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城的凌晨比中央更早陷入一种近乎停滞的安静。
贺澜洲最终还是站起身,把那三条调度记录全部打包进了自己的私人工作域。他没有走正式上报流程,只是给系统留下了一条极简的备注——“例行核对”,权限级别不高,却足够让数据暂时不被自动清除。
他太清楚这种感觉了。
不是明确的危险,而是一种系统被人轻轻拨动过的痕迹,像是原本严丝合缝的齿轮,被悄无声息地错开了一齿。
“贺队?”分析员迟疑着叫他,“需要我继续追这几条吗?”
“不。”贺澜洲摇头,“你照常值班。”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今晚什么都没发生。”
分析员怔了一下,但还是点了头。
贺澜洲走出调度中心,外城的冷风迎面扑来。他抬头看了一眼远处中央管理局的轮廓,光线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克制。
他没有立刻回住处,而是改了方向,去了外城第三医疗区。
那是一家并不显眼的医院,级别不高,设备却一直更新得很勤。贺澜洲记得,其中一条调度记录的“最终接收端”,正是这里。
医院的夜班走廊灯光偏白,消毒水味道压得很低。护士站的人抬头看见他,下意识站直了身体。
“别紧张。”贺澜洲说,“例行抽查。”
他说得太自然了,以至于没人怀疑。
接收记录显示,那批物资被送往了临床实验辅助区。贺澜洲没有直接过去,而是在走廊尽头停下,调出了当晚的人员排班。
有一个名字,让他多看了一眼。
不是陌生,也谈不上熟悉——只是不该出现在这个时间段。
他把那个名字记下,却没有立刻追问。
与此同时,中央内部。
潇忱羽已经连续两天没有回自己的居住区了。他的权限被限制在“观察状态”,表面上看似正常,但所有调取记录都会被延迟同步。
这本身就是一种提醒。
他没有再去碰核心档案,而是转向了外围数据——那些被认为“已经发生、已经处理”的历史节点。
楚穆寒坐在他对面,桌面上没有任何投影,只有一支未启用的记录笔。
“你在找什么?”楚穆寒终于问。
“节奏。”潇忱羽回答得很轻。
他调出一组旧事件,时间跨度长达七年。乍一看毫无关联:外城医疗资源短缺、实验部临时审批激增、权限回溯频率异常。
“这些事情当时都被归因为系统升级期的不稳定。”潇忱羽说,“但你不觉得它们出现得太……均匀了吗?”
楚穆寒盯着那条时间轴,慢慢明白了他的意思。
不是集中爆发,也不是完全随机。
而是隔一段时间,就出现一次“可以被解释的异常”。
“像是在测试阈值。”楚穆寒低声说。
“对。”潇忱羽点头,“测试中央能容忍到什么程度。”
这不是一次计划。
这是一个长期的、被拆分成无数小节点的工程。
而就在他们沉默的间隙,中央的任务分发系统悄然刷新了一批新的指令。
实验部、外城协调组、数据维护处,各自接到的任务都看起来再正常不过——补缺、支援、轮岗、临时协助。
没有一个任务标着“异常”。
但如果把这些任务放在同一张地图上,就会发现一个微妙的重合区域。
有人,被慢慢送进了中央的核心运转层。
地下系统深处,苏澈玹看着那张地图,终于露出了一点近乎愉悦的神情。
“不要急。”她对身边的人说,“中央最擅长的,是自己给自己找理由。”
“那赤羽劫的第二节点——”
“让它自然发生。”苏澈玹打断,“只要制度还在运转,它就会自己推进。”
回到外城第三医疗区。
贺澜洲站在临床实验辅助区外,没有刷卡进入。
他只是站在玻璃隔断外,看了一会儿。
那里面并没有任何异常的忙碌,甚至显得有些过于平静。仪器运行稳定,人员动作熟练,每一个步骤都符合规范。
可正是这种“完全合规”,让他心底的不安更重了一分。
他转身离开时,刚好与一名值班人员擦肩而过。
对方低着头,没有看他。
