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果然放晴了。
东方的天际泛起鱼肚白，接着染上一层淡淡的绯红，像姑娘害羞时的脸颊。沈砚舟醒来时，天刚蒙蒙亮，柴房里还很暗，只有窗缝里透进一丝微光。他揉了揉眼睛，起身走出柴房，院子里湿漉漉的，空气中带着雨后的清新，混杂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深吸一口，沁人心脾。
他先去井边打了水，水桶放进井里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惊起几只栖息在墙头的麻雀，扑棱棱地飞走了。他把前堂和后院的地面都打扫干净，石板地上的水洼里映着蓝天白云，像一块块打碎的镜子。然后劈柴、生火，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作响，映得他脸上暖洋洋的。他准备做早饭，早饭是简单的稀粥和咸菜，米是昨天那个汉子送来的，带着点新米的清香。
王氏起床时，看到院子里收拾得井井有条，粥也快熬好了，脸上没什么表情，却也没说什么难听话，只是道：“把咸菜切细点，别跟上次似的，大一块大一块的。”
“知道了，师母。”沈砚舟应道，拿起菜刀，熟练地切着咸菜。咸菜是去年腌的，带着点酸味，很下饭。
早饭做好后，苏仲远和苏清沅也起来了。一家人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吃饭，苏仲远坐在主位，王氏坐在他旁边，苏清沅坐在王氏另一边，沈砚舟则端着一碗粥，站在角落里，快速地吃着。他不敢坐，这是回春堂不成文的规矩，他毕竟是下人。
“那个孩子怎么样了？”苏仲远喝了口粥，问道。
“刚才我去看过了，烧已经退了，精神也好了些，正在喝粥呢，能自己用勺子了。”王氏回答道，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欣慰。
“嗯，那就好。”苏仲远点点头，“等会儿再给他开一副药，巩固一下。方子用昨天的加减，去掉麻黄，加两钱茯苓，祛湿。”
“知道了。”王氏应道。
吃过早饭，那个汉子带着孩子来道谢，孩子脸色好了很多，虽然还有点苍白，但眼睛有神了，看到沈砚舟，还怯生生地说了句“谢谢哥哥”。汉子又送来一小袋米，比昨天说的多了不少，千恩万谢地走了。沈砚舟按照苏仲远的嘱咐，抓了药，包好递给他们，还细心地嘱咐了煎药的方法：“这药要煎两遍，第一遍煎一刻钟，第二遍煎半刻钟，两次的药汁混在一起，分早晚两次喝，温着喝。”
汉子连连点头，把他的话记在心里，才带着孩子离开了。
送走客人，前堂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苏仲远坐在桌旁看书，手里拿着一本《金匮要略》，看得很入神。王氏在柜台后算账，算盘打得噼啪响。苏清沅则准备去书房看书，她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襦裙，裙摆上绣着几尾小鱼，灵动可爱。
“沈砚舟，你忙完了吗？”她走到他身边，轻声问道，声音像清晨的露珠，清脆悦耳。
“快了，小姐。”沈砚舟正在把晾干的药草分类放进药柜，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还有最后一点，把这些艾叶放进柜里就好。”艾叶是用来艾灸的，有温经散寒的作用。
“那我在书房等你。”苏清沅笑了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转身往书房走去。她的发间别着一支素雅的银簪，走路时，银簪上的小铃铛发出细微的声响，很好听。
沈砚舟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心里有些期待。自从开始跟着先生读书，他们就常常在书房一起讨论功课。那里有满满的书架，有淡淡的墨香，还有……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安静时光，那是他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候。
很快，他就收拾好了药柜，洗了洗手，手上还带着艾叶的清香。他快步走向书房，脚步都带着点轻快。
书房不大，却收拾得很整洁。靠墙放着一个大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医书和典籍，从《黄帝内经》《难经》到《千金要方》《本草纲目》，还有一些诗词歌赋，是苏清沅看的。书架旁边放着一张宽大的书案，案上摆着笔墨纸砚，还有几本书籍，摊开着，像是刚看过。苏清沅正坐在书案旁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黄帝内经》，看得入神，眉头微蹙，像是遇到了难题。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她身上洒下一层柔和的光晕，她的发丝被阳光染成了淡淡的金色，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像蝶翼一样。书案上放着一杯茶，已经凉了，旁边还放着一块吃了一半的糕点，是昨天她给的绿豆糕，原来她也留了一块。
沈砚舟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心跳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怕打扰她，轻轻咳嗽了一声，才走进来：“小姐。”
苏清沅抬起头，看到他，眼睛亮了亮，像看到了救星：“你来了。快过来，我这里有几个地方看不懂，想了半天也想不明白。”
沈砚舟走到书案旁，俯下身，看着她指着的地方。一股淡淡的墨香混合着她身上的清香——那是她用的墨锭是上好的松烟墨，带着松脂的香气，她身上的香袋里装着晒干的白兰花，两种味道混合在一起，萦绕在鼻尖，让他有些心神不宁。
“就是这里，”苏清沅指着书上的一句话，“‘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呀？先生说这句话很重要，是养生的根本，可我总觉得理解得不够透彻。”
