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烈阳高照,廊前积雪隐有消融之势。
霍琅清醒后,俞沅之再无借口近身照顾,若传出闲话阿娘难免担忧,夜里,她趁众人歇下,轻手轻脚迈进偏屋。
男子躺在枕上,面容些许泛青,墨黑眼眸凝视横梁,一动不动,听到她的脚步声转过脸庞,眼底寒霜霎时化了大半。
他温柔问道:“怎么了?”
俞沅之抿唇:“睡不着。”
霍琅坐直身体,手臂抬起,犹如在村落小院那般,俞沅之缓步走到床榻旁,躺靠在他怀里。
她仰起脸,长睫忽闪忽闪扫过男子下颌,有点痒。
“为什么。”她问。
霍琅低头:“什么?”
俞沅之主动攀上他的脖颈,唇瓣贴着脸颊:“是因为二王爷吗?”
霍琅最不愿触碰的记忆被她直言戳穿,他企图逃避,未果。
俞沅之低语:“那场大火……”
她猜到缘故。
男子沉默片刻,揽在她肩膀的手臂向内伸,轻捏脸蛋说道:“什么都瞒不过你,神机妙算的小神仙。”
俞沅之环住他的腰,叹了口气:“我若是神仙便好了,可以惩恶扬善,可以保护家人,可以让我在意的人欢喜顺遂。”
霍琅微微阖眼:“在意的人包括我吗?”
她啧了一声:“明知故问。”
霍琅睁开眼眸望向窗扇,平静道:“沅沅,我不是一个好人,手中流过无数鲜血,罪孽深重,或许死后会下阴曹地府,受尽酷刑折磨,永无轮回转世。”
俞沅之颔首:“你的确不是一个好人。”
霍琅:“……”
她歪头道:“但也并非十恶不赦的坏人,凡人哪里能简单论好坏,幼时听村中老人说,鸡鸭牛羊入腹伤阴德,那五谷杂粮入腹还伤生灵呢,万物皆有灵,若什么都不吃,就是伤自己这条命,世间从无准则,若不是大奸大恶,又有谁能判断是非对错,循环因果。”
霍琅薄唇抿着,一言不发。
俞沅之将他的手摊开,在掌心随意画圈,又道:“我也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也曾数次起杀心,可那又能如何,为保性命,为护亲人,本来就是自私的,只要不残害无辜,纵使十殿阎罗在上,亦不能断我错,既这般选择,无谓后悔,无怨无悔。”
霍琅垂头,下巴搭在她的颈窝,久久无声。
但俞沅之感觉到了,男子肩膀轻微颤抖。
闭眼仔细听,有雪化的声音。
-
几日后,一封宴书送到俞宅。
与丞相夫人寿宴不同,此次相府家宴,邀俞沅之与阿娘同为座上宾。
霍琅病情痊愈,前日离京办差,大抵无法及时赶回。
阿娘获悉红了眼,含泪比着自己只是哑巴村妇,是女儿的累赘,哪里配赴宴。
俞沅之抱住阿娘,吐露心声,娘抚养她长大成人,照顾她无微不至,十几年来辛勤劳作,良善厚德,从不自怨自艾,是天下最勇敢的女子。
她还将太后娘娘夸赞之语比划给娘瞧,虽然太后再未提及召见阿娘,但言犹在耳。
俞沅之非但不认为娘拖累,相反,她以娘为傲。
阿娘哽咽颔首,一双美眸尽是欣慰。
枣花瞧见母女亲密无间,彼此依靠,晌午刚扑的胭脂哭成花猫纹。
俞沅之为阿娘挑选一件紫藤云锦裙,发髻佩同色桥梁钗,以金边绒花点缀,大方秀美,枣花眼神一亮,直嚷夫人美得如同画中仙女,阿娘抿唇笑,对镜打量好几回,伸手细细抚过钗环,平日她总是婉拒装扮,甚少这般华贵。