可就在那一瞬间,贺澜洲注意到——对方的工牌边角,磨损得异常严重。
那不是新调来的。
而是长期在系统里被反复调用的人。
这一夜,没有爆炸,没有警报。
中央与外城都维持着表面的平稳。
但在看不见的地方,一条条线索已经开始交织:
被提前放行的调度、被触发的审批、被合理化的任务流动、被重复使用的人员。
它们没有指向同一个答案,却在慢慢勾勒出一个轮廓。
一个足以撬动中央根基的轮廓。
外城第三医疗区的清晨来得很慢。
天色尚未完全亮起,走廊的感应灯一盏一盏地亮着,又在身后熄灭。贺澜洲没有立刻离开,他在楼下坐了很久,直到第一批换班的医护人员进入大楼。
他在等一件事。
果然,在七点十三分,系统端口弹出了一条延迟同步的更新——那批昨夜被调度的物资,其中一部分被重新标注了用途,从“临床实验辅助”改成了“应急储备”。
这一步改动极小,甚至可以说是合理的补录,但问题在于:补录发生在物资已经使用之后。
贺澜洲没有立刻标记异常,只是把这条记录单独复制,放进一个私人分类里,命名为“延后修正”。
这个分类并不新。
他很清楚,这不是第一次。
另一边,中央的上午会议如常进行。
会议内容琐碎、冗长,大多围绕流程优化和权限整合展开。潇忱羽坐在末尾,没有发言,只是安静地听着。
有人在强调效率,有人在强调风险控制。
没有人提到暗党。
没有人提到编号0007。
但潇忱羽注意到了一件事:会议中涉及的三个部门,恰好是近期任务流动最频繁的区域。
楚穆寒坐在他侧前方,指尖轻轻敲了一下桌面。
那是他们之间的暗号。
“记住这个顺序。”楚穆寒低声说。
会议结束后,人群散去。
潇忱羽没有回办公区,而是拐进了数据维护层。他用的是一条不常走的通道,权限不高,却足够绕开常规记录。
维护层里光线昏暗,服务器低频运转的声音像背景噪音一样持续存在。
他调出了一份“任务再分配”的内部日志。
不是为了看结果,而是看修改痕迹。
日志显示,有几条任务在生成后的二十四小时内被反复调整过执行人员,理由各不相同,但最终落在同一类人身上——履历干净、评估稳定、在多个部门短期轮转过。
“太完美了。”潇忱羽低声自语。
这种人,一旦出现问题,系统会自动倾向于“环境因素”。
就在他继续向下追溯时,一条不起眼的标注跳进视野。
那是一条来自外城的医疗协作请求,已经被归档为“已处理”。
处理人:中央协调组,临时负责人。
潇忱羽的动作顿了一下。
这个名字,他在贺澜洲的权限名单里见过。
与此同时,忱戈正站在中央下层的实验区走廊里。
他没有被明确分配任务,只是“协助检查”。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很久,久到周围的人都不再注意他的存在。
他擅长这种位置。
既不在核心,也不在边缘。
忱戈在检查一台旧型接口时,发现了一个细节——接口的物理磨损程度,与系统记录的使用频率不匹配。
有人在绕过记录使用它。
他没有立刻上报,只是把这个接口编号记在心里,顺手换了一个新的密封条。
走廊尽头,有人叫住了他。
“忱戈。”
那声音平静得过分。
忱戈转身,看见的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中央里到处都是这样的人。
“你最近接触的系统比较多。”对方说,“上面让你协助一项长期排查。”
“什么方向?”忱戈问。
“外城协作。”那人笑了一下,“例行的。”
忱戈点头,神色如常。
但在对方转身离开的瞬间,他意识到了一点——这项“协助”,并没有经过实验部原本的流程。
它是被直接塞进来的。
当天傍晚,潇忱羽终于联系了贺澜洲。
他们没有用任何官方频道,只是一个看似普通的权限咨询。
两人的对话很短,却精准地避开了所有敏感词。
“你最近看到的修正记录多吗?”潇忱羽问。
贺澜洲沉默了一秒:“比往年同期,多了三倍。”
“集中在什么方向?”