沈砚舟定了定神，仔细看了看那句话，他对这句话很熟悉，师傅也跟他讲过。他解释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人如果能保持心境平和，没有过多的**和杂念，体内的真气就会顺畅地运行，精神也能内守于体内，不被外界的事物扰乱，这样疾病自然就不会来了。就像药圃里的药草，只有在安静的环境里，不受惊扰，才能长得好。”他用她熟悉的药圃打比方，希望她能更容易理解。
“哦，原来是这样。”苏清沅恍然大悟，眼睛里闪过一丝明悟的光芒，“那是不是说，心态对身体很重要？比如一个人要是总生气，或者总胡思乱想，就容易生病？”
“嗯，师傅也常说，情志对病情影响很大，很多病都是因为思虑过度或者情绪郁结引起的。”沈砚舟点点头，想起师傅讲过的一个病例，“就像去年镇上的王掌柜，因为生意不好，天天愁眉苦脸，后来就得了心口疼的病，吃了很多药都没好，后来他想通了，不再钻牛角尖，病慢慢就好了。”
“你懂得真多。”苏清沅看着他，眼里满是钦佩，“要是我也能像你一样，把这些医书都背下来就好了。我总是记不住，那些药材的名字和药性，好多都长得差不多，很容易弄混。”
沈砚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挠了挠头：“我只是记性好一点，小姐也很厉害，很多药材的样子和习性，你比我记得清楚。上次师傅让认一种罕见的草药，我都没认出来，还是你一眼就认出来了，说它的叶子背面有细细的绒毛，跟别的不一样。”
苏清沅被他夸得有些脸红，低下头，拿起笔，在纸上写着什么，掩饰自己的窘迫。“对了，先生昨天留的那篇文章，你写好了吗？是关于‘医者仁心’的，我想看看你的写法，说不定能给我点启发。”
“写好了，在这里。”沈砚舟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递了过去。那纸是他省吃俭用买的上好宣纸，平时舍不得用，只有写重要的文章才拿出来。
苏清沅小心翼翼地展开纸，认真地读了起来。沈砚舟的字写得很好，笔锋刚劲有力，又不失圆润，一撇一捺都透着股认真劲儿，看得出来下过很大的功夫——他每天晚上都会在柴房里，用树枝在地上练字，练到手指发酸才停下。
“写得真好。”苏清沅读完，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像有星星落在里面，“尤其是这句‘医者，当视人如己，不分贵贱，不辨亲疏’，说得太对了。爹爹也是这样做的，昨天那个汉子那么穷，爹爹也尽心尽力地救他的孩子，还不要药钱。”
“只是随口写写，也是跟着师傅学的。”沈砚舟的脸有些发烫，被她这样夸奖，他有些不知所措。
“才不是随口写写呢，我知道你是真心这么想的。”苏清沅认真地说，语气很坚定，“你看你昨天照顾那个孩子，多细心啊，喂药的时候那么有耐心，换了别人，说不定就不耐烦了。”
沈砚舟笑了笑，没说话，心里却像被温水泡过一样，暖暖的。
苏清沅把短文叠好，还给了他，叠得整整齐齐，和他递过来时一样。然后她拿起自己的本子：“我也写了一篇，你帮我看看好不好？会不会写得太浅了？”
“好。”沈砚舟接过她的本子，仔细地看了起来。本子是苏绣的封面，上面绣着一朵盛开的牡丹，很精致。
苏清沅的字娟秀清丽，像她的人一样，带着一种温柔的美感，笔画之间透着股灵气。她的文章虽然没有沈砚舟的深刻，却也言之有物，充满了少女的细腻和善良。她写医者的“仁心”，不是从大道理出发，而是写了小时候看到爹爹给一只受伤的小猫包扎伤口，说“万物有灵，都该被善待”，看得沈砚舟心里暖暖的。
“写得很好，”沈砚舟看完，由衷地赞叹道，“尤其是对‘仁心’的理解，很独特，也很温暖。师傅看到了，一定会夸你的。”
“真的吗？”苏清沅开心地笑了起来，像得到了糖果的孩子，眼睛弯成了月牙，“那我就放心了，我还担心写得不好呢，昨晚改了好几遍。”
看着她灿烂的笑容，沈砚舟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甜甜的。他忽然觉得，能这样和她一起读书，一起讨论，就是他这辈子最幸福的事情了。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书案上，也落在他们身上，在地上投下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药香，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少年少女的青涩情愫，像药圃里悄悄发芽的种子，在安静的书房里，悄然滋长。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就到了中午。王氏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清沅，沈砚舟，吃饭了。今天做了你们爱吃的南瓜粥。”
“知道了，娘。”苏清沅应了一声，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像只慵懒的小猫，“走吧，吃饭去。”
“嗯。”沈砚舟点点头，跟在她身后，走出了书房。
看着她走在前面的背影，浅蓝色的裙摆轻轻摆动，像一片流动的湖水，沈砚舟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勇气。或许，身份的鸿沟虽然难以逾越，但只要他足够努力，足够优秀，总有一天，能站在她身边，堂堂正正地看着她，告诉她自己的心意。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扎下了根，带着破土而出的力量。他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学医，好好读书，将来成为一个有名望的大夫，像师傅一样，受人尊敬。这样，或许就能离她近一点，再近一点。
午饭是南瓜粥，甜甜的，糯糯的，还有一盘炒青菜，很爽口。沈砚舟看着苏清沅偶尔抬头对他露出的笑容，觉得心里充满了力量。
这个初秋，似乎因为这份悄然滋长的情愫，变得格外美好。而他知道，属于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像一本摊开的医书，等待着他用笔墨，一笔一划地书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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