翌日,天还没亮,俞沅之就被敲门声唤醒。
相府家宴宾客众多,作为霍琅未过门的夫人自然备受瞩目,她扫了眼摆在床榻的衣衫,手指一件雾蓝雁纹罗裙,枣花撅嘴称颜色淡,她却笑了笑转身坐在妆奁前,拾起一支铃兰垂珠簪。
马车抵达相府门口,小厮立刻迎上来。
俞沅之手挽阿娘踏进后园,瞬间吸引众人目光。
“那就是景和女君,太后娘娘赐婚给霍将军的女子。”
“听说她爹是罗家赘婿,她和娘先前一直生活在乡下。”
“好标致的女子……”
议论声不绝如缕。
蒋夫人率先招呼:“俞姑娘。”
妇人和颜悦色走近,几位世家夫人随之。
“这位就是俞夫人吧,咱们是初次见。”蒋夫人爽朗道。
阿娘局促不安,一双手牢牢握住俞沅之,紧张得掌心全是汗。
俞沅之不卑不亢道:“我娘无法说话,我代她向蒋夫人道安。”
妇人颔首:“不打紧,左右都是些虚礼,咱们倒省了麻烦,俞姑娘和娘生得真像,尤其是这双眉眼,第一次瞧见,我就说俞姑娘端丽冠绝,这么一看,确是随了娘。”
其他夫人跟着附和,交口赞誉。
俞沅之一一应下,大方得体。
她轻拍阿娘手背给予安抚,阿娘逐渐冷静下来,朝她点头,美眸盈满平和笑意。
稍顷,县主搀扶越国公夫人露面。
远远瞧见俞沅之身影,越国公夫人眉头拧结,又见俞阿娘面色从容,与襄京城夫人们站在一处赏花,她不禁怒火中烧。
这对母女出身卑贱,依仗霍琅那野种扶摇直上,若不压过她们一头,来日岂有自己立足之地!
县主垂眸不语,临行前霍榕再三叮嘱,知晓娘满心怨气,但勿要让她同俞氏正面冲突,霍琅将此女捧在手心里,与之敌对必定讨不得好。
然而未待县主规劝,越国公夫人已走到俞阿娘身后。
她动不得俞沅之,还动不得个哑巴村妇?
只闻砰一声响,园内顿时鸦雀无声。
蒋夫人站在俞阿娘左侧,心头一惊,险些失态。
茶杯不偏不倚砸在俞阿娘脚畔,滚烫热茶飞溅沾湿裙摆,还有几片茶叶悬在上头。
俞沅之正与蒋姑娘周姑娘叙话,转头眸色瞬变。
她疾步至阿娘身旁仔细检查,虽未受伤,罗裙却染了一团脏污。
越国公夫人勾起唇角:“冬日衣衫厚,茶水脱手就凉,不打紧吧。”
蒋夫人不悦道:“越国公夫人向来稳重,怎得今日连茶水都端不稳。”
妇人并非为俞阿娘抱不平,只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她方才同受惊吓,心跳得厉害。
越国公夫人似笑非笑:“这茶是碧螺春,偏巧我不喜欢,想着让侍女更换,这听不见话的人挡了路,也怨不得旁人失手。”
俞沅之杏眸蒙上一层冰雾,冷冷看向妇人。
阿娘见状攥住她的手微微摇头,县主则暗自叹气,顾及霍榕嘱托,上前圆场。
众人面面相觑,皆知此乃越国公夫人的下马威,都说越国公夫妻不满太后赐婚,嫌弃俞氏出身,看来的确如此。
县主无意瞥了眼俞沅之神色,不禁打了个寒颤,那双眼眸凌厉森然,竟与霍琅如出一辙。
越国公夫人斜睨俞阿娘那身脏污罗裙,掩鼻嘲笑。
俞沅之挑眉,淡淡道:“越国公夫人既然不喜碧螺春,还不快换一杯来。”
丞相府侍女闻言应下,从殿中恭敬端来一杯龙井。
县主欲拿,却被俞沅之抢先。
她端起茶盏,轻笑道:“不知此茶口味,越国公夫人是否喜欢呢?”