“医疗、实验、应急储备。”
潇忱羽轻轻呼出一口气。
这已经足够了。
他们没有得出一个结论,却确认了一件事——赤羽劫不是一次冲击,而是一种长期侵蚀。
它不需要中央犯错。
它只需要中央一直“正确地运转”。
夜色再次降临时,中央的灯光一如既往地明亮。
任务还在下发,流程还在推进,所有人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履行职责。
而在这些职责之间,一些看不见的缝隙,正在被悄然扩大。
在傍晚时分迎来一天中最忙碌的时段。
交接班、补录数据、权限回收,所有流程都在压缩时间里完成。走廊里推车的轮子声与电子提示音交错,像一条永远不会停下来的流水线。
贺澜洲站在观察窗前,看着下方的急救区。
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
正常到让人不安。
他注意到其中一张床位的编号被重新排列过。不是位置移动,而是系统顺序上的调整——一个极少被人在意的小细节。
在医疗系统里,顺序只影响一件事:优先级缓存。
贺澜洲没有叫人修改回来,只是记下了原本的排列方式。他知道,如果现在动它,反而会留下痕迹。
“主任。”一名年轻医生走到他身侧,语气犹豫,“今天的应急药剂……用量比预估高。”
“原因?”贺澜洲问。
“患者情况并不算重症。”对方低声说,“但系统给出的推荐方案是高阶干预。”
贺澜洲点了点头,没有追问。
系统给出的方案,向来被视为最优解。
问题只在于——系统是根据什么判断的。
同一时间,中央数据维护层。
潇忱羽正在查看一段被标记为“无异常”的任务回放。
回放画面里,工作人员按流程提交、确认、执行,没有任何明显的违规操作。甚至连时间节点都精确得无可挑剔。
唯一不协调的,是一个短暂的空白。
在任务执行前的三十七秒,日志记录中断过一次。
理由是:缓存刷新。
这是一个合理得不能再合理的理由。
潇忱羽却把进度条拉回了那一刻。
他发现,那次刷新之后,任务的目标对象并没有改变,但附带参数被重新写入过。
参数不影响结果,只影响“方式”。
“这不像是为了制造事故。”潇忱羽低声说。
楚穆寒站在他身后,没有靠得太近:“像什么?”
“像是在测试系统对‘微调’的容忍度。”潇忱羽回答,“如果没有人注意,这种修改可以无限次重复。”
楚穆寒沉默了一会儿。
“赤羽劫的第一步,”他说,“不是破坏,是校准。”
他们没有把这个结论写进任何报告里。
只是各自记住了。
夜里,忱戈独自回到临时分配的休息区。
那是一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房间,权限、设备、监控都在合理范围内。他坐在桌前,把白天记下的接口编号输入自己的终端。
系统给出的反馈很快。
接口状态:低频使用,风险可控。
忱戈看着这行字,停了几秒。
然后,他切换了查询方式,用的是一个早已废弃的旧协议。
这一次,反馈慢了很多。
等结果跳出来时,屏幕上只剩下一行提示:
【记录缺失】
不是删除。
是缺失。
忱戈轻轻靠在椅背上,目光没有移开屏幕。他忽然想起多年前实验部的一条内部准则——如果系统没有记录一件事,说明它从未被允许存在。
第二天清晨,一份看似普通的协作评估报告送进了中央高层的审阅列表。
报告内容是外城医疗调度效率的提升建议,数据漂亮,逻辑清晰,没有任何激进措辞。
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报告中反复强调了一个概念:“动态权限调整。”
这是一种听上去极具前瞻性的方案。
允许系统在不打断流程的前提下,对执行路径进行实时修正。
没有人反对。
甚至有人点头称赞。
毕竟,它能减少人为干预。
而减少人为干预,正是中央这些年不断追求的目标。
潇忱羽在看到这份报告时,只扫了一眼标题。
但他注意到了署名顺序。
最末尾,有一个并不显眼的协作顾问编号。
编号本身没有问题。
问题在于,这个编号曾在十六年前的旧数据库里出现过一次——
在一条未完成的权限测试记录旁边。
那条记录,没有操作者名字。
傍晚时分,贺澜洲再次查看那批应急储备的去向。
系统显示,它们已经被完整回收,库存数量准确无误。
但在实际库房里,货架上多出了一层新的防护标识。
那是近几年才引入的标准。
贺澜洲站在原地看了很久,最终没有叫人拆除。
他只是在出库记录的备注栏里,添了一句看似无关紧要的话——“防护等级与实际用途不完全匹配,建议后续复核。”
这句话不会触发任何警报。
但它会被保留下来。
夜色降临,中央依旧运转如常。
没有爆炸,没有骚乱,没有明显的异常。
只有一些极小的偏移,正在被系统一点点吸收。
就像一场尚未被命名的灾难,在确认边界之前,始终保持着温和、理性、正确的姿态。
而真正的问题是——
当所有人都习惯了这种“正确”,
谁还会记得,最初的标准,本该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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