。
抬头望去,子期的眼神早就等在原处,不似迷失了方向的羔羊慌张得到处乱窜,他坚定地丝毫不愿躲闪,可即便是这样,毕扬还是看出了他的无措和歉意。
寂静的车厢中只听得到车辙在路上滚动的声音,即便偶有白鸽展翅的声响,即便车帘张扬地挥舞着身躯,毕扬也没了往日好奇新鲜一探究竟的劲头。
“公子,快到驿站了,若是再往前头走,天黑可就没住的地方了,不如在此处歇歇脚。”说话的是驾车的巴叔。
子期最终还是放弃了解释,扭头回复道:“也好,不过我今日出门未带府上的公文,驿馆恐怕是住不了了,巴叔,劳烦你找个邸店吧。”
“是,公子。”
一路拐入小道,行至不远,便能感知到外头投进灯火的光线,再行几里,步履和叫卖的声音也清晰起来,烟火食暖,烛明心安,一洗山林的冷清和赶路的辛劳。
马车停稳,毕扬走出车来抬头而望,福安楼的牌匾和大红灯笼在渐浓的夜色下撑开一片明朗,三层的小楼虽比不上城中的客栈豪华,可灯火通明的户户窗扇却能和城中的兴隆生意一争高下。
挨着驿馆旁有几家临街开设的吃食摊,看店主的打扮应是居住在附近的农户,蒸笼冒着的热气触及到摊棚又回落到摊内,云雾缭绕间让人忍不住走上前去一探究竟。
“几位楼里请。”迎在门口的小厮边说着话,边轻车熟路地将马车带至棚厩。
子期站在毕扬身后,等着毕扬好奇地打量完周边各色景致才说道:“不如上楼,能看得更远些。”
毕扬看了看楼上一户开着窗子的屋子,约莫着价格不菲,转而笑笑答道:“我是看你和均逸车上坐得都要散架了,不然早就连夜赶路了。睡一觉的事,有什么房便住什么房,不用王公子破费。”
见身后没了回音,毕扬径直跟着巴叔走进了邸店。
“店家,来四间房。”厅堂没什么客人,巴叔倚靠在柜坊一侧,洪亮的声音又近及远传出若隐若现的回音。
笑脸相迎的掌柜无奈地回答道:“哟,客官,今日可是没那么多间房了,只剩一间天字号了。”
巴叔先是一脸严肃地回头望向站在后侧的毕扬三人,又回过头沉思片刻,干练的手臂敲打着桌面,掌柜脸上的笑容在渐重的咚咚声下没了喜意。
“啪”的一声,巴叔惊拍桌面将钱袋扔向掌柜再度问道:“就剩一间了?”
掌柜心里有了数,赶忙回道:“还……还能匀一间过道的人字号,多的再没有了。看客官的模样,想来也是明日赶着去万壑盟会的吧,”说话间见巴叔的面色少有缓和,他立马轻车熟路地顺过钱袋忙活起来,“这不巧了,今日来我这的都是与客官的同路人,都是江湖朋友,两间房我给客官置办上,你们也好早点休息赶明日行程。”
巴叔转过头望向子期的方向,见他点头默许才答道:“价钱要是被我发现有何不妥,你当之明日朝阳便与你不再有见面之缘。”
“自然自然,”老板脸上的笑意又逐渐活络了起来,“这一路的客人都有些功夫在身,要是有什么别的心思我这店可早就开不下去了,客官尽管放心,我一会儿让小二赔些吃食送上来。”
接过钥匙和钱袋,巴叔缓缓走过,面色又恢复了早前接到毕扬时的慈爱面容,略有犹疑地说道:“姑娘,老巴看你也不似寻常府宅中的贵小姐模样,能吃苦不拘泥,做事利落也豪爽,都是为着家中人的安危才舟车奔波,今日房间实在有限,也不好委屈了二位少爷,姑且将就一晚,如何?”