园中人都以为俞氏为讨好婆婆,母亲受辱亦视若无睹,心中不免轻视一二。
越国公夫人冷哼一声,伸手欲接。
然而交接瞬间,俞沅之手腕突然一软,滚烫茶水哗啦倾泻,全都浇在妇人手背上——
“啊!”
尖叫声震耳欲聋。
越国公夫人一双手被烫得通红,灼痛刺骨。
俞沅之佯装关切道:“哎呀,都怪我没能端好,应当喂入夫人口中,好在冬日里茶水脱手就凉,您不打紧吧。”
蒋姑娘亲眼目睹,屏气凝神,周姑娘站得远,脸孔红扑扑,眼底隐露敬佩之色,县主更是目瞪口呆,噤声不语。
大家闺秀,自幼被规训举止端庄,但扪心自问,若是娘亲受辱,必定顾不得颜面,誓要争口气。
越国公夫人无礼在先,俞沅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理所应当。
俞阿娘裙摆脏污,越国公夫人皮肉受苦,怎么瞧都是后者更严重。
妇人狠狠咬牙,鼻翼剧烈翕动,双手不住地抖。
“粗鄙村姑,竟敢故意——”
妇人红眼痛斥之际,丞相夫人缓步走进园内,众人纷纷施礼问安。
“发生何事,如此喧闹。”
越国公夫人双眼冒火,闻声诉道:“大嫂,这村姑实在无法无天,泼茶伤我,狂妄至极!”
丞相夫人看向俞沅之,微微蹙眉,似在等她解释。
俞沅之低眸,掩盖眼底愠色,平静道:“丞相夫人,越国公夫人误会我了,方才她因不喜欢丞相府的碧螺春,将茶杯无意砸到地上,不巧茶水又通通溅到我娘身上,越国公夫人说冬日衣厚,茶水脱手就凉,我便焦急让侍女换一杯来,以免凉茶入不得口,是我一时疏忽,以为像平日敬长辈茶那般递上就好,未料离手早些,惊了夫人。”
丞相夫人无喜无怒:“原是这样,既非故意,倒称不上泼茶,但你毕竟是晚辈,越国公夫人是你将来的婆母,纵使一时疏忽,也应向她道声歉罢。”
俞沅之颔首应下,抬眸望向妇人,丝毫不掩挑衅之意,微笑道:“都是我不好,夫人心胸宽广,万万不会与我等小辈计较。”
妇人被气得脸色胀红,身子摇晃站不稳,嗓音拔高道:“大嫂,您处事未免失之偏颇,我这手又红又肿,她轻飘飘几个字,就全然掀过了?”
丞相夫人板起脸,道:“她是你的儿媳,你还要与她斤斤计较?”
“儿媳?”越国公夫人怒极反笑,胸膛起伏不定,像一只被激怒的母狮,斜眼讥讽道,“我可不敢认这样出挑的儿媳,手段高明,牙尖嘴利,能哄得太后娘娘下旨赐婚,哄得三皇子妃六皇子妃视她如妹,哄得大嫂句句袒护,更不必提那死在牢里的徐慕,为了她折腾越国公府上下的霍琅!襄京城人人皆知她与世子无媒苟合,私奔坠崖,难不成真当大家没记性?世子犯下大错,她不仅未被牵连,还越攀越高,转眼就成了风风光光的景和女君,将军夫人!我就奇了怪,到底这掌心里,藏着什么魅人的利器,区区山野悍妇——”
“放肆。”
一声苍老男音打断越国公夫人斥骂。
俞沅之抬眸望去,拱门旁乌泱泱站满了人,为首者正是霍相,左边越国公,右边景山侯。
霍家众公子紧随三人身后。
在他们之间,俞沅之一眼就注意到那双再熟悉不过的墨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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