毕扬背上剑果断地说道:“这是自然,扬儿谢过巴叔的思量,确是没什么好拘泥的,今日借车赶路已是多番叨扰,”随后又对着均逸和子期道,“两间房你们分吧,我去车上睡,明日早些出发。”
“不行,”子期轻拉住毕扬,“你还有伤在身,我、均逸和巴叔去过道那间,就这么说定了。”
“不行,”均逸适才听到掌柜说起万壑盟会才觉不对劲,赶忙说道,“你没听到这里住的都是有功夫在身的人吗,江湖危险不可掉以轻心。”他边说着边给毕扬一个眼神暗示。
毕扬显然听懂了均逸的提醒,且不说掌柜一眼就能看透他们身上有功夫在身,就说这位子期的跟班家奴听到万壑盟会一副心知肚明丝毫不困惑的模样,就疑点重重。
“倒是不错,我想起自己还有伤需要人……照顾,均逸也有伤在身,可子期出了钱,那便……一起住楼上吧。”毕扬很少扯谎,说出来的话有些前后不着调。
“这怎么行?”巴叔显然不同意,边说边望向子期和均逸,却发现两人倒是默契的没有搭话。
子期点了点头接过钥匙说道:“就这么办吧,今日驾车已是多番辛劳,巴叔早点休息。”
……
沿楼梯一直走上三楼,毕扬听到巴叔终于有走动离开的声响,这才有了闲暇细细琢磨。
此人体格精瘦,可刚刚拍桌的一阵动静却能感觉内力浑厚,必有功法在身。子期日日往返学堂,走的是坊间正道,能有什么大灾大难,找个熟悉路的练家子绰绰有余,可家中竟安排了这么个人护送驾车,要说钱多的没处使实在有些牵强。
再看走在前方的子期和均逸,他们二人看似熟悉,实则芥蒂,有些话还要瞒着自己,想到此处,她心中的疑点越来越多,或许毕岚说的对,这世间除了父母,恐怕谁也不能轻易相信。
三楼的走廊很长,但很安静,推开门而入,正对着的窗户大敞着,灌进深夜凝露的风。
“这客栈比起城中的还是差得远些,”均逸率先进到房中赶忙坐在凳子上打探着说道,“房钱就算我们欠你的,回去便补给你。”
子期将榻上的桌板搬去一旁,又不知从哪找来一床被子铺上道:“不必,扬儿说你有伤在身,还是早点休息吧。”
毕扬站在窗边,接踵而至的事一件件让她的思绪在脑中来回绕转,似乎每个人都有另外一个身影背对自己而立,看不清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们。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回到窗外的景色,三楼尽收整条街的样貌,原以为驿站会很大,原来也只不过两条街的范围,竹影树杈环绕,仿若柳暗花明的虚空之境。人潮渐静,灯影渐清,思绪未停。
“包子铺还开着,我去给你买两个尝尝,如何?”子期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试探地问道。
毕扬肚子确实有些饿了,子期再度猜中了自己的心思。
“你一个知州家的公子,跑腿买包子实在愧不敢当,现在想来之前带你在山林之中捕猎炙烤,也是很……”
“不是的,扬儿,你可是在怪我,”他再也忍不住,打断解释道,“我虽因父亲任职调遣随至崇州读书,可并非未来得继王氏家业人选,只是其他的兄弟已在国子监学习多年,这才挑了毫无指望的我过来,好借家中有欲读书之子结交更多僚属。若你是因为这个完全和我搭不上边的知州府公子身份而恼怒,我定要与你说清楚的。”子期说得很快,一肚子话如同拎起麻线穿起的铜板,有条不紊又应接不暇。
毕扬眨了眨眼睛,想起毕岚对这个从京都派遣而来的王知州多次提及的只言片语。不说到任时办的整整三天接风宴席把整个市场肉铺一购而空,也不说到任月余后仍有不少排在院门等待进献的队伍横在路中间,甚与过往农户多生口角,就说以便来年祭拜而兴修的四处祠庙,先动了土又觉地段不合适,上了瓦又觉楼阁过于宽大,最后除了建成一座霖阳庙,其余三处再没了动静,被来回折腾的揽户去讨要工钱也多番未果。
毕扬并不知官衙里的门门道道,只觉得自从这位王知州来了,城中热闹非凡,总有新鲜事可听。
“你是王鹤尘?”她开口问道。
子期争辩紧缩的眉头舒展开,显现惭愧的神情答道:“是,字为子期。名字之事,是我欺骗了你。”
“为何不愿意告诉我名字?”毕扬心中虽有猜测,但还是发问道。
子期舔了舔嘴唇,游离的视线穿过毕扬肩膀,一跃看到榻上撑着头看热闹的均逸,更觉惭愧,可犹豫再三终觉万事坦然方有真诚,该来的总